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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在江西南昌召開的漢代海昏侯墓考古發掘成果公布十周年暨漢代區域文化學術研討會上,公布了2015年發掘出土的海昏簡牘的最新修復進展。其中,墓葬出土的《詩經》相關簡牘約1200枚,是首次發現的秦漢時期全本《詩經》。一時,海昏侯墓的考古發掘成果又一次受到大眾關注。
海昏侯墓的發現和發掘,是新時代我國考古工作的重要收獲之一。2015年,南昌西漢海昏侯劉賀墓的考古發掘,以其規模宏大、內涵豐富的出土文物,揭開了西漢列侯制度與物質文化的神秘面紗,引起了學界與社會的廣泛關注。之后,相關發掘和研究工作一直在進行中。海昏侯墓出土的萬余件(套)珍貴文物,系統展現了西漢時期的禮制規范、工藝水平與生活方式,而失傳1800多年的《齊論語》和全本《詩經》的發現,更彰顯了西漢儒學思想強大的影響力,成為解碼漢代歷史文化的一把鑰匙和闡釋中華文明多元一體的重要實證。
發現:第一代海昏侯劉賀的墓主身份被揭開
海昏侯墓位于江西省南昌市新建區大塘坪鄉觀西村的墎墩山上,其發掘始于2011年3月當地村民偶然發現的盜洞。在報經國家文物局批準后,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立刻啟動了搶救性發掘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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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代海昏侯國遺址劉賀主墓的航拍圖。圖片來源:新華社
2016年元旦剛過,海昏侯墓僅剩內棺還未發掘,雖然此前已有多重考古證據鏈,將墓主的身份指向第一代海昏侯劉賀,如真車馬外藏坑、“昌邑九年造”文字的漆器、墨書“南藩海昏侯臣賀”的奏章和金餅等,但考古團隊還是希望在內棺里找到證明墓主身份的直接證據,比如印章。1月17日上午,在將內棺整體套箱提取、安全運進考古實驗室之后,當打開內棺棺蓋的那一刻,一位眼尖的考古隊員發出了一聲驚叫,在墓主遺骸的腰部位置,一枚刻有“劉賀”名字的玉印赫然可見。至此,墓主的身份之謎終于被完全揭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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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賀玉印。
劉賀是漢武帝的孫子,他的祖母是在歷史上留下了“傾國傾城”這一成語的李夫人。雖然文獻史籍對劉賀的記載不多,但他的短暫人生卻跌宕起伏。他6歲繼承昌邑王位,成為第二代昌邑王。19歲被輔政大臣霍光從山東昌邑國迎至長安做了皇帝,成為西漢歷史上第9個皇帝,但他在位僅27天便遭廢黜。之后,他被重新遣返回山東昌邑,褫奪王位,廢為庶人,過著幽禁的生活。10年后,29歲的劉賀被漢宣帝封為海昏侯,34歲病逝,葬于其封地海昏侯國。
劉賀死后,漢宣帝采納大臣的建議,下詔廢除海昏侯國,所有帶有王侯標志的財產都被埋進了墓葬,這也反映了漢宣帝對“廢帝”劉賀死后的處置態度。
由于東晉時期遭受地震和南朝劉宋時期開始發生的鄱陽湖水南侵影響,海昏侯墓的槨室早年已坍塌,且充滿地下水,歷次盜掘也都沒有對墓葬造成大的破壞,遺物基本未被擾動。海昏侯墓考古發掘工作,沒有按照慣例,集中力量發掘主墓,而是對被盜墓葬周圍方圓5平方公里的區域進行全面、系統的考古調查和勘探。
自2011年以來,考古團隊發現了以紫金城城址、歷代海昏侯墓園、貴族和平民墓地等為核心的海昏侯國一系列重要遺存,確認了劉賀墓及其墓園,體現了“大遺址考古、聚落考古”的理念。
探秘:研究西漢列侯墓葬制度的“漢制”標本墓
西漢王朝實行郡國并行制,郡直屬于中央,封國則由諸侯王和列侯統治。漢初,諸侯王和列侯在封國里有一定的行政權,后逐漸被剝奪,但有封邑,食租稅,并仿照皇帝在封地建有自己的都邑,“制同京師”。
在海昏侯劉賀墓東北直線距離不到2公里的地方,考古工作者發現了一座面積約3.6平方公里的漢代紫金城城址。根據鉆探資料,并結合文獻記載,基本確認紫金城城址為漢代海昏侯國的都邑。城址的西面和南面為墓葬區,由歷代海昏侯墓葬區及其之外的貴族和平民墓地兩部分組成。海昏侯國都邑、歷代海昏侯墓園、貴族和平民墓地這一漢代侯國的基本格局,反映了郡國并行制下地方侯國對中央制度的模仿,凸顯了西漢等級秩序與“大一統”背景下地方統治的特征。
海昏侯墓不僅是目前我國考古發掘面積最大、保存最好、內涵最豐富、出土文物最多的一座“漢制”列侯標本墓,而且也是長江以南地區發現的唯一帶有真車馬陪葬坑的墓葬。劉賀屬于死后葬在自己封地內的列侯,他的墓葬既不同于陪葬皇陵而越制的列侯墓,如霍去病、霍光墓,也不同于葬在任職地、脫離朝廷監管的列侯墓,如馬王堆漢墓墓主轪侯和他的夫人辛追就是按長沙當地的“楚制”進行埋葬。
