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文章是一個內容從業者的反思。當下,其實很難準確定義“內容創作者”。這里,我們暫且把它的定義放得寬泛一些:以表達為生的人。表達本身即一種權力。她漸漸發現,從很多層面來講,以表達為生常常攜帶著被遮蔽的殘酷。而這種殘酷不止限于某一種內容生產領域,它更廣泛地存在于各種各樣的表達媒介:虛構與非虛構寫作、攝影、繪畫、電影、當代藝術等等。
但是,這也遠非拿出道德大棒就一勞永逸的問題。她對這一問題是如何開始反思的?又有哪些輾轉曲折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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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們的“聰明”手段
最近,讀了一本聚焦紐倫堡審判的書《作家城堡》。更確切地說,這本書的寫作對象是將紐倫堡審判作為寫作對象的寫作者們。紐倫堡審判期間,各國都派出了通訊記者,幾乎每家知名媒體都有自己的代表。為了爭奪獨家新聞,記者們各顯神通。煙幕彈,巧舌如簧,真假參半,已然是常規操作。鉆營人脈與圈子,也是其來有自。更有甚者,報道通篇以現場視角展開,戰犯神情栩栩如生,庭審對話活靈活現,實則報道者根本沒去紐倫堡。
這樣的“聰明”不少見,跟當下的流量邏輯如出一轍。流量當道,勝者為王,只要能夠搶占頭版頭條,不擇手段便只是花邊軼事。身為某種意義上的同行,竟從中讀出似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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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城堡:紐倫堡1946,深淵旁的聚會》
作者:[德] 烏韋·諾伊瑪爾
譯者:柳雨薇
版本:新星出版社
2025年9月
2016年,英國舉行了脫歐公投,投票結果一出,輿論有些嘩然。彼時我剛工作不久,接到采訪任務,要找一位學者從學術角度對此做深入解析。我決定聯系劍橋大學的艾倫·麥克法蘭教授,他對英國與歐洲的歷史關系、觀念傳統等有長久研究,對脫歐問題也有獨到洞見。的確,他是個合適的采訪對象。
我發消息、打電話、寫郵件,轟炸同學、朋友,在劍橋大學的官方網站上搜尋。終于,輾轉聯系到了他在劍橋大學的一位同事,他告訴我麥克法蘭在休假,可能不方便接受采訪。我當然不會就此放棄,一再申明誠意:麥克法蘭教授是如此適合分析這一問題,我們的讀者多么關心脫歐議程。諸如此類。這樣的說辭,當下的我可能是真心實意相信的。要到很久以后,我才能意識到其中的巧言令色。他的同事最終給了我麥克法蘭的私人聯系方式。
我馬不停蹄地擬好提綱。遙遠的應答聲通過電話線傳來,麥克法蘭答應了采訪。采訪進行得很順利,刊發及時。對于這個新聞“熱點”,我操作迅速,兼顧專業,獲得了很好的傳播效果,應該也為讀者提供了有啟發性的信息。
但后來的很長時間里,我難以忘記電話接通時,麥克法蘭輕聲嘟囔的一句:這不是我的家庭電話嗎?他的語氣并非是朝向我的指責,更像是自言自語的疑惑。他肯定感到被打擾。尤其是,工作多年以后,我越發明白休假的要義正是沉浸。沉浸才能獲得心流——才真正可以稱得上休息。在假日收到工作訊息,看似“舉手之勞”,卻很可能破壞休假的心情與節奏。當然,最終接受采訪是麥克法蘭自身的決定,但我一定也施加了某種壓力:用我的真誠。
彼時的我,只是把那次采訪看作自己工作能力過硬,突破能力強大的一個例證。這樣的工作能力的“證明”日后應該還有很多:在不具備條件時創造條件,在對方不想開口時“放手一搏”。人的私心總是無時無刻不在涌動著,甚至自身難以察覺。
有時候,我們的工作事關公共利益,不得退讓。但捫心自問,這樣的一次采訪是否真的沒有替代方案?我的動機是對公共利益的關切,還是對私人工作表現的迫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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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女王》劇照。
熱播劇《新聞女王》第二部開頭,新聞主播文慧心蟄伏日久,她等待一場“東風”來復出。不久之后,元朗舊樓坍塌,造成重大傷亡,這場重大事故正是文慧心企盼的東風。她借此機會包下直升機,抵達現場直播,打響復出首戰。東風吹來的雀躍與傷亡的殘酷,其中的復雜抉擇與利益掙扎,正是需要小心走過的鋼索。
這不是一段嶄新的鋼索。多年以前,南非攝影師凱文·卡特在蘇丹拍攝的照片《饑餓的蘇丹》就曾經引發了巨大的倫理爭議。照片中,一個瘦骨嶙峋的孩童趴倒在地,不遠處一只禿鷲正死死盯著。攝影師憑借這張照片獲得了諸多獎項,但也承受了巨大的輿論壓力。
