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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方漫長的冬季里,圣彼得堡的天空總是灰藍色的,像一張被歲月漂洗過的舊紙。彼得大帝的銅騎士雕像立在晨光中,面朝波羅的海,目光穿透百年的風雪。這座由一場“意志的奇跡”建成的城市,從誕生之初就帶著帝國的野心。
它是北方的威尼斯,是帝國的門面,更是俄羅斯思想與文學的搖籃。普希金在這里寫下革命的詩篇,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此構筑了靈魂的地獄與救贖,托爾斯泰、果戈里、阿赫瑪托娃的影子也在街巷間游走不息。
十八世紀的陽光照在金頂教堂上,照在冬宮的穹頂與宮廷的鏡廳里,照在無數貴族與詩人身上,也照亮了俄羅斯第一次“看見自己”的目光。可以說,沒有親眼看過圣彼得堡,就無法真正理解俄國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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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白俄羅斯坐上前往圣彼得堡的夜車,火車緩緩駛出明斯克站,穿過一片又一片被雪覆蓋的曠野。窗外世界一片朦朧,天地間只剩灰與白,一切色彩都被冬天吞噬。
我的圣彼得堡之旅始于涅瓦河畔。初冬的風裹挾著雪粒,輕敲過橋邊的銅獅,冰冷而莊嚴。城市還未完全蘇醒,街燈在薄霧中昏黃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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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夫斯基大街,是我認識圣彼得堡的起點。這條大道橫貫城市心臟,從海軍部的金色尖頂一直延伸到莫斯科火車站,長達四公里,像一條連接現實與文學的紐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住處和他寫的《罪與罰》里主人公的房子隔街對望;果戈里小說的主人公和他一樣,常在涅瓦大街上閑逛。普希金以前也穿著睡衣經過鑄鐵大街,去夏園散步;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也曾在此乘車經過。
如今,街上仍有那種沉郁的節奏感,古老路燈投下的光影,馬蹄聲在濕滑的石板上回響,行人裹著呢大衣匆匆而行,仿佛每個人都正趕赴某場未完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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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入涅瓦河的支流——莫伊卡河堤岸,便能找到那幢淺黃色的小樓。白色的窗框、鐵藝欄桿上繁復的花紋,在冬日的灰光中透出一種溫柔的肅穆。這里,便是普希金的故居。每年2月10日中午兩點,都會有無聲的人流聚集在門前的濱河街。人們手捧蠟燭,沿著通向詩人銅像的小徑排成一條金色的光帶。自一百多年前起,他們便以這種方式紀念他,用沉默與光,表達對詩人的永久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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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羅斯莫斯科普希金故居
參觀從地下層開始。依照俄羅斯人的習慣,游客需先寄存外衣,換上拖鞋,方可進入室內。狹長的走廊蜿蜒向上,空氣中彌漫著木頭與舊紙的氣息。
屋內陳設極為簡樸:羽毛筆、墨水瓶、未寄出的信、一束早已風干的花。窗外的雪花無聲墜落,落在他曾寫下詩句的窗臺上。我在書房停留最久,那座老式座鐘永遠停在2點45分。那是普希金生命止步的時刻,也是俄國文學的心跳從此帶著永恒的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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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普希金故居,順著河岸再往北走,便能抵達陀思妥耶夫斯基故居。那棟深灰色的公寓樓依舊陰郁,窗欞低矮,走廊狹長。展廳內擺放著手稿、舊書、寫字臺,仿佛空氣都在低聲喃喃:“這里誕生過《罪與罰》《白夜》《群魔》。”站在那扇面向街頭的窗前,我幾乎能看見一個年輕男子在風雪中疾走,神情焦灼,他是小說中的人物,也是作家的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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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臨,街燈亮起。涅瓦大街上有一家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文藝咖啡館,據說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等著名俄羅斯文學作家及其朋友經常光顧此地,是19世紀俄國文學的 “精神據點”。咖啡館一層有一尊普希金的蠟像,二樓的三角鋼琴旁,普希金的大理石半身像靜靜矗立,1837年決斗前,普希金正是在此喝完人生最后一杯咖啡。
關于普希金的訣別,始終是俄國文學史上的痛。1836年,他的妻子娜塔莉亞·岡察洛娃遭到荷蘭公使干兒子丹特士的狂熱追求,緋聞四起,普希金本人甚至收到印著侮辱性內容的 “綠帽子協會” 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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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7 年,普希金在前往與喬治·丹特斯進行致命決斗的途中,在文藝咖啡館遇到了他的決斗副手,決斗中,普希金受重傷,子彈從他的臀部射入,穿透腹部。2天后,普希金去世。這家文藝咖啡館也就成了他的最后一站。
