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原正寥廓 登高以騁懷
明 戈
登高,是源自山岳崇拜與祈福避災的古老民俗,歷經演變,早已融入中國人的生活與情感世界。它不僅在秋日重陽盛行,在萬物靜謐的冬季,更有一番意趣,為歷代文人雅士所鐘情。
古人為何尤其青睞在深秋初冬以及冬春交際時登高?這是因為此時天朗氣清,視野極為開闊,能見到其他季節看不到的壯闊景象:無論是“窗含西嶺千秋雪”的如畫美景,還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靜謐天地,都足以滌蕩心胸,激發詩情。這使得冬季登高超越了簡單的民俗,成為一項寄托情懷、抒發志趣的文化活動——陳子昂在此感懷天地,杜甫在此憂嘆人生,王之渙在此激揚壯志……
本文將追溯登高的悠久傳統,品味詩詞中的冬日意境,并特別聚焦于天府之國自古至今豐富多彩的登高文化與熱門勝地,領略從雪山之巔到公園樓閣的登高之樂,感受這一古老習俗如何歷久彌新,成為現代人擁抱健康、親近自然的美好方式。
山岳有靈
陟岵臨水以寄懷
中國有登高的傳統,它源于古代的山岳崇拜。古人認為高山有靈,能庇佑人類,故九九重陽這天登高,是祭祀祈福的一種方式。登高不等于登山,也不是要在山上才是登高。除了山岳,但凡樓臺、城墻、高臺等能登高望遠,皆是登高之處。
登高的民俗活動,相沿已久,最早在中國的第一部詩歌集《詩經》中就有登高的記載,如《魏風·陟岵》中的“陟彼岵兮,瞻望父兮”是典型的登高望遠、思鄉懷親的詩篇。《楚辭·九辯》中也有在秋天登高的詩句:“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泬寥兮天高而氣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先秦時,每年要進行“秋祭”活動。《呂氏春秋·季秋紀》記載,每年九月,天子要率領百官“迎秋于西郊”,祭祀掌管秋收的少皞神和刑神蓐收。古人認為“天圓地方,高天在上”,所以選擇祭祀的地點必須是在高處,站得高才能看得遠,更能與神靈溝通。此后,逐漸形成在秋季登高的習俗。此外,登高還與秋冬的氣候特點有關。天高氣爽,古人認為秋冬時清氣上升,濁氣下沉,地勢越高清氣越聚集。秋冬登高,可以吸納清氣,達到心曠神怡、健身祛病的效果。
至漢時,沿襲這種登高的習俗,并逐漸在民間形成登高活動。古人喜愛登高,除了祭祀,在民間,重陽節登高還有避災驅瘟的習俗。南朝《續齊諧記》里記載了一個故事,說東漢時,汝南縣有個叫桓景的人跟著方士費長房學道。費長房會占卜,九月初九桓景的老家有災難降臨,桓景問師父,如何避災?費長房讓他趕緊帶著全家做絳囊,盛茱萸,系臂上,登高山,飲菊花酒。桓景照做后,果然躲過了。古人還認為茱萸的奇香和菊花酒的氣味讓瘟魔止步不前,被視為吉祥的象征。所以在此后的登高活動中,佩戴香囊、臂插茱萸和飲菊花酒就成了重陽登高的“標配”。
登高這種由祭祀、避災、祈福而逐漸流行開來的民俗活動,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賦予更多的文化內容和社會意義。登高不僅僅是登山,有山則登山,沒山的地方就登樓、登城墻、登高臺。成都的望江樓,就是登樓而望錦江的所在,故名望江樓。據北宋宋敏求的《長安志》記載,漢朝的京城長安,附近有一個地方叫小高臺,每到重陽節,那時交通不便,人們便會就近登附近的小高臺,欣賞秋天的美景,因為所登的地方為小高臺,故“登高”之說就流傳至今。
臨眺四季
冬日詩境尤清曠
秋日登高祭神的活動,逐漸從官方走向民間,形成民俗。登高活動在民間逐漸風行,由盛行于秋天而逐漸在春夏秋冬四季流行開來。東晉葛洪在《西京雜記》中說:“三月上巳,九月重陽,使女游戲,就此祓禊、登高。”傳統的登高活動一年四季都在舉行。在民間,有重陽登高、正月登高、春季登高的習俗傳承千年。不同季節的登高能夠收獲的美景各不相同,其中以深秋初冬、冬春交際最為引人入勝。
