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流”，被圍剿

2025年的最后一個月，科技圈被“從天而降的巨石”砸出了驚濤駭浪。

字節跳動聯手中興通訊，發布了努比亞M153豆包版，這臺售價3499元的工程機，像極了當年第一代iPhone——首批備貨瞬間被搶光。有部分極客把它捧上神壇，稱之為“現實版賈維斯”，驚嘆于它能聽懂人話、自動干活，仿佛“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未來已觸手可及。

然而，狂歡不到48小時，劇情急轉直下。用戶發現手里拿的不再是“通往未來的鑰匙”，有可能是一塊“燙手山芋”。淘寶彈出驗證碼、銀行App瘋狂報警、王者榮耀直接封號……豆包手機助手一頭撞上了互聯網巨頭們耗費數十年修筑的生態堡壘。

“毫無疑問，這款手機正在引導消費者將注意力放在AI手機上。”第一手機界研究院院長孫燕飆指出。

字節跳動的“全方位試水”，將近兩年手機廠商、超級App和大模型廠商的博弈擺到了臺面上。不少從業者開始思索：AI手機能否撕開一道口子，掀起新一輪互聯網革命？答案除了“可能”與“不可能”，還涉及“可行”與“不可行”。

努比亞M153豆包版

不造手機，卻下場攪局？

作為第一批豆包AI手機用戶，使用幾天后，Angry Miao 創始人、魅族科技 前CMO 李楠對這款產品的評價是“AI執行失敗率很高，并不像網上很多測評博主發出來的那么厲害”。

他使用較多的場景，是配合智能駕駛點餐吃飯。當李楠嘗試打開手機，讓手機自動下載一個瑞幸咖啡App，發出指令“在附近幫我點一杯咖啡”，手機執行一段時間就會回復“老板，點單已經成功”。于是，李楠啟動汽車的智能駕駛模式前往咖啡店。

不少拿到樣機的測評者也發現，豆包手機助手最大的突破，在于它是一個Agent（智能體）。它可以理解用戶需求，然后模擬點擊、滑動和輸入等動作，像人一樣去操作手機中的應用。例如，使用者想在不同外部平臺間比價，并點一杯性價比最高的咖啡。如果想極致地薅羊毛，每次點外賣都要打開三個應用、搜索，挨個對比價格。豆包手機助手能幫你實現，可以告訴它“幫我看看京東、美團、淘寶上，哪家瑞幸的生椰拿鐵更便宜”。它會在后臺自動打開外賣App，找到商家，進去搜索產品并比較價格。

“這種感覺很奇妙，隱隱約約讓大家看到了未來。”李楠對《中國新聞周刊》形容道。但他也清楚地意識到，這款手機并非在技術上多么具有超越性，而是在嘗試將手機系統、超級App和大模型三者融會貫通，產生更多“化學反應”。

2024年，字節跳動秘密啟動AI手機研發項目，雖然后來辟謠稱“并非在做AI手機”，但明確表示正在探索基于手機的大模型軟件解決方案，提供給手機廠商參考使用。

直到2025年12月，字節跳動與中興通訊合作推出豆包手機助手技術預覽版，搭載于努比亞M153工程樣機，突然上架，售價3499元，但明確為“行業人士體驗版”，非面向普通消費者。

豆包手機助手是在豆包App的基礎上和手機廠商在操作系統層面合作的AI助手軟件。豆包方面還強調，這是一款需要和手機廠商一起完成的產品。豆包目前正在與多家手機廠商洽談助手合作，并沒有自己開發手機的計劃，后續將公布更多進展。

12月4日，魅族科技官方發文并@豆包官方，恭喜豆包手機技術預覽版成功發布，稱贊其“拓展了AI手機的想象邊界，讓行業看到了技術融合的更多可能”。此外還提到，“期待有機會深入合作，創造更好用的AI手機”。發聲的還有榮耀終端股份有限公司產品線總裁方飛，稱“期待在AI賽道看到更多的伙伴，一起打造更繁榮的生態”。市場方面也在猜測，還有哪些手機廠商將下場合作。資本市場迅速給出了反饋，此前，中興通訊股價封上漲停，傳音控股、天音控股的股價亦跟隨上行。

孫燕飆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手機市場正在經歷深刻轉變，豆包是市場中第一個與手機廠商深入融合的大模型，不少廠家都在努力對消費者做AI手機方面的教育，突破并不大。此次豆包入局，效果還有待觀察。

近兩年，國內手機消費市場需求并不旺盛。此前，市場調研機構Counterpoint發布的2025年三季度中國智能手機銷量數據顯示，國內智能手機市場整體銷量同比下降2.7％。

一位資深手機產品經理認為，當前手機廠商面臨的挑戰在于，目前這些AI特性體驗難以閉環，所以很難作為硬件銷量的支撐賣點，也很難作為用戶買點。

賣家測試努比亞M153豆包版 （視頻截圖）

從“驚艷亮相”到“全網圍剿”