劉賀墓墓園完整,占地約4.6萬平方米,垣墻周長868米,由寢、祠堂、廂房和北、東門及其門闕等墓園的相關建筑構成,墓園內有2座主墓、7座祔葬墓、1座車馬坑以及道路和排水遺存。其中祔葬墓不僅祔葬侯妾等女性家族成員,還祔葬有繼承權的未成年的男性家族成員,反映了西漢列侯的墓園具有家族聚葬性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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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昏侯劉賀墓。
劉賀主棺位于主槨室東室的東北部,有內、外兩重棺,放置在有4個輪子的棺床上。內棺是劉賀的遺骸,頭部被鑲玉璧的漆面罩“溫明”覆蓋,保存有牙齒。遺骸不穿玉衣,而是采用多重衣衾裹束的絞衾制。衣衾內有數件大小不等的玉璧,腰部有玉具劍、書刀各1把以及帶鉤、佩玉等,發現刻有“劉賀”名字的玉印1枚。遺骸下有包金的絲縷琉璃席,這種以鉛鋇玻璃為主要原料的琉璃席在當時又稱為“玉席”。琉璃席下等距放置20組金餅,每組5塊,共計100塊。墓室完全仿照劉賀生前的生活場景來設計,高度居室化和宅院化,反映了漢代“事死如生”的喪葬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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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餅。
劉賀墓槨室結構復雜、建筑科學、功能清晰明確,各部分既相對獨立,又相互連通,墓道直通墓底,可到達槨室任何地方,這與西漢早期長沙馬王堆漢墓墓道不及墓底的“楚制”相區別。
海昏侯墓所反映的漢武帝向全國推行的這種葬制,為“漢制”代替“周制”的演變提供了關鍵實證。同時也表明,西漢中期以后,列侯墓葬地下部分的規制,與西漢早期《葬律》保持著一定的連貫性;墓葬地上部分諸如墳丘增高、墓園變大及祭祀類建筑增多等要素,則反映出設施規模擴大這一變化趨勢。聚族而葬、回廊形槨墓、宅地化、地上設施規模擴大等因素,對西漢晚期和東漢墓葬產生了影響。
藏寶:“多金王朝”的體現與西漢文化的寶庫
海昏侯墓出土的1萬多件(套)文物,大部分是劉賀和其父親劉髆在漢武帝時期積攢下來的財富,反映了西漢時期高等級貴族的生活,勾勒出帝制初期上層權力爭奪和統治秩序更迭與動蕩的特征,具有極高的歷史價值、藝術價值和科學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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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昏侯墓出土的黃金器物。
尤為令人驚嘆的是墓葬出土的478件、重達120公斤的馬蹄金、麟趾金、金餅和金板,超過其他西漢墓葬出土黃金的總和,創下了漢代考古之最,是西漢“多金王朝”的體現。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25枚麟趾金和48枚馬蹄金,是漢武帝為祥瑞寓意而制作的黃金紀念幣。除黃金外,海昏侯墓還出土了約200萬枚、重達10余噸的五銖錢。按當時的物價水平計算,這筆錢可以購買240萬斤糧食、200所豪宅或650多頭牛和馬,這是“漢武盛世”“昭宣之治”西漢國家昌盛的又一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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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金。
墓葬出土的大量工藝精湛的玉器,錯金銀、包金、鎏金銅器,圖案精美的漆器,顯示出西漢時期手工業高超的工藝水平。出土的鎖繡工藝紡織品是西漢中期刺繡工藝的實證。成套編鐘、編磬等樂器和大量車馬器,諸多帶有文字銘記的漆器和銅器,反映了西漢時期的籍田、食官、樂懸、舞列、車輿、出行、“物勒工名”等制度。
海昏侯墓還出土了一批具有草原風格和異域風格的文物,比如駱駝形象的編鐘筍簴、獨角羊形銀質馬珂、雙狼獵豬紋玉飾件、纏絲瑪瑙、水晶,以及獨角羊、駱駝玩具等,是漢武帝派張騫出使西域、鑿通絲綢之路,中原與西域文化、中西文明交流互鑒的物質體現。馬蹄金和麟趾金上趕珠絲和鞏絲等外來花絲鑲嵌的細金工藝,則明顯受到了地中海希臘藝術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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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漢駱駝形鎏金銅筍簴鉤。圖片來源:南昌漢代海昏侯國遺址博物館
