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壁畫作為一種古老而富有表現力的藝術形式,一直承載著文明的記憶和智慧。在文字誕生之前的漫長歲月里,先民就在幽暗的洞穴巖壁上,用赭石與木炭勾勒出野牛的輪廓、狩獵的場景與神秘的圖騰。從原始社會的洞穴壁畫到廟宇石窟中的丹青化境,壁畫不僅是一種視覺享受,更是文化、歷史與情感的表達。
達·芬奇的《最后的晚餐》、米開朗琪羅創作的西斯廷教堂天頂畫、拉斐爾的《雅典學院》……西方的許多傳世名作皆為壁畫。但若說起中國古代壁畫,不僅現存于世的原作寥寥無幾,相關畫師的名字也一時難以列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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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海寺壁畫《水月觀音圖》及薄紗細節 圖/法海寺壁畫藝術館供
在中國傳統文脈所構筑的殿堂中,藝術價值的冠冕向來由文人執掌。自宋元以降,清逸超然的審美理想成為審美標桿——在生宣熟絹之上,以水墨渲染胸中丘壑,筆鋒流轉間追求的是“逸筆草草”的天趣與書卷氣。這類創作被奉為“心畫”,是士大夫精神世界的優雅外化。相形之下,壁畫則是另一個宇宙。它誕生于煙熏火燎的腳手架之上,是集體勞作的結晶。畫工們無暇留名,他們以礦物研彩,以精鐵般的線條勾勒,耗費經年累月之功,只為在冰冷的墻壁上喚出一個流光溢彩的信仰世界。這般恢宏、精密、服務于宗教儀軌的“匠作”,在以“抒情寫意”為主導的美術史長卷中,自然成了被輕輕翻過的一頁。例如敦煌壁畫的創作者大多沒有留下姓名,而永樂宮壁畫的作者朱好古、馬君祥及其門人的相關資料也相當粗略。
更深的寂寞,源于其存在本身的悖論。最輝煌的壁畫,往往藏身于最幽閉的“秘境”。它們或與風沙為伴,深鎖于大漠石窟,如敦煌莫高窟;或隱于山間古剎,如法海寺。它們的生命與建筑墻體同呼吸、共命運。一場戰火,或者僅僅是時間的潮氣,都足以讓滿壁風華坍圮為泥。這與依托于可移動畫布、被貴族爭相收藏的名作,命運迥異。中國古代壁畫從誕生之初,便與一種悲壯的“不朽”相連——它追求永恒,但其載體卻最為脆弱;它意圖教化眾生,但其真容卻難為眾生所見。這種輝煌與孤寂的共生,燦爛與隱匿的合一,構成了東方壁畫藝術最深邃、最動人的底色。
于是,在探訪過不少考古遺址與廟宇古建之后,這一次,我們把目光投向傳統壁畫中最為耀眼的四處——敦煌的恢宏、永樂宮的莊嚴、法海寺的精微與毗盧寺的玄密。希望這些本該照亮一個時代藝術巔峰的杰作,不要在歷史的傳遞中逐漸失聲,成為沉默的坐標,它們值得被講述、被凝視。
我所探訪的法海寺在北京西郊翠微山南麓,外觀古樸無華,與皇家宮苑的富麗迥異。正是這種低調,讓大雄寶殿內的景象,成為一場足以重塑認知的“視覺突襲”。
殿門在身后輕輕合上,市聲與天光一同被隔絕,瞬間進入一個瑰麗的、似乎依舊在呼吸的鮮活世界。77位天神、帝后、鬼怪徐徐“行進”,壁上所繪人物、禽獸、神怪和草木不僅形象真實美好,而且生意盎然,組成了一幅幅或清新明凈,或莊嚴肅穆的佛國仙境畫面。最出名那幅“水月觀音”高3米多,飄飄衣袂在美術史上堪稱一絕,而對于一個普通觀者,最直觀的震撼來自觀音的雙眼。低垂的眉眼間是無盡的慈悲與寧謐,周身籠罩在一輪清冷的月華之中,無論你與之正面對視或是隨意走去哪一個角落,觀音的目光始終落在你的身上,這大概就是我們今天追求的那種“被看見”吧。那一瞬間,我忽然理解了什么是“寶相莊嚴”。
大殿外,松風穿過鱗狀的樹皮,像是時光本身在呼吸。這聲音,與殿內壁畫上凝固了六百年的衣袂摩挲聲,與畫師當年在腳手架上的屏息和所有短暫凝視過這片丹青的觀看者的心跳,疊在一起。原來,真正的“看見”并非單方面的凝視,而是一場相遇。每個與之相遇的人,都成了它故事里的一個句子,在無言的墻壁與流動的歲月之間,完成了某種互證。而藝術,正是在這種靜默的托付與注視中,穿過時間,獲得它最謙卑也最堅韌的形態。
發于2025.12.15總第1216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一部寂靜的視覺史詩
記者:李靜(li-jing@chinanews.com.cn)
編輯:楊時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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