清代洪升在《雪望》中寫道:“溪深難受雪,山凍不流云。”描寫在冬日登高望遠時,雪后山川的靜謐與壯麗。唐代柳宗元在《江雪》一詩中描寫登高遠望群山的冬天景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最著名的當數杜甫的《絕句》:“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描寫在冬春交際時的成都登高望遠,西嶺雪景盡收眼底,展現了成都這座雪山下的公園城市的壯美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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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嶺雪山眺望遠方(甘霖 攝)
宋代宋祁在《冬眺》中寫道:“城外斜光角已催,城頭倦客首空回。星霜牢落凋年往,天地蒼茫暝色來。” 詩句中雖未直接點明登高,但詩中透露出登高遠眺時心中的蒼茫與感慨。這些詩句不僅描繪了冬日登高望遠的壯麗景色,還表達了詩人對自然美景的欣賞和對生活的熱愛。在冬日里,登高望遠不僅能讓人欣賞到獨特的自然景觀,還能激發人們的情感共鳴。
唐宋風雅
臨高各有情所寄
到了唐宋時期,經濟的繁榮和文化的興盛,賦予登高活動更多的文化內涵,并逐漸擺脫了“祈福禳災”的固定禮儀。在文人的倡導和引領下,登高活動逐漸變成了一項抒發個人情感,充滿詩意的雅俗共賞活動。宋代的登高活動就非常接地氣,開始融入很多競技元素和游戲元素。《東京夢華錄》中記載,汴京人重陽節會,皆登高飲酒,賦詩酬唱,或藏鉤、射覆。藏鉤、射覆都是當時流行的游戲。甚至還有登高比賽,誰先爬到山頂就能獲得獎品。這時候的茱萸和菊花酒,更多是作為節日符號存在,不再被賦予強烈的避災意義。唐宋文人是賦予登高這項民俗活動更多文化內涵的主力軍。
登高望遠,不同的人因身世、際遇不同,看見的景物不同,往往會有不同心情,會抒發不同的情懷。
說到登高,人們自然會聯想到王維那首著名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這是游子在重陽節登高,遠望家鄉,深切思念親人的抒情佳作。這首詩短短幾句就把思鄉和懷念親人的情感表現得淋漓盡致。這類思念故鄉、懷念家鄉和親友的佳作還有崔顥的《黃鶴樓》:“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崔顥登上黃鶴樓,眺望江上煙波,不由得從內心深處發出“日暮鄉關何處是”的感嘆。難怪李白登上黃鶴樓也要發出: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李白的“九日龍山飲,黃花笑逐臣”,則記錄了和友人登高飲酒的暢快。這些詩句讓登高從一種民俗行為變成了承載情感與文化的載體。當時長安的樂游原、洛陽的香山,都是文人雅士在秋冬時節登高的熱門地點。登高盛行的唐時,朝廷還會在重陽節放假,讓官員們有時間和家人一起登高賞秋,這更推動了登高習俗的普及。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是當年陳子昂登上幽州臺后,感覺到在這廣闊無垠的天地間,宇宙蒼茫,個人是如此的孤單渺小,不禁悲從中來而愴然淚下。正是因為登臺之后將個人感懷傷世的心境放置于蒼茫廣闊的背景中,才會產生如此強烈的反差,從而讓陳子昂的這首詩具備了獨特的藝術魅力。
王之渙在登上鸛雀樓后,極目遠眺,看到的和想到的又是另外一番情景:奔騰的黃河,遼闊的原野,壯闊的景象和雄渾的氣勢,讓王之渙頓生豪邁之情,胸中頓生“更上一層樓”的積極進取精神。于是提筆寫下《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歷代寫登高的詩詞中,詩圣杜甫的《登高》一詩,可謂是寫景抒情的杰作。“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登臺遠望,蕭瑟的秋江景色,觸發了他身世飄零的感慨;國難家仇,更引發了他憂國憂民的情懷。這首《登高》被后人評論為“高渾一氣,古今獨步”。在《望岳》一詩中,杜甫更是寫下“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千古名句,表現出登高望遠、俯瞰世界時的雄心壯志和豪邁情懷。