在海昏侯墓西藏槨兵器庫出土的一套實用鎧甲,經實驗室考古表明為鐵、銅、皮復合的髹漆側開襟魚鱗甲。鎧甲的魚鱗甲片約6000余片,樣式多達9種以上,最小的魚鱗甲片僅有1至1.5厘米,是目前我國發現的甲片最多、樣式復雜、工藝奇特、等級較高的漢代鎧甲。出土的截至目前年代最早的中藥炮制品實物——地黃和最早鋼制醫用毫針,為中藥炮制起源、針刺工具的演進與針灸醫學的發展提供了實證。出土的目前所見體積最大、年代最早、結構最為精巧復雜的漢代青銅蒸餾器,具備蒸餾酒的功能,顯示出當時蒸餾技術的成熟和科技水平的發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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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套箱提取的海昏侯墓甲片堆積物。 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供圖
見證:西漢王朝儒學思想強大的影響力
海昏侯墓出土的5700多枚竹簡和近百版木牘,使得多種古代文獻在兩千年后重見天日,是我國簡牘史上的又一次重大發現。墓葬竹簡涉及內容廣泛,但主要是儒家經典,如《論語》《禮記》《孝經》《詩經》《春秋》和《易占》等。其中最重要的發現是失傳了1800多年的《齊論語》和隨葬的全本《詩經》。
漢代,《論語》有《古論語》《魯論語》和《齊論語》3個版本。我們今天所用的《論語》版本,是西漢末年安昌侯張禹依據《魯論語》、結合《齊論語》形成的《張侯論》。東漢末年,大學者鄭玄以《張侯論》為底本,參照《齊論語》《古論語》作《論語注》,《齊論語》自漢魏之后消亡失傳。《齊論語》與《魯論語》《古論語》最大的區別,是多了《知道》和《問王》兩篇。海昏侯墓中發現了《知道》篇的篇名簡,從而確認隨葬的《論語》是失傳了1800多年的《齊論語》。
海昏侯墓是迄今所見隨葬《論語》抄本最早的墓葬,其竹書《論語》代表了《論語》的早期樣貌,具有重要的版本學價值,這對于審視其他似為《齊論語》的竹書簡牘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
▲海昏侯墓出土的《詩經》簡目錄(部分)。
海昏侯墓出土的竹簡《詩經》現存1200余枚,根據寫有“詩三百五篇、凡千七十六章,七千二百七十四言”目錄簡,證明海昏簡《詩經》隨葬時為全本《詩經》,也是目前出土的存字最多的《詩經》。海昏簡《詩經》包括經文、附于正文的訓詁和篇末類似詩序的文字,格式按國風、雅、頌三部分排列,是一部《風》《雅》《頌》俱全的全本《詩經》,很可能與失傳已久的《詩經》官方文本“魯詩”有著密切的關系,區別于我們目前看到的傳世本《詩經》“毛詩”。
海昏侯墓出土的近百版木牘,包括《奏牘》和《詔書》。《奏牘》是海昏侯劉賀及夫人上奏朝廷的文書原本,隸寫漢字極為優美,內容主要有朝請、酎金等侯國事物。這些《奏牘》并非孤存,而是與同墓出土的玉璧、金餅、馬蹄金、麟趾金等有著直接關聯,是西漢中晚期侯國政治生活的重要實例。
“昧死再拜”在這些上行文書中出現多次,這種畢恭畢敬的態度,讓人很難將那個在帝位上“胡作非為”的劉賀聯系起來。有學者認為,史書上所謂劉賀“荒淫迷惑,失帝王禮誼,亂漢制度”可能不足信,劉賀墓中的豐富出土文物或許帶來另一種真實:從出土文物能判斷,劉賀受過良好教育,史書上也有關于他“簪筆持牘”(即頭上插著筆,手里拿著簡牘)形象的描述;他被廢黜或許更多是因為輔佐他的昌邑群臣對朝中局勢的誤判,以及他過早鋒芒外露了。
《詔書》是海昏侯去世后,朝廷下達的“國除詔書”。同時,《詔書》還記錄了當時的公卿會議情況、皇帝批復情況、文書傳遞情況等信息,是最為完整的西漢下行公文與最高等級官文書實物。
此外,海昏侯墓中出土的孔子屏風由衣鏡主屏和《衣鏡賦》輔屏共同構成,上有孔子及其七位弟子的畫像及傳記。孔子屏風是海昏侯劉賀生前使用的實物,是其“正衣冠”“知興替”“明得失”“圖史自鏡”之物。作為奢侈品,孔子屏風是西漢時期漆器制造的巔峰之作,是《鹽鐵論》中“一杯棬用百人之力,一屏風就萬人之功”的物化表達形式,也是難得一見的西漢宮廷遺珍。孔子屏風也印證了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崇儒已成為西漢中晚期上流階層的時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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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屏風(復原)。
時間長河奔流不息,在五千多年的中華文明中,海昏侯劉賀或許只是一顆轉瞬即逝的流星,但其墓葬所展現出來的漢代文化和中華文明的豐富內涵,值得我們投以更多的關注和研究。
(作者系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海昏侯墓考古領隊,本文圖片除注明外,均由作者提供。)
監制 |肖靜芳
統籌 |安寧寧
編輯| 周芳 吳艷
制作 |魏妙
來源 |中國民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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