店內彌漫著濃郁的咖啡香與舊木的味道,窗外是被雪映亮的街景,車流稀疏,空氣靜得像暫停的電影。我坐在他曾坐過的位置,點一杯咖啡,慢慢讀著俄文詩句,感受那種被寒冷包裹的溫柔,一種只有在北方才能孕育出的堅韌與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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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我走上宮殿橋。冰封的河面在陽光下泛著微藍的光,遠處冬宮的金頂反射出刺目的輝煌。
圣彼得堡的街道并不寬容,她讓人不得不面對內心的陰影,卻也教人以詩意的方式生存。在這座城市里,閱讀不是一種消遣,而是一種生活方式。人們讀書、寫詩、在咖啡館辯論;他們相信語言能抵御孤獨,也能點燃希望。或許這正是圣彼得堡最打動人的地方,她讓每一個到訪者,都成為自己生命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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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莫斯科是力量的象征,那么圣彼得堡,則是理想的形態。
它不是自然生長的城市,而是一場被命令建成的夢。彼得大帝在1703年站在涅瓦河口的沼澤上,指向波羅的海的方向,下令在此建立“通往歐洲的窗口”。于是,沼澤變成了石砌的街道,荒原生出圓頂與穹廬,一座帶有執念與野心的帝國之城,從此崛起在寒風與河霧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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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宮是這場夢的核心。它矗立于涅瓦河畔,翡翠與白金交織的外墻在陽光下泛著微光,猶如一位盛裝的女王。巴洛克式立柱、金色雕飾與對稱的窗臺,將帝國的權威與優雅推向極致。
然而真正讓人屏息的,不是外表的華麗,而是走進之后的那種靜默與光。邁進冬宮,俄式約旦大階梯率先張開懷抱。1837年的那場大火,沒能吞掉它最初的模樣,巴洛克風格的色調與線條,在重修后依然固執地講述著往昔。我走過那道通向大使樓梯的長廊,大理石臺階在腳下輕響。金葉的裝飾沿著穹頂弧線蜿蜒,陽光透過高窗灑在鏡面般的地板上。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權力的余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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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長廊行至“拉斐爾走廊”,便能感受到葉卡捷琳娜大帝的藝術執念。1775年,她在梵蒂岡初見拉斐爾的壁畫,被那種超越塵世的光與比例深深吸引。回到圣彼得堡后,她命畫師臨摹、建筑師復刻,只為將文藝復興的榮光從意大利移植到北方的雪原。
如今,那些臨摹自《雅典學院》的壁畫仍安靜地延展在穹頂之下。藍與金交織的色彩,仿佛仍殘留著羅馬教廷的光輝;人物神態間的溫柔與莊嚴,又似乎仍在呼吸佛羅倫薩午后的陽光。站在走廊中央,我仿佛穿越回意大利烏菲茲美術館的回廊,也仿佛在巴黎盧浮宮與那些跨越世紀的畫作默默對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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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赫爾墨斯廳,光影在古典雕像的臉上游走,仿佛他們仍在注視來客;而當我走入小畫廊,看見達·芬奇的兩幅圣母像靜靜懸掛。光線柔和,隔著玻璃,仍能感受到那一抹近乎神性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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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彼得堡人稱冬宮是“帝國的鏡子”,鏡中映出昔日的輝煌,也折射出權力的孤獨。葉卡捷琳娜大帝在此收藏了上萬幅歐洲大師的畫作,從拜占廷最古老的宗教畫,直到現代的馬蒂斯、畢加索的繪畫作品,及其他印象派,后期印象派畫作應有盡有,共收藏 15800 余幅。然而在戰爭與革命之后,這些畫作又見證了一個帝國的瓦解。如今,它們靜靜懸掛在潔白的墻面上,像一場被時間封存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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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冬宮,沿涅夫斯基大街前行,不久便能看到喀山大教堂的拱廊。它的建筑靈感來自羅馬的圣彼得大教堂——巨大的半圓柱廊環抱著廣場,中央矗立著圣母像。我在教堂門前駐足良久,只見信徒們在寒風中脫帽、劃十字,步入那扇厚重的銅門。門內光線驟然暗下,空氣中彌漫著冷香的蠟燭味。圣歌在穹頂回蕩,仿佛整座空間都在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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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里,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俄羅斯式的信仰:悲憫與忍耐,是一種在極寒與苦難中孕育的溫柔力量。我看到一位老婦人靜默跪在圣像前,額頭貼在冰冷的地磚上,嘴唇無聲顫動。那一刻,所有宏偉的建筑都失去了意義,只剩人心最本質的祈求——光、愛與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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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山大教堂之外,是川流不息的大街與車聲,而門內,是另一個時間維度。正如這座城市本身,它既屬于現實,也屬于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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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圣彼得堡,喝咖啡更像一次小型的儀式:換下外衣,坐到窗邊,看雪在街角緩慢融化,杯中蒸汽緩緩升起。這里人們常常捧著的那杯不是美式,也不是常見的拿鐵,而是俄式的 Raf(俄文寫作 ?раф?)。與這座城的氣質相得益彰:溫柔、含蓄,略帶一點古典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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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彼得堡舉行的咖啡主題活動
