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
廚房吊柜的第三層，摞著幾只搪瓷缸。搬家時摔掉了把手的那個，被單獨放在角落，缸身印著褪色的“勞動最光榮”，紅漆剝落得像秋日的楓葉。今天擦灰時不小心碰掉，它在瓷磚地上滾了半圈，露出內側泛黃的茶漬圈——那是爺爺生前用了三十年的杯子。
指尖摳著缸底的防滑紋，突然摸到個凸起的小坑。想起十歲那年夏天，爺爺用它給我晾井水湃過的西瓜。我急著搶，杯子“哐當”砸在石階上，磕出這個月牙形的豁口。爺爺撿起杯子，用粗糙的手掌摩挲著缺口，說：“沒事，這樣喝水不燙嘴。”那天的西瓜甜得發齁，缸壁上凝結的水珠滴在手腕上，涼絲絲的，像他掌心的溫度。
缸底還留著圈深褐色的印記，是常年泡茶漬出的年輪。爺爺退休后總坐在老藤椅上，端著它看報，陽光透過窗欞，在報紙上投下搪瓷缸的影子。有時我趴在他膝頭，偷喝一口缸里的茉莉花茶，苦得直皺眉，他就用胡茬蹭我的臉，笑我“小毛孩不懂回甘”。那些午后的蟬鳴、報紙的沙沙聲，還有茶缸碰撞桌面的輕響，都浸在這圈茶漬里，成了時光的琥珀。
去年收拾遺物時，在缸底發現張疊成方塊的糖紙。展開來看，是早停產的橘子硬糖，玻璃糖紙被歲月揉得發脆，卻還能映出細碎的光。想起小時候發燒，爺爺就從缸里摸出這樣的糖，說“甜能壓苦”。原來他總說“茶缸里有寶貝”，不是玩笑。那些藏在缸底的糖果、偷偷放進去的滿分試卷、冬天暖手的熱水……這個掉了把的搪瓷缸，早成了時光的百寶箱。
把搪瓷缸輕輕放回吊柜，缸身的磕碰聲在空蕩的廚房格外清晰。突然想起爺爺臨終前，抓著我的手摸這個月牙形缺口，說：“以后看到它，就想起爺爺給你晾西瓜。”此刻掌心貼著微涼的搪瓷，仿佛還能觸到他指腹的薄繭。時光帶走了藤椅、報紙和茉莉花茶的香氣，卻把最暖的回憶，封存在這只掉了把的搪瓷缸里。
原來所謂舊物，不過是時光派來的信使。它帶著褪色的紅漆、月牙形的缺口、茶漬的年輪，在某個尋常午后叩響記憶的門，告訴你：那些被珍藏的瞬間，從未真正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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