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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走后的第三年,外婆的院子里,那棵老槐樹依舊在春天開滿一樹細碎的米白。我陪她坐在樹下,陽光透過葉隙,在她洗得發白的藍布衫上,晃動著細小的光斑。她瞇著眼,手里慢慢剝著毛豆,青綠的豆莢在她粗糲的指間發出清脆的、細微的迸裂聲。
“外婆,”我接過她遞來的一小把豆子,“你以前常說,外公是最好的人。他那么好,為什么走得那么早?”
外婆的手沒有停,只是目光望向遠處連綿的青山,像望著一條長長的、回不去的路。“你外公啊,”她緩緩開口,聲音像被太陽曬暖的溪水,“是攢夠了福,換了一種清凈日子去了。你看,他沒受什么罪,夢里就走了。我常想,是我在孝順他,還是他在成全我,給我機會,把我那些毛躁性子,都磨平了。” 她的手輕輕按在自己膝上,那里有個舊年勞損留下的毛病,陰雨天就疼。“他走以后,我才真信了,人給的福,不一定變成錢,都藏在這些里頭了。” 她指了指心口,又指指院子里她種的、開得正好的月季,“藏在我這硬朗的身子骨里,藏在這安穩日子,和你們這些懂事的兒孫里。”
她說起年輕時,村里有個總想占外公便宜、欺負他忠厚的人。“那人后來運道不好,得了場怪病,家里也敗了。人都說是報應。我后來才琢磨,這世上的賬,老天爺都記著呢。你外公不與人爭,不是他不知道,是他不讓自己心里頭,存那些壞東西。東西是被人占了,可那虧欠的債,老天爺自有辦法,用別的方式,還給厚道的人。”
毛豆的清香彌漫開來。她談起和鄰里的家長里短,誰家媳婦不孝,誰家兒子不爭氣。“有時候啊,人非得等到心涼透了,等那盼頭像燒盡的炭,一點點冷下去,才肯轉過身。” 她說這話時,很平靜,像在說豆子該下鍋了。“就像我跟你三姑婆,年輕時為件事賭氣,幾十年不說話。后來她病重,我去了,兩人手一握,心里那些挖挖瘩瘩,一下子全平了。可那時,她也快走了。人哪,都是在風里站僵了,才懂得挪步。”
她拿起靠在墻邊的舊竹耙,慢慢耙著地上的落葉,動作穩而沉。“我這輩子,是信命的。但信命,不是坐等著。就像這地里的草,知道冬天一定會來,可該綠的時候,它還是卯足了勁綠。” 她經歷過饑荒,熬過動蕩,帶著幾個孩子,在那些年月里沉浮。“苦是真苦,可人就像一塊生鐵,不捶打,不成器。那些難處,現在回頭想想,倒把你外公和我,錘到了一個模子里,分不開了。”
外婆的善良是有棱角的。隔壁人家總想把雜物堆到兩家共用的巷子,外婆不吵不鬧,只是默默地把自家那半掃得一塵不染,又把雜物整齊地碼回對方門前。幾次之后,對方也訕訕地收了回去。“做人要有菩薩心腸,也得有護身的籬笆。沒邊沒界的軟,那不是善,那是糊涂,是縱惡。”
她起身,去廚房給灶膛添柴。火光照著她不再年輕、卻異常平和的側臉。“日子過到最后,其實就是這么簡單。餓了吃飯,困了睡覺,太陽升了干活,太陽落了歇著。想得太多,要得太多,人就飄著,不踏實。” 水汽氤氳上來,她說:“你外公在的時候,總嫌我嘮叨。現在沒人嫌了,我倒覺得,那些廢話,才是過日子最實在的聲音。”
鍋里的水開始發出細微的聲響。外婆不再說話,只是看著那跳躍的火苗,和逐漸彌漫的、白色的蒸汽。那神態,仿佛她看見的,不只是這一鍋即將沸騰的水,而是她已然度過的、漫長而又清晰的一生。她就在那里,不追想已遠去的時光,不憂懼尚未來臨的明日,只是與眼前這簇火、這鍋水、這片午后的陽光,完完全全地待在一起。她整個人,就是一句無需說出口的話:人活到最后,能安住當下這一刻,便是圓滿。
我忽然想起她曾說過另一句話:“人啊,得自己先站直了。你自己真想好,真使勁,老天爺才會伸出手,推你一把。” 此刻,在灶火的暖光里,在平凡的水沸聲中,在滿院的、安靜的綠意里,我似乎終于觸摸到了,從外婆那樸素歲月里,生長出來的、沉甸甸的生命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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