事實上，主流手機廠商早就開始探索和豆包類似的功能。此前，有手機廠商展示過在手機上用智能體“一句話點咖啡”，也展示過自主識別屏幕界面內容，并自主操作手機的電話、短信等各類應用程序。華為近期還展示了“一句話讓小藝智能體去京東上買貓糧”。

博主“稻香湖畔的行之”表示，豆包手機發布的這些場景，基本上終端廠商都發布過，并不是全新的，“不要過于神化”。但豆包AI手機最大的不同在于，“有一些新能力是豆包手機助手支持實現的”。他認為，在任務的理解、編排和執行上，豆包具備明顯的技術優勢，“深度思考+實時規劃”“視覺驅動+混合執行架構”……這些都能實現復雜長鏈條任務自動化閉環。這方面凸顯了大模型的能力和優勢。

一位電子產品愛好者拿到手機后，興奮地測試了自動投簡歷功能。他發文稱，當他告訴手機“幫我在招聘軟件上找運營崗位并投遞簡歷”，手機就自動打開App，在搜索框輸入關鍵詞，點擊進入詳情頁，發送招呼語，行云流水。10分鐘內，AI幫他投遞了30份簡歷。這種將人類從煩瑣重復勞動中解放出來的快感，正是AI技術最迷人的地方。

孫燕飆認為，這次豆包和中興的合作，本質上是嘗試打造“消費者教育”樣板。它試圖降低普通人使用AI的門檻，讓AI從抽象的概念變成具體的、能解決痛點的功能。就像當年微信紅包普及移動支付一樣，豆包想用最直觀的方式告訴大眾AI到底能干什么。

但現實很快給這股熱情潑了一盆冷水。淘寶、閑魚等阿里系應用也開始“拉黑”豆包。用戶在使用AI比價時，會被頻繁要求輸入驗證碼，或者直接無法登錄。有玩家嘗試用AI代打《王者榮耀》，結果被系統判定為使用外掛，直接禁賽10分鐘。那些試圖用AI在抖音極速版、拼多多里“刷金幣”“薅羊毛”的用戶，也發現這條路被迅速堵死。

豆包官方不得不緊急發布公告，宣布下線操作微信、金融類應用以及游戲類場景的能力。一場轟轟烈烈的AI革命，剛起步就觸碰了互聯網半壁江山的紅線。

這并非簡單的技術故障，而是一場“利益保衛戰”。“難道其他廠商做不到這個事情嗎？”李楠認為，自2023年生成式AI出現后，所有從業者都知道這一定是未來，手機能夠成為更簡單操作的產品。只是受各方利益糾葛羈絆，硬件廠商與軟件廠商間壁壘高筑，直到豆包此番“破局”。

“對于普通用戶來說，豆包是提升效率的神器，但對于部分互聯網巨頭來說，它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入侵者’。互聯網大廠多年來精心構建的‘圍墻花園’，核心邏輯就是把用戶圈在自己的App里，通過爭奪用戶時長、展示廣告、推薦服務來變現。豆包手機助手的出現，打破了這種默契。它就像一個全能管家，把顧客擋在商場門外，自己進去拿了東西就走。商場不僅賺不到錢，連顧客長什么樣都不知道。這種商業模式的降維打擊，才是巨頭們聯手抵制豆包的根本原因。”一位資深互聯網從業者如此分析。

5月17日，消費者在商店內選購手機。圖/視覺中國

流量入口的“破壁”與“碰壁”

要理解“沖突”的本質，必須回到技術原點。網絡安全專家曲子龍在分析豆包AI手機原理時指出，這其實是一套基于“視覺語言模型”的自動化方案。AI通過讀取屏幕權限，像人眼一樣“看”懂手機界面上的內容，識別出哪個是按鈕、哪個是輸入框，再通過模擬點擊技術，像人手一樣去操作。

這種方案并不新鮮。豆包的突破在于，它利用大模型的理解能力，把這種自動化做得更泛化、更智能，不需要像以前那樣針對每個App寫死腳本，而是能“見招拆招”，理解各種復雜的界面布局。孫燕飆認為，這種將云端算力下放到端側的嘗試，雖然讓操作更絲滑，但核心算力依然依賴云端。這決定了它必須面對網絡延遲和復雜的交互環境，技術上的突破并不能直接轉化為生態上的通行證。

這種技術路線注定是一場“強攻”。在移動互聯網時代，App之間相互隔離，數據互不相通。微信的聊天記錄、淘寶的購物車、美團的訂單，都被封鎖在各自的沙盒里。正常的軟件交互需要通過API接口，也就是App廠商主動開一道門，允許別人進來訪問。

現在的問題是，大廠們不僅不給AI開門，甚至還加高了圍墻。豆包手機助手沒有走正門，而是利用安卓系統底層的無障礙權限（Accessibility）和INJECT_EVENTS（注入事件）權限，強行“翻墻”進入。在不少互聯網從業者看來，必須啟動風控機制進行攔截，否則整個生態的安全防線將形同虛設。

