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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院走廊狹窄而悠長,兩側(cè)墻壁泛著冷冽的白光,當光線落在人的面龐上時,整個人便仿佛只剩下灰暗的剪影。
坐在輪椅上的父親在護工的攙扶下緩慢起身,他佝僂的身體在此刻像一座小山。
“老馬同志你挺起胸膛,試著向前走幾步。”護工阿姨拍著他的后背輕聲鼓勵。
父親徐徐挺直脊背,緩緩蹣跚而行,走了兩步之后再慢慢轉(zhuǎn)過身體,一雙半瞇著的眼睛默然注視著我。
“你看我近來恢復得怎么樣?”他向我微微一笑,可是隨著一陣干咳過后,他的身體不住地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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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挑著大拇指夸他“恢復得真不錯”,然而殘酷的現(xiàn)實擺在眼前,令我的夸贊實在無法講出口。即便經(jīng)過將近三個月的康復,他也依然只能依靠別人的攙扶緩緩行走幾步,再不是以前那個歡蹦亂跳的小老頭兒——畢竟,在經(jīng)歷過二次腦梗之后,他的身體狀況早已大不如前。
我笑著告訴他:“一切都在向著更好的方向變化呢。”
我沒有告訴他的是,他那輛心愛的亮粉色的自行車已經(jīng)被某位親友推走了。因為他往后再不能騎著自行車出去閑逛;而這第二次大面積腦梗更是令他的認知功能大幅下降。
這是父親首次腦梗后的第72天,是他二次腦梗后住院的第10天,是我獨自照顧父母的第14年。
在父親沒有患上腦梗之前,雖然我肩負照顧父母的責任,卻也不似現(xiàn)在這般勞頓。
在父親沒有完全失去行動能力之前,盡管我也焦慮不安,但至少還心存一些希望。
然而家庭的變故就這樣毫無預兆又實實在在地發(fā)生了,在現(xiàn)實面前,容不得一絲幻想。原先還能偶爾喘息一下的我,在經(jīng)歷過短暫的憂愁之后,只能咬牙繼續(xù)堅持。
我的發(fā)小兒瞿麗說,咱們這些80后獨生子女,在面對逐漸老去的父母時是沒有資格掉眼淚的,因為生活不得不逼著咱們堅強。
說起來,家庭的這些變故還要從一次誤診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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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六月初的某一天。它原本和往年的夏季并無二致——清晨鳥鳴聲清脆響亮,微風拂過薄紗窗簾,窗簾擺來動去,像極了舞蹈的少女。
好友打來電話,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海邊度假,“咱們得趁著年輕,多出去走走啊。”
“我哪里得閑?希望大家玩得開心些!”父親正在醫(yī)院輸液,患有乳腺癌的母親雖然做了切除手術但她向來身體狀況欠佳,我是無論如何也要留在家里照顧兩位老人的。
“到時候多拍一些風景照片。”我在電話里又一次叮囑好友。她很快察覺到我話語里的失落,連忙安慰說:“以后機會多著呢,你先好好照顧老人。”
恰恰是在這天,上午還能自己搭乘公交出行的父親,從醫(yī)院回來后,突然喪失了行走能力。我和母親在街坊們的協(xié)助下,趕忙將他再次送往之前去過的醫(yī)院。醫(yī)生判斷,這是缺鉀引發(fā)的狀況,“患者需要補充鉀元素,你們趕快去辦理住院手續(xù)。”
按照醫(yī)生的治療方案進行治療后,父親的狀況并沒有任何起色,反而整個人臉色蒼白、精神萎頓。在住院的第三天,神經(jīng)內(nèi)科醫(yī)生安排父親進行了兩項簡單的“小測試”,一個是反復進行“拇指和食指相互對碰”的動作,另一個是反復握緊拳頭,之后完全張開手掌,需連續(xù)操作10次以上。
“這是患了帕金森,準備長期服藥吧。”經(jīng)過簡單的測試后醫(yī)生搖頭嘆息,做出初步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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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腦中瞬間炸開——這個診斷結果好嚇人啊!我那剛剛年過七旬的父親,難道余生就要在輪椅和藥物中度過?
