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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21世紀以來,中國科幻不再是“寂寞的伏兵”,而成為了熠熠生輝的“新星”。不管是科幻產業的快速發展,還是科幻創作與研究領域的繁榮,都昭示了中國科幻的生命力。
隨著越來越多青年科幻作家進入創作領域,以及多元科幻創作觀念的生成,近二十年來,中國科幻小說呈現出了與早期作品不一樣的“聊齋志異”似的詩學風格與特征。首先是在題材、文體方面,科幻作品大膽吸收了玄幻、魔幻、奇幻等其他幻想元素,在進行科技想象的同時亦不避對怪誕離奇事件的書寫,以至于科幻小說與其他文類界限逐漸模糊。其次則是在敘事技巧、美學風格上的革新——或是借助敘事結構的創新,于當代文本之中召喚傳奇意境的回歸;或是巧妙運用敘事技巧,有意識開拓新的情節模式。最后則是在科幻想象的底層邏輯中融入中國傳統思想,以期在高速發展的科技時代重勘人性價值與意義。
書寫科技時代的怪誕離奇:多元幻想元素的滲入與模糊的科幻邊界
21世紀以來,科幻小說與其他文類的界限正在被打破,傳奇、神話、修仙等元素在這一文類之中變得愈發常見,科幻小說不再拘泥于對高新技術的想象、對新興機器的描摹,甚至不再執著于對未來科技世界的構建,而是大膽嘗試從遠古神話、傳說中尋求靈感,以期呈現迥然不同的未來藍圖;抑或以荒誕的都市傳說、逸聞野史為敘事起點,試圖從更為多元的維度來探索科技之魅。
以雙翅目的《毛穎兔與柏木大學的圖書資料室》為例,作品把韓愈散文《毛穎傳》中“善隨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隨其人”的毛穎筆移植到了科技土壤之中,讓其于柏木大學之中離奇面世,又隨著主人公這個現代學人頻頻歷險。柏木大學是一所歷史悠久的高等學府,這里不僅有著先進、高端的電子設備,亦進行著前沿、新穎的學術研究。這一充滿科學與理性的地方本不是滋生奇幻怪誕的場域,但一個深埋地下的圖書館卻將科學與“玄學”聯系了起來。一位誤闖地下圖書館的博士生,從這個玄異世界帶回了一個小小的奇跡——毛穎筆,它出自一本怎么也看不完的《毛穎雜記》。這支筆雖然來自歷史深處,卻在科技世界之中如魚得水,不僅能幫主人代筆撰文,亦能理解智能系統的底層邏輯,甚至能參透歷史虛無、人情冷暖。而在毛穎筆的玄妙神奇之后是作者對于AI代寫、現代學術發展等等復雜議題的思考。作者分明是想借一個傳奇故事深入探尋科技發展對書寫、認知的影響。而另一位青年科幻作者慕明的《宛轉環》則是以明代戲劇評論家祁彪佳的故事為藍本,以一個具有神力的“宛轉環”造就了時空循環的奇觀,傳奇之下實際是對科技真理的進一步叩問與探索。
看似荒誕不經的都市傳說亦可進入到科幻敘事之中,桂公梓的短篇小說《金陵十二區》中,作者竟把“南京十二區”這一無稽軼聞挪到了科幻想象之中,并串聯起了多個荒誕的城市“秘辛”,在戲謔滑稽的敘事腔調之中完成了關于外星生命體占領地球的想象。李維北的科幻作品《萊布尼茨的箱子》則是伴隨著“快遞柜殺人”這一駭人聽聞的都市傳說而起,隨著謎底的揭開,閃爍、開關的快遞柜并不是無情的“殺手”,而是冷硬科技背后一抹人性的微光。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這類科幻作品看似專注于描寫離奇荒誕之事、摹寫怪誕荒謬之景,但是并沒有因之犧牲掉科幻作品本該具有的科學性和知識性,只是當代的科幻作者已經不滿足于對具體知識的傳遞,而是嘗試借助傳奇、神話,以一種隱喻式的寫法,完成對于科技時代的人性變遷、人/機關系等議題的更為深刻的思考。然而,神話、傳奇、志怪本就與科學、理性精神是相悖的,若是強行進入到科幻敘事之中,不僅會導致行文生硬、敘事風格不倫不類,甚至會消解掉科幻文類本身的特質。那么如何避免這種后果的產生?如何進一步調和離奇怪誕的事件與科技理性精神之間的鴻溝?不少科幻作家正試圖以敘事上的創新、變革來彌補二者之間的鴻溝。
營造現代都市的傳奇意境:敘事手法的創新與古典傳奇性的復歸
神話、傳說往往誕生于前現代語境之中,是人類族群在尚不能完全理解世界之時所做出的大膽想象,但是科幻小說的核心:科學,它本身就有祛魅的力量。如何在講述傳奇故事之時傳播科學知識與傳遞理性精神?科幻作家們嘗試通過在敘事結構上的創新,以及延宕、省略等敘事技巧的使用來保障二者的“和諧共處”。
以慕明的《宛轉環》為例,這篇作品采用了中國古典小說之中常見的“綴段式”結構,綴段結構最大的特點就是往往以松散的結構連接不同的片段,而《宛轉環》正是在松散的結構框架下,將不同的故事片段拼接在了一起。借助這一結構,祁家父女的命運、時空的秘密、國家的興亡全都糾纏在了一起,情節變得越發撲朔迷離,而宛轉環這一“神物”的出現更為整個故事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盡管整部作品建立在對于拓撲學經典結構莫比烏斯環的想象之上,科幻想象是以科學事實為基礎的,但是因為綴段結構對于線性敘事時間的破壞,以及多重敘事線索、場景的并置,反而賦予了該作品一種傳奇性。遲卉的《重點鎮,2030》、慕明的《鑄夢》等等都以敘事結構上的多變而營造出了科技時代的傳奇意境。