2
藝術創作中的倫理
事實上,這種矛盾遠遠不只存在于新聞領域。幾乎所有的內容創作者,都面臨著同樣的挑戰。當下,其實很難準確定義“內容創作者”。這里,我們暫且把它的定義放得寬泛一些:以表達為生的人。
前一段時間,藝術家蔡國強與始祖鳥合作的藝術項目“升龍”引發了很大的爭議。這場煙花藝術表演的核心定位本是“探索高山在地文化”。但煙花爆炸之時,反倒讓大家看到脆弱的高原環境被這場藝術項目入侵和破壞。環保煙花的說法,引發各方質疑。當創作者被自身的表達遮蔽,那些高原土壤、植被、動物,成為藝術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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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項目《升龍》視頻畫面。
多年以前,我讀過一本犯罪小說《19年間謀殺小敘》。小說講述了女大學生被鉈毒殺的案件。陰郁、憤懣的女大學生文秀娟用寄生蟲卵謀殺了自己的親姐姐文秀琳。進入大學后,文秀娟無所不用其極,偽裝成富家女,她的虛榮自私,引發同學厭惡。最終,同學集體用鉈投毒殺害了文秀娟。
小說層層遞進,情節緊湊抓人,充滿作家的巧思與奇崛的想象力,但是讀完之后卻感到一種強烈的不適——我忍不住想到朱令案。彼時朱令還在世,小說中的諸多細節與現實中的案件有所重疊。但不同的是,小說中遭受鉈謀害的受害者,也是一個極度自私、冷血的殺人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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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年間謀殺小敘》
作者:那多
版本: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8年7月
翻閱相關的評論,從小說聯想到朱令案的讀者不在少數。當然,讀者應當能夠分辨小說與現實案件的不同。如果隔了久遠的時間、繁多的傳說,小說與現實的聯系會被稀釋。但對于有著如此鮮明公共記憶的案件來說,現實中的巨大痛苦,轉瞬化為靈感來源,本身即無可避免地呼喚一種觀照。作家在序言中回憶寫作這個故事前后自身生活的變化:步入婚姻、開辦餐廳、父親的勉勵、對小說大綱的喜愛……固然,這些對于作家本人的創作都很重要。但深情的私人回憶,與朱令的病重離世形成難以忽視的張力,隱沒在小說與現實之間。受害者形象的劇烈反轉,是創造力與想象力的證明,也是一種殘酷的靈感產物。
前幾年,模特純子(KAORI)發聲,才讓大家看到知名攝影師荒木經惟與他的模特之間充滿剝削的關系。純子指出,在與荒木經惟合作期間,她被迫裸體拍攝,除了拍攝后的一些零花錢,模特拍攝本身常常拿不到酬勞。以她為模特的照片,在未經她許可的情況下被公開出版,在全世界展覽、售賣。荒木經惟的妻子荒木陽子在書中披露,為了讓模特呈現自然的狀態,荒木經惟會先和她們發生性關系。純子被他稱呼為“老子的女人”“娼婦”。荒木經惟的作品常以捆綁、裸體等方式,將女性的身體作為他創作的對象。他的照片以及藝術世界,曾長久地攝人心魄,打破禁忌被視為至高無上的價值。但對于他鏡頭下的模特來說,“藝術”不只是一種抽象的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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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的東西》電影劇照。
好萊塢電影《可憐的東西》中,艾瑪·斯通的露骨表演也曾引發身體剝削的討論。今年早些時候出版的《秘密繆斯》里,記錄了諸多畫家與他們的“繆斯”之間的糾葛。《作家城堡》里寫到了作家、記者瑪莎·蓋爾霍恩與海明威的婚姻,海明威在其中展現出的粗暴,殘忍與自私,讓不少讀者驚訝于這位文豪的另一面。
我們看到,這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古老的爭論:文學藝術與倫理道德的關系。
3
藝術是不是“巧言令色”
在漫長的歷史中,我們曾習以為常。我們容忍表達者,尤其是藝術家的荒誕不經,甚至奉為圭臬。倫理是迂腐的,藝術是崇高的。但事情正在發生變化。
經典作品《洛麗塔》曾引發過幾輪大討論。小說采用戀童癖亨伯特的視角敘事,它是否美化了對少女的病態迷戀與控制?對惡的剖析,是否必須走進惡?藝術表達是否逾越了倫理底線?藝術應該承載道德嗎?道德要求是否損傷藝術表達?林奕含借《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發出的質問言猶在耳:文學是不是一種巧言令色?