望著躺在病床上的父親,我已經(jīng)開始腦補他那凄慘無比的晚年生活。
“不過,如果在患病早期進行及時干預,還是能夠提升一些生活質(zhì)量的。”神經(jīng)內(nèi)科醫(yī)生的這句話,又讓我的心頭亮了起來。
但現(xiàn)實卻給了我們狠狠的一記重創(chuàng)——作為一種慢性、進展性神經(jīng)系統(tǒng)退行性疾病,帕金森目前尚無法完全治愈。父親本身就患有高血壓、糖尿病、心臟病等多種基礎病癥,原本虛弱的身體如何還能承擔這樣的打擊?
果然,原本還能和同病房的病友談笑風生的父親,開始變得沉默寡語,整天昏昏沉沉。細心的母親觀察到,經(jīng)過之前的診治,父親的身體狀況并沒有得到明顯改善,反倒是血壓和血糖變得更加不穩(wěn)定,甚至還出現(xiàn)過短暫的意識模糊。
我向遠方的友人訴說著最近家中遭遇,友人則提醒我“老人家怎么會突然就患上帕金森呢?有沒有可能,這是誤診呢?”經(jīng)過好友提醒,我們決定向院方尋求幫助。可是院方卻以“預后效果不理想且醫(yī)院技術有限”為理由,要求我們當天就辦理出院。
望著父親住院時使用的一些零碎物品,我只覺得心累;但當我轉(zhuǎn)頭望見蜷縮在病床的父親,心頭更是疼痛萬分。
失去行動能力又丟了半條命的父親,臉色清灰,雙目無光。原本他心中尚存一些治療的希望,卻在經(jīng)受了一番打擊后不得不再次回了家。
只不過這次是被親友們抬進家門的——而就在十天之前,他尚且能夠自己扶著樓梯扶手緩步下樓。
自從父親被確診患上帕金森后,他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精神狀態(tài)也極為低迷。
“看你爸爸這樣子,”待父親昏昏睡去后,母親壓低聲音對我說:“還有治愈的可能嗎?”
母親目光低垂。那是午后兩點多,是夏季一天中最為炎熱的時段。可我卻覺得周身冰冷,像是跌入了冰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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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來說,帕金森病無法被完全根治,不過通過采取藥物治療、手術療法、康復鍛煉以及生活習慣調(diào)整等綜合性的管理措施,可以減輕癥狀、推遲疾病惡化進程,同時幫助患者維持較高的生活質(zhì)量。然而這個過程中又涉及到費用問題,像我們這樣一個普通的鄉(xiāng)鎮(zhèn)家庭,如何能夠承受后續(xù)那些高昂的醫(yī)療費用和看護費用呢?
難道我們真的只能向命運低頭嗎?
難道罹患帕金森病就意味著人生被徹底判了“無期徒刑”嗎?
難道這就是父親的“人生終結令”嗎?
直到我們帶著父親前往市里的一家三級甲等醫(yī)院進行檢查,我們才知之前所謂的“帕金森”不過是醫(yī)生的誤診。
“原來果真是誤診,之前不過是虛驚一場。”我捂著心口,在電話里對之前提醒過我的友人說道。
“叔叔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啊?”