蜀地雪嶺
冬日登高景物奇
成都自古富庶繁華,四季登高活動不斷,重陽節自不待言。有不愿出遠門的老成都,登上老城墻走一走,秋高氣爽,極目遠眺,胸中自有一番風景。在成都四季皆可登高,冬日登高則是別有情趣的一番景象。
成都地處四川盆地腹地,氣候溫潤,冬天少雪,一到冬天,如遇下雪,整個成都都會興奮起來,大呼小叫地要到山上去,大人要觀雪景,小娃娃要堆雪人、打雪仗。冬日登高,青城山、西嶺雪山自然是成都人的首選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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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冬季的西嶺雪山與云海之間 (甘霖 攝)
西嶺雪山位于成都市大邑縣,距成都市區約95公里。據清光緒版《大邑縣志》記載,西嶺雪山原俗名大雪塘,冬季積雪如銀,周圍可數百里,三面壁立千仞,唯一面島道可蜿蜒登絕頂,中有清水一池(九龍池)四時不溢不涸,登上若大聲呼叫,冰雹立至。此可謂西嶺雪山登高之奇觀。大雪塘為雪山最高峰,海拔5000多米,有成都第一峰之稱。傳說當年徐霞客曾登臨西嶺雪山。20世紀80年代開發旅游,大雪塘取名“西嶺雪山”。名稱來自杜甫詩“窗含西嶺千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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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高遠眺的杜甫和他眼中的“西嶺千秋雪”
如今每到冬天,便有成千上萬的游人登上西嶺雪山,滑雪、玩雪、觀雪景,觀云海日出。2022年,西嶺雪山被文化和旅游部、國家體育總局公布為國家級滑雪旅游度假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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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走在西嶺雪山之上(甘霖 攝)
位于成都市區西北50公里的青城山,自古便是成都人四季皆宜的登高旅游地,冬春季的青城山也會舉辦各種活動,吸引大批游人。青城山是中國道教發祥地。歷史上在青城山隱居修煉的名人眾多。歷代文人墨客更是趨之若鶩,登青城而吟詩作賦、揮毫潑墨。李白、杜甫、岑參、薛濤、宋祁、花蕊夫人、蘇軾、文同、陸游、范成大以及現代黃賓虹、張大千等都在此留下登高的足跡。杜甫留下“自為青城客,不唾青城地。為愛丈人山,丹梯近幽意。”和“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等詩句。杜光庭則有《讀書臺》一詩:“山中猶有讀書臺,風掃晴嵐畫障開。華月冰壺依舊在,青蓮居士幾時來。”說的是盼望李白再登青城,重聚讀書臺。
名山名人,自然會吸引成都和全國各地的游人到此登山。加之青城山各種活動層出不窮,冬季尤為熱鬧,如冬月的下元節、正月的上元節。逢節青城山各處會紛紛舉辦契合節日內涵的文化活動,如正月的青城山春苔會。會期中,在一片鑼鼓喧天、嗩吶聲聲中,不僅四鄰八鄉朝會的人蜂擁而至,也吸引了大批成都人前來趕會、購物、品美食、登山,其盛況尤勝春節。
時至今日,青城山也與時俱進,舉辦各種擁有國際影響力的登高活動,每次賽事都吸引全國各地登山愛好者參加。
樓閣群山
四時登高雅意長
成都雖地處平原,卻有許多名留史書的登高處,總結歸納可分為兩大類,一為山,如青城山、西嶺雪山、鳳凰山、獅子山等,二為樓,如望江樓、散花樓等。這些登高處,共同繪出了成都人一年四季鐘愛登高的生活畫卷。
望江樓是舊時成都城內最高處,不僅深受老百姓的喜愛,還是文人墨客相約登高,眺望錦江,品茶、飲酒、賦詩的絕佳之處。望江樓建于錦江畔的望江樓公園內,始建于清代,又叫崇麗閣。望江樓四層樓閣,其特別之處在于一二樓為四面,三四樓為八面,寓意四平八穩、四面八方,登樓可俯瞰錦江。望江樓因薛濤曾在此居住,寫詩并制作薛濤箋而有名。公園內有薛濤井、吟詩樓等古跡。