“老登文學”這一詞語的出現,讓難以名狀的不適感獲得了命名,讓沉默的群體掌握了語言,把神圣的經典拉下神壇。這一場浩浩湯湯的大潮仍然方興未艾。我們啟動新的思考,尋找新的語言,捍衛新的倫理。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
但這樣的警惕也蘊含著新的危險。痛苦的質問往往沒有動搖他人,卻先行毀滅了自身。如果一切創作都充滿道德警察式的評判,相信沒有多少創作者(表達者)能始終保有激情。我意識到自己的工作可能具有的“侵略與暴力”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謹小慎微,自我審查。這令我變得過度畏縮。它的吊詭之處在于,這不單單是一個道德倫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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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墜落的審判》電影劇照。
《墜落的審判》當然是一部關于婚姻生活的電影,但創作與現實的角力,也是它的核心主題之一。電影中,夫妻雙方都是作家,共同的生活甚至成為雙方都想要“爭奪”的潛在素材。生活一旦被轉變為創作的素材與審美的對象,其中必定包含著殘酷。
丈夫薩繆爾曾告訴妻子桑德拉自己的寫作創意:一個關于父親與兒子關系的隱喻。這個故事不難讓人聯想到他在(電影)現實中的過失,由此導致兒子遭遇事故,視神經受損。桑德拉在自己的寫作中使用了這個創意,將它化用到了自己的小說中,其中的父子關系被替換成了母親與女兒。薩繆爾指責桑德拉剽竊,也指責桑德拉把照顧家庭與孩子的責任推到自己身上,以至于他沒有足夠的時間創作。
但在桑德拉眼中,她認為一切皆是自身的選擇:是薩繆爾的選擇,造成了他時間緊張、無暇寫作。薩繆爾完全可以撿起他的創意繼續寫,寫他自己的故事版本。薩繆爾怯懦、恐懼,無法面對自身可能才華有限,根本沒有天賦創作。于是,他總是制造一個又一個的借口,以此來逃避寫作。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是薩繆爾“需要”這些借口,“需要”受害者的位置。
桑德拉獨立強大,充滿耀眼的光芒。薩繆爾謹慎細致,將家庭照顧得妥帖。他對家庭和兒子付出的時間心力,不能全部用虛偽和逃避來概括。雖說在桑德拉的小說之后,薩繆爾仍然可以創造自己的版本。但同樣的素材與概念,在一個作家已經將它完成的基礎上,要再寫出一個不同的故事,難度不可同日而語。薩繆爾的選擇絕非全部出于逃避與恐懼。如此審判薩繆爾,似乎陷入了我們常常批判的“慕強”陷阱:成功是合情合理的,失敗是軟弱無能的。
但是,桑德拉說的也并非胡話。薩繆爾的選擇中,是否沒有一絲逃避與恐懼?更重要的是,在你死我活的博弈當中,桑德拉與薩繆爾是否沒有其他的出路?
道德大旗總是容易成為“萬金油”。自私的攫取能夠假借倫理之名,膽怯的退縮也可以躲藏在道德之后。藝術可能變成巧言令色,倫理也可能變成替罪羔羊。
是非對錯,清晰,又模糊。盡管困難,但跳出二元對立:性別的,道德的,利益的……,或許我們的確能夠建立新的秩序。那時候,我們玩一種新的游戲,在其中找到一種新的方法:我們不損害自身,也不犧牲他人。
撰文/張婷
編輯/劉亞光
校對/薛京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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