我長嘆一聲:“三甲醫(yī)院的專家看了CT片子后告訴我,我家老爺子目前屬于是腦梗后遺癥(腦組織缺血損傷后遺留的長期功能障礙)。之前送去我們當?shù)蒯t(yī)院時,就已經(jīng)錯過了溶栓的黃金時間(發(fā)病后3-4.5小時),而且又因為被誤診成帕金森病,白白錯過了前期的治療時機。”
對好友講述時,我腦海中浮現(xiàn)出此前在醫(yī)生辦公室內(nèi)的場景。醫(yī)生看著診斷結果,語氣里滿是遺憾,“如果當時及時進行溶栓治療就好了”,“至少不會發(fā)展成現(xiàn)在這么嚴重的狀況”,末了,她又特別叮囑“如果家中有人肢體麻木、言語不清或者失去行動能力,應該立即送醫(yī)并進行腦部CT以及核磁檢查。”
然而,一切已然太遲。聽著醫(yī)生無奈的嘆息,我開始逐漸意識到父親不僅錯過了溶栓的黃金時間,更是錯失了原本能夠保障他晚年生活質(zhì)量的有效治療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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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過治療,父親終于度過急性期。可是由于腦梗后遺癥,他后續(xù)還要前往專門的醫(yī)院進行為期三個月的康復治療。
“那……進行康復治療,是不是就意味著患者可以恢復行動能力了呢?”我滿懷期待地望向主治醫(yī)生。
她的目光垂下來,溫和卻又有些無奈地說:“腦梗后遺癥的康復,不僅需要對患者進行早期及時干預、制定個性化方案、開展綜合治療,更需要患者進行長期不懈的堅持鍛煉。在這整個過程中,家屬發(fā)揮的作用也很關鍵。”
聽到這里,我倒吸一口涼氣。
這意味著,我今后不僅要照顧患癌的母親,還要帶著腦梗的父親進行康復訓練。即便住院期間能請護工幫忙照顧,但父親出院返家之后,他的日常生活歸根結底還是需要家人來照看。
在得知我父親的情況后,某位朋友留言說“你可真堅強”,卻不知我那一刻正癱坐在醫(yī)生辦公室外的長椅上,望著手機屏幕上顯示出的數(shù)字發(fā)呆:
銀行卡余額:2,370.6元
父親住院押金支付:5000元
護工費用:每天300元
醫(yī)院走廊里的電子表顯示著時間——15點37分。再過一會兒,父親還要進行另外的兩項檢查,而我的母親還要準備去人民醫(yī)院進行復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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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嘆一聲,繼而露出苦笑——銀行卡里不見絲毫進賬,花銷卻在日日攀升,可這一筆筆花銷又何嘗是用在了我自己的身上呢?
是啊,自從承擔起照顧父母的重任,別說是為自己消費了,就連獨屬于自己的片刻閑暇都像是被徹底抽走了。更棘手的是,日常照顧父母已耗費大量時間與精力,導致我難以承接更多工作任務,甚至不得不放棄一些合作機會,收入自然也就難以有所增長。
正發(fā)呆時,手機忽然振動一下。滑動屏幕解鎖,看到某位老同學的留言,“能不能再借我一些錢,急用!”
我輕輕揉著太陽穴,回想起昨天發(fā)生的那一幕——老同學的母親突發(fā)心梗,被火速送進了ICU。半夜時分,她給我發(fā)來信息,“借我點錢”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后面,是一連串的感嘆號,隔著屏幕都可以感受到她的焦急。第二天清晨看到消息,我立即給她轉(zhuǎn)賬以解燃眉之急,還叮囑她也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還好有你……老熟人我差不多都借了個遍……”電話那頭,她泣不成聲。
這種滋味,我懂。畢竟我的母親也曾住進過ICU。
我能想見,凌晨時分的ICU外,我的這位老同學該是多么的坐立難安、孤獨無助。
每一個ICU的門外,我們這些獨生子女都像是一座座孤島。
事實上,承擔起照顧雙親這份沉重責任的獨生子女,并非只有我一人。甚至,有些獨生子女所面臨的現(xiàn)實狀況更加艱難困苦。
前幾天,我在醫(yī)院走廊的長椅上坐著休息,一位身穿病號服的阿姨貼心地說道:“這里還是有些悶熱,你帶沒帶水呀?可別中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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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她點頭致謝,阿姨在我身邊坐下。或許是苦于找不到一個能暢所欲言的人,阿姨開始向我訴說自己的身體狀況,還講起了為了治病,家里承擔了多少費用。我勸阿姨放寬心,阿姨卻眼眶泛紅,“你也是獨生子女吧?我看你這幾天都是一個人忙前忙后地照顧你父親。我家也只有一個孩子,我老伴兒癱瘓在床,我又在這兒住院,我兒子從單位到家里再趕到醫(yī)院,也是忙得暈頭轉(zhuǎn)向。”
“啊,那確實很辛苦。”我不住地感嘆道。
“瞧著你忙忙碌碌的樣子,我就想起我兒子了。”阿姨聲音帶著顫音,“可我兒子他自己也患上癌癥了……我只有這么一個兒子……”
當年我順利取得哲學碩士學位后,獨自在宿舍里默默收拾著物品、打包著行李。我的那些昔日同學,有的去了西藏,有的選擇繼續(xù)攻讀博士學位,還有些人前往了更遙遠的地方。
而我,卻要回到老家——北方某重工業(yè)城市下轄的一個小縣城。
我也渴望如鳥兒般展翅高飛,然而家庭的現(xiàn)實狀況卻不允許我在外繼續(xù)漂泊。
在我年幼之時,便已明白,我的父母身體孱弱,且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的身體只會越來越差。
作為家中唯一的孩子,照顧父母的重擔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的雙肩。
或許會有人提出這樣的疑問:為了照顧父母,放棄在大城市的發(fā)展,回到小縣城安家落戶,這到底值不值得呢?