這更是一場關于“流量入口”的終極博弈。上述資深從業者指出，互聯網發展多年，軟件分發的邏輯從PC時代的瀏覽器演變到移動互聯網時代的應用商店，本質上都是在爭奪用戶的第一次點擊。現在，大模型試圖將LUI（自然語言交互）變成新的流量入口。用戶不再需要尋找、打開App，只需要對著手機說出需求。如果這種模式跑通，App將淪為純粹的內容提供商和底層數據庫，失去與用戶直接對話的機會，失去對流量分發的控制權。這是所有互聯網巨頭都無法容忍的。

“其實目前手機搭載大模型后，很難做出差異化體驗。”中關村超互聯聯盟總工程師袁博對多家手機廠商的AI手機做過測評，發現行業整體處于“初級發展階段”，在語音召喚、文字處理和便利操作方面體驗有限。

外界有評價認為，字節跳動入局手機行業的模式是“輕資產合作”，這種模式與華為鴻蒙智行高度相似——華為通過賦能車企打造問界、智界等系列車型，而字節則選擇與手機廠商共建生態將AI能力深度植入硬件，打造“智能中樞”而非自有品牌手機。

袁博表示，此次合作的關鍵在于試圖提高大模型在手機中的權限。“豆包借助手機等前端硬件，通過預裝的方式能夠占據更多的流量入口，也可以擴大大模型本身的應用場景，從而基于智能手機的使用挖掘更大的商業價值。”

袁博談到，大模型用戶使用次數越多，算力消耗越多，在投資人眼里就越有價值。事實上，這種模式直接挑戰了傳統手機廠商的生態閉環，被行業多位人士視作對阿里千問、騰訊元寶等競品的回應。

“誰離消費者更近，誰掌握入口，誰就擁有了源源不斷財富的可能。”上述資深從業者指出，字節跳動試圖用AI重構人機交互邏輯。

AI手機的數據安全和用戶隱私備受人們關注。圖/視覺中國

“達摩克利斯之劍”

撇開商業利益和技術體驗，懸在豆包AI手機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是數據安全與隱私保護。

網絡安全專家曲子龍將無障礙權限比作一張“萬能卡”。它能刷開各個App之間的門禁，意味著AI智能體可以“看在眼里，記在心里”。用戶的聊天記錄、銀行卡號、支付密碼、瀏覽喜好，在AI的“上帝視角”下一覽無余。雖然豆包官方承諾數據不會上傳云端，但這更多是基于企業的自律，缺乏第三方的有效監管。

他強調，在安卓系統的開放環境下，一旦這個“萬能卡”的權限被惡意軟件利用，或者AI助手本身存在漏洞被黑客攻破，后果將不堪設想。用戶把手機的控制權完全交給AI，無異于將自家的鑰匙交給了雖然能干但底細不明的管家。

“除非國家出臺強制性的行業標準，要求所有App開放API接口，否則這種‘強行介入’在法律和商業邏輯上都站不住腳。”上海大邦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游云庭對此表示極大的擔憂，如果用戶授權AI進入微信，不僅暴露了自己的聊天記錄，還間接暴露了與其聊天的第三方（朋友、群友）的信息，而這些人并未給出授權。“這在法律上存在巨大的侵權風險，一旦發生數據泄露或財產損失，責任認定將變得異常復雜。”

法律監管的滯后是另一個隱憂。目前國內在AI代理行為的責任認定上尚屬空白，游云庭舉例：如果AI幫用戶搶票導致IP被封，或者AI代買理財產品造成虧損，責任該由誰來承擔？是用戶、AI提供商，還是手機廠商？這些問題都沒有明確的答案。

歐盟的《人工智能法案》對高風險AI系統有著嚴格的限制和處罰措施，美國也對OpenAI、谷歌等巨頭的數據使用進行嚴厲的審查。中國雖然也在加速AI立法，但面對AI Agent這種全新形態，現有的法律框架顯然不夠用。

袁博表示，支付寶和銀行等App的強力風控，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私力救濟”，在法律缺位的情況下，用最原始的手段保護自己的數據安全和用戶隱私。對于手機廠商來說，如果AI體驗不能閉環，經常翻車，甚至出現風險，反而會影響品牌口碑，甚至引發退機潮。

不可忽視的是，豆包AI手機的這場“快閃”行動，撞開了AI時代的大門，也撞到了現實的鐵板。

“字節跳動的嘗試，雖然在短期內難以撼動硬件市場的格局，但它確實撕開了一道口子，逼迫所有廠商加速AI系統的進化。未來的手機競爭，將不再是堆參數、拼影像，而是看誰能更完美地融合AI與系統，誰能真正打破App之間的壁壘。”李楠表示，手機行業是最殘酷激烈的頂尖戰場，恐懼就是風險，風險就是機會。“豆包只是第一個探路者，絕不會是最后一個。”

記者：孟倩（616676485@qq.com）

編輯：閔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