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墻”下的兩代人，用88年縫合戰爭創傷

“每次站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前，耳邊總會響起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媽媽，你醒醒’，那是九歲的常志強在1937年的寒冬里，對著倒在血泊中的母親一遍又一遍地呼喊……”2025年初冬的南京，常小梅站在“哭墻”前訴說著這段家族史，這是她對父親常志強的思念，也是她在替父親講述這段歷史。

在紀念館廣場上，有一組雕塑，嬰兒趴在遇難母親的身上吸吮最后一滴奶水，距離母親兩米外的地方，另一個年齡稍大的男孩坐在地上號啕大哭……這組雕像，正是以南京大屠殺幸存者常志強的母親、弟弟為原型，坐在一邊哭泣的小男孩就是當年才九歲的常志強。

“哭墻”下

替父親觸摸著親人的名字

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矗立著一面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名單墻，墻上鐫刻著一萬多名南京大屠殺死難者的名字，這綿延的墻就是他們共同的墓碑。這面墻還有另一個名字“哭墻”。

每年“家祭”，南京大屠殺幸存者都會前來祭奠親人，這是他們安放思念的地方。南京大屠殺幸存者常志強生前曾說，“哭墻”是他的第二個家。1937年12月13日，常志強幸福的童年生活，在侵華日軍的轟炸中化為泡影。“我剛滿九周歲，鬼子的飛機天天轟炸南京，半邊天都燒紅了，每天都有很多南京人在轟炸中喪生。”常志強生前接受采訪時回憶。

那年冬天年幼的常志強，目睹了父親和弟弟被日軍槍殺，姐姐被奸殺，又看到胸口被刺傷的母親掙扎著給兩歲的弟弟喂了最后一口奶后死去。常志強驚嚇過度，昏死過去，這才撿回了一條命。一時間，家中八口人慘遭屠殺。

“哭墻”上，“戴英俊、戴張氏……”這是常志強（常志強原姓戴）唯一可以祭奠親人的地方，也是他心中第二個“家”。常小梅說：“冰冷的‘哭墻’，在父親心中是溫暖的。”

曾經父親在“哭墻”前的一個動作，讓常小梅深受觸動。“那是2017年父親在接受采訪時，站在‘哭墻’前看著他父親、母親和弟弟的名字，當時他摸了一下子又收回去了，然后他又一下子摸上去了。雖然這是一個細小的動作，但我是能理解的。他不想去觸碰，但是他又放不下，所以才又摸了回去。”

父親的這個動作，刻在了常小梅的心里。2022年12月29日，南京大屠殺幸存者常志強去世，此后“哭墻”前就剩下常小梅一人駐足凝望。

記憶里

裝滿淚水的父親，眼里有過兩次閃光

采訪時，常小梅曾數次提起，她記憶里父親不是容易親近的人。“關于父親的遭遇，一度成為家人不愿揭開的傷疤，就連爺爺、奶奶這兩個詞在家里都不會出現。”

常小梅第一次愿意走近父親，是在2014年8月15日。那天日本友人松岡環來家探望常志強，并邀請他去參加一場聯誼活動，希望常小梅能陪同一起前往。常小梅回憶，第二天她陪著父親一起去了虹橋飯店，電梯門一打開圍了一圈記者，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場景，常小梅本能地想退到父親身后，“父親就一回頭拉住我的手說，你不要走，當時他的眼神我看得心里很難受，覺得他好像老了，我是被需要的了。”

自此之后，每當常志強參加紀念活動或采訪常小梅都會陪在身邊，這份遲到的“陪伴”是她對父親的彌補。南京大屠殺的傷痛，深深烙印在常志強心中，就像是一個夢魘一樣折磨了他一輩子，他在睡夢中也會有喊叫的時候，常小梅說，心中裝滿淚水的父親，一輩子沒有學會笑。

但是，她也曾在父親眼中看到過兩次閃光的時候。那是在拍攝紀錄片《幸存者——見證南京1937》的時候，常志強來到了他兒時曾經上學的地方，就是今天的夫子廟小學。“當我們走在長廊上，朝前走的時候，他一下特別激動，眼睛都閃光了，他說這是我上學的地方。從我記事開始，沒有見過他這種眼光，這種興奮。”

后來在拍攝間隙，父女倆在長干橋上獨處時，常小梅第一次主動開口問父親那段經歷。在說到戰爭結束后，如何生存下去，常志強的記憶似乎回到了那段歲月。“父親說他會用耙子去掃紫金山的落葉和松果，松針松果在火中燃燒時特別香，說到這里他眼神中又有光了，仿佛聞到了那香味。”常小梅哽咽地回憶著。

她說：“這么多年以后他還能記得那個場景，就是一個松針松果就燃燒的香氣，讓他記了一輩子，這種苦難是多大的苦難。”

家族史

要讓更多人看到戰爭帶來的代際創傷

“對父親越來越了解的時候，就是很心疼他，覺得他太不容易了。九歲就成了一個戰爭孤兒，然后就這樣堅強活了下來。”常小梅說。

正因為這樣，常小梅常常想著彌補父親，想給他更多的愛。常小梅此前從事設計和管理類工作，退休后她經常用一小段文字記錄下與父母相處的日常。只是她沒想到的是，這些不經意的記錄，后來成了一本書——《南京大屠殺幸存者常志強的生活史》。

寫書的過程中，常小梅時常感到痛苦，她想用自己的文字讓讀者感同身受父親的痛苦。為了寫好父親一家被屠殺的慘痛遭遇，她反復觀看父親的口述史，紀念館廣場的《最后一滴奶》雕塑，常小梅曾陪著父親一起去看過，“父親站在雕塑前，神情凝重，仿佛又看到了他的母親和弟弟。弟弟在最后一刻，不顧一切地想吃到最后一口奶，而母親也想喂上最后一口奶。”寒冷的冬天，為了這最后一滴奶，常志強的母親和弟弟遺體最后凍在了一起，難以分開。寫書過程中，常小梅一遍遍體驗過父親的痛苦，但是她為了保護父親，沒有開口詢問過父親當年屠殺的細節。

“我寫這本書，其實只是想記錄父親的家族史，讓后人知道，就是家族中曾經有這段苦難，其實這不光是給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南京大屠殺幸存者帶來的苦難，還存在著一種代際的延續。比如說我父親沒有笑臉，其實也讓我的童年沒有快樂，包括成年以后，我一度對他還是有一些看法，他沒有給我帶來父親應給子女的那種溫度，對我來說其實也是一種缺失。”常小梅坦言。

后來，在陪伴中常小梅漸漸讀懂了父親，也感受到了戰爭帶來的傷害。這本書出版后，常小梅第一時間告知了父親，并給父親看了前言部分，看著自己的經歷真的被寫成書，常志強是高興的。這對常小梅來說也是一種慰藉。

2022年，常小梅成為首批南京大屠殺歷史記憶傳承人。她說：“作為幸存者的后代，我有義務要把這段歷史講下去的。”

現代快報/現代+ 記者 徐夢云/文 顧聞/攝 李夢穎/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