散花樓則是被記錄在詩詞中的登高勝地,散花樓始建于隋朝開皇年間,原址位于摩訶池畔,后毀于戰亂。1993年遷址重建于錦江南河與西郊河交匯處,毗鄰百花潭公園北大門西側。散花樓采用四層八角飛檐仿古形制,其名稱源自《維摩詰經》中天女散花的佛教典故。詩仙李白曾登臨此樓,寫下《登錦城散花樓》一詩:“日照錦城頭,朝光散花樓。金窗夾繡戶,珠箔懸銀鉤。飛梯綠云中,極目散我憂。暮雨向三峽,春江繞雙流。今來一登望,如上九天游。”散花樓因李白的詩而成為中國名樓,也是成都人寄托情懷的城市文化地標。
成都雖平,四面卻多山,因此成都周圍的山更是成都人所喜愛的登高之地。鳳凰山在成都北面,原名學射山,因蜀漢后主劉禪常在此習射得名。唐宋時,鳳凰山上還設有射箭區,并經常舉辦射箭比賽和宴會,場面宏大又熱鬧。陽春三月,鳳凰山有春游登高活動。如今鳳凰山建起鳳凰山公園,仍保留了登高功能,設有登山觀景路線,并融入生態休閑和文化展示。
龍泉山也是成都人喜愛的登高之地。龍泉山在成都東面,山中曾有“金堂山”“云頂山”等風景名勝,現存多處唐宋時期的摩崖造像,如神仙洞摩崖石刻、元堡摩崖造像等。這些古跡有許多位于山間崖壁,需登山才能觀賞。古代的人到龍泉山登高,大多和文化活動有關,如朝廟會。龍泉山的登高活動從古代一直延續至今。近年來龍泉山的桃花會很有名,每年農歷三月,成都人會蜂擁而至,登龍泉山觀桃花。2025年,龍泉驛區舉辦巴蜀古道龍泉山登高徒步活動,延續了古代登高傳統。
成都北門外的武擔山,據《三國志》記載,為劉備登基之處,史稱“即皇帝位于成都武擔之南”。這一事件使武擔山成為具有蜀漢政權重要象征意義的地方,也成為成都人關注和文化人向往的地方。王勃、杜甫、盧照鄰、薛濤等均曾游覽并留下詩作。杜甫有“獨有傷心石,埋輪月宇間。”之句;盧照鄰則留下“隱隱香臺夜,鐘聲徹九天。”的詩句。
獅子山(古稱海云山)在古代就有登山活動,尤其在宋代,這里不僅是休閑勝地,也是文人墨客登高賞景、吟詩作對的熱門場所。宋代官員宋祁、范成大等曾多次游覽海云山,留下大量詩作。宋祁在《三月二十一日集海云鴻慶院》中,描繪了山間寺廟、溪流、山茶花等景致,顯示當時登山活動的盛行。范成大在《三月二十三日海云摸石》中也提到“亂插山茶猶昨夢”,反映了宋代獅子山登山賞花的勝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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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飛雪也擋不住成都人冬季登高的腳步(銓生 攝)
后 記
冬日登高,其意趣遠不止于強身健體或觀賞雪景。當人們離開溫暖的居所,步入清寒的山野,這一行為本身便是一種精神的跋涉與洗禮。與其他季節相比,冬日山川褪盡鉛華,展現出最本真的骨骼,天地間一派寥廓靜穆。于此境中登臨送目,所見的“千山鳥飛絕”是生命的減法,而“西嶺千秋雪”則是時空的永恒。這種獨特的景象,最易觸發人們對宇宙浩渺與人生須臾的深沉感悟。
從陳子昂登幽州臺到杜甫的江邊獨眺,古人正是在這蒼茫的背景下,將個人的際遇、家國的憂思融入廣闊天地,從而完成了從生理層面的“登高”到精神層面“騁懷”的飛躍。因此,冬季登高,實則是一場與歷史、與天地,也與內心深處的對話。它承襲了古老民俗的基因,更升華出一種在靜謐與壯闊中安頓身心、汲取力量的生存智慧。這一傳統,至今仍在西嶺的雪光與青城的幽意中,煥發著勃勃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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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成都日報》2025年12月8日第8版
作者:明 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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