Raf 并非傳統意式咖啡的一脈延續,而是在 1990 年代的俄羅斯誕生的“本土咖啡”。一位名叫 Raf(或 Rafael)的常客要求咖啡師做“不要太苦、不要太淡”的咖啡,咖啡師便把濃縮咖啡、鮮奶油與少許香草糖用蒸汽一起打發,創造出一種既順滑又微甜的飲法。名字也隨之而來:Raf,即那位常客的名字。
“俄式раф”(Raf coffee),比拿鐵更稠但比慕斯更輕,鮮奶油的乳香、香草的甜香,伴隨一縷微苦的濃縮咖啡香,像冬晨里悄然升起的暖意。當地人喜歡搭配一塊“蜂蜜蛋糕”或奶酪煎餅“Сырники”一起食用,甜度不張揚,卻有一種老派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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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圣彼得堡旅行的日子中,我經常會在咖啡店點一杯“俄式раф”,觀察路上的行人,偶爾會看到街邊畫畫、歌唱、彈手風琴的人們。我常想,也許,這就是這座城市真正的模樣:表面寂靜而冷峻,內里卻滾燙而豐盈。
傍晚,城市的燈光在霧中模糊成一片琥珀色,而人群正緩緩匯入一棟金頂建筑的懷抱:馬林斯基劇院。在這座擁有百年歷史的劇院里,幾乎所有如今耳熟能詳的古典芭蕾都是在此創作與首演的。例如“古典芭蕾之父”馬里烏斯·彼季帕的眾多名作,《天鵝湖》《睡美人》《胡桃夾子》《舞姬》《雷蒙達》都在這里誕生。可以說,馬林斯基的舞臺,就是古典芭蕾的原點。它不僅塑造了俄羅斯的藝術黃金時代,也奠定了整個歐洲審美的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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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布還未拉開,觀眾席上已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莊重。墻壁鍍金的浮雕反射著柔光,天頂的水晶吊燈宛若倒懸的銀河。舞臺的帷幕是深海般的孔雀藍,金線織成的藤蔓紋樣在燈光下若隱若現,那是一種典型的彼得堡式華麗,內斂又莊嚴。
柴可夫斯基的音樂在空氣中流淌,旋律里的悲愴與浪漫交織出一種俄羅斯式的宿命感,冷峻得近乎透明,卻讓人心生柔軟。那種從克制中生出的熱烈,正是這個國度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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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進入第三幕時,全場的目光都被聚焦在那位身著黑羽的舞者身上-黑天鵝奧吉莉婭。當音樂驟然加快,她以一種幾乎令人屏息的力量,完成了那段著名的獨舞變奏:一口氣完成32個被稱作“揮鞭旋轉”的單足立地旋轉。這絕技由意大利芭蕾演員皮瑞娜·萊格納尼于1892年獨創,并在圣彼得堡的舞臺上首次震驚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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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俄羅斯芭蕾舞者表演《古典大雙人舞》中下圖:俄羅斯馬林斯基劇院上演芭蕾舞經典劇目《胡桃夾子》
那一刻,馬林斯基的觀眾席安靜得只剩心跳。舞者的身體在燈光中像一支燃燒的黑羽,旋轉的裙擺劃出一圈又一圈光影,她的眼神冷艷而決絕,既是誘惑,也是毀滅。那是技藝的極致,更是靈魂的自我撕裂。她以細膩的感覺、輕盈的舞姿、堅韌的耐力和完美的技巧,詮釋了白天鵝的純凈與黑天鵝的狡黠,兩個靈魂的鏡像,在舞臺上互為倒影。
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為什么“芭蕾”會被俄羅斯人視為信仰。它是靈魂的升騰,在腳尖的每一次觸地之間,隱藏著人類最本真的渴望:對美的追求,對命運的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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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馬林斯基劇院,夜色已深,涅瓦河畔的風帶著細雪,街燈在薄霧里閃爍著微光。城市似乎陷入沉睡,只有遠處橋上的燈光在輕輕顫動。然而在這靜默之下,我能感覺到另一種脈搏在跳動,它屬于這座城市的“當下”。
“一百年過去了,年輕的城成了北國的明珠和奇跡,從幽暗的樹林,從沼澤中,它把燦爛的,傲岸的頭高聳。”這是普希金對圣彼得堡的贊嘆,充滿了對彼得大帝的敬畏。從普希金到柴可夫斯基,我們可以感受到俄羅斯藝術家骨子里對帝國的膜拜。他們時而優雅,時而憤怒,藝術氣質里面夾雜著憂患,復雜的情緒醞釀出了無數不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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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列車緩緩駛離圣彼得堡,我再次回望窗外那座似乎永遠在霧氣中沉思的城市。灰藍的天幕下,冬宮的穹頂閃著微光,涅瓦河冰封未融,行人裹緊棉衣,步伐從容而安靜。
圣彼得堡是一座寫給“時間”的情書。它教人如何在漫長的冬夜中保持信念,如何在厚重的歷史中繼續創作,如何在失落之后仍懷抱詩意。正如普希金所說:“生活不盡完美,但詩意永恒。”
編輯|Lili、Kiki
文字|Beryl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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