延宕與省略等敘事技巧的使用則讓傳奇故事與科學知識在科幻小說中更為和諧地共存。有意識地省略對于科學原理的講解,或是延宕關于科學真相的揭示,這不僅使科幻作品中故事的完整性得以保存,同時,以懸念、傳說構建起來的傳奇氛圍也得以留存。以夏笳的《百鬼夜行街》為例,《聊齋》中的聶小倩、寧采臣在科技時代之中早已成了人造皮囊之中悲苦的“生魂”,不知為何要換下人類的肉身進入帶有編號的科技造物之中,最終成為樂園中的一景,供游客賞玩。作者根本不欲介紹“百鬼”們背后的科學原理,而是以豐富的意象構建極具傳奇色彩的場景。在七月的長篇小說《小鎮奇談》之中,關于“異客”的科技解釋被放置在了最后,因此古老傳說、玄幻猜想找到了棲身的空間,獨特的傳奇氛圍得以被構建。
正是由于21世紀以來科幻作家在敘事技巧上的創新,中國科幻小說呈現出了更為多元和豐富的美學風格,這也意味著中國科幻作家從關注“寫什么”進入到了“怎么寫”這一新的創作階段。實際上,不管是敘事題材、風格上的拓展,還是在敘事上的創新都與當下科幻敘事中觀念的轉變相關。
科技想象中的“中國經驗”:中國傳統觀念與現代理性精神的對話
科幻小說自進入中國之日起便被賦予了開啟民智的重任,且因為其與科技、知識的緊密關系,相較于其他文學類型而言,它呈現出了更為明顯的“現代性焦慮”。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中國科幻作家們都樂此不疲地構筑科技更為發達、物質更為富足的未來之國,技術現代性成為了展開科幻想象至關重要的依據,在這一過程中,傳統與現代的沖突變得尤為激烈,甚至最終演變成“傳統/現代”“中國/西方”等二元對立的關系模式。不過,近年來,科幻小說之中的二元對立結構正在被打破,中國傳統思想開始為解決現代性困境提供新的思路。
在雙翅目的作品《公雞王子》之中,男孩保羅在人工智能專家格雷厄姆的影響下認為自己是機器人,深受“無傷人類、服從人類、保護自己”這一阿西莫夫“機器人三定律”的影響,無法同人類交流,只與人工智能機器人嘀嗒為伴,而中國的人工智能專家陳陌則從《論語》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中受到啟發,創造出了“四勿”猴,它們改變了這個男孩,讓其最終融入了人類社會。格雷厄姆與陳陌的交鋒實際上是現代科技觀念與中國倫理道德體系之間的對話與互動。面對人工智能技術的飛速發展,依據“機器人三定律”所構建的機器倫理體系已不夠用,人工智能與人類關系的復雜性亟待更為合理、可行的倫理規則予以調節和規范。雙翅目從中國儒家思想中尋求靈感,以期構建更為平等的人/機關系,以及更為合理的后人類倫理體系。夏笳的《靈隱寺僧》則吸納了佛教中的因果輪回思想,重審科技時代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慕明的《假手于人》、雙翅目的《四勿龍》、靚靈的《紙閉》等作品都涉及了“天人合一”這一哲學觀念在科技時代的運用。
值得關注的是,當下科幻作品對于中國傳統理念的思考與接納并非一味地否定現代倫理觀念,更不是拒斥科技進步,而是嘗試在現代科技理性基礎之外探索另一種生存哲學,強調多元而非一元的認知體系。總的來說,21世紀的中國科幻小說呈現出了一種流動性、模糊性與曖昧性,這既表現在題材、文體的選擇上,也體現在美學風格的呈現上,而導致這一變化產生的重要原因是傳統與現代二元對立觀念的逐步消失,科幻作家們重新認識到中國傳統思想的價值,在進行科幻敘事的過程中重視“中國經驗”的傳遞與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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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呂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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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興:武漢輕工大學漢語言文學系專任教師,畢業于武漢大學文學院)
(來源:極目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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