但我想說的是,作為80后的獨生子女,我們是被時代“選中”的一代,既沒有兄弟姐妹可以相互扶持,也難以從原生家庭那里獲得有力的支持,然而我們卻要挑起雙親整個晚年生活的擔子。
很多時候我都在思索,我們80后獨生子女,仿佛是時代精心篩選出來的“特殊群體”,生活在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社會快速變革的特殊時期。
這種“被選中”的感受,就像身上背著一枚無形的勛章,既閃耀著榮譽的光輝,又承擔著厚重的責任,在人生的道路上刻下了無比深刻且別具一格的印記。
我們這代人站在中國社會變革的重要轉(zhuǎn)折點上,作為家里的“小太陽”,享受著父母全部的愛與關懷,享受著全家資源聚焦的優(yōu)勢,但與此同時,我們也面臨著無人分擔照顧責任的困境。隨著父母年齡的日益增大,所有的責任都獨自落在了我們身上,這種現(xiàn)實的狀況真的讓人感到壓抑,卻又沒辦法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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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照顧父母是我們不可逃避的責任,這不僅體現(xiàn)在物質(zhì)上的供給和支持,還體現(xiàn)在精神上的陪伴與關愛。只是,我們也有自己的事業(yè)和生活,也會遭遇孤獨無助的時刻。
根據(jù)現(xiàn)有資料顯示,中國有接近2億的獨生子女群體,在這之中,80后的人數(shù)超過了1億,他們正遭遇父母集體步入老年階段的“銀發(fā)浪潮”的沖擊。曾經(jīng)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小太陽”們,如今卻成為被重重壓力壓得喘不過氣的“三明治一代”。
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狀況,第一代獨生子女無疑是陷入孤獨之中的。孤獨帶來的沉重壓力,會因獨自承受生活的巨大重負而不斷加劇,但也會因為有人一起分擔而得到減輕。
照料雙親的責任,從來不該由某一個人獨自承擔,它本就是一項需要多方共同協(xié)作的任務。身為獨生子女,我們不必苛求自己事事做到盡善盡美,而應接納自己會有疲憊、無力的時候。這些情緒的出現(xiàn),并非代表我們失敗了,恰恰說明我們已經(jīng)竭盡全力。
與此同時,別忘了給自己的生活留出一些空間。我們的幸福,并非是父母養(yǎng)老所付出的代價,而是支撐這段漫長養(yǎng)老歷程的能量源泉。只有把自己照顧好,才能夠持續(xù)地照顧好他人。
在這條無人相伴的路途上,我們早已在不知不覺間長出了自己的羽翼。時代的獨特屬性,賦予了我們獨自闖蕩的勇氣,也鑄就了我們在承受壓力時依然能夠穩(wěn)步前行的韌性。而那些為父母撐起一片天的日子,正靜靜地沉淀為我們?nèi)松呢S富內(nèi)涵。
這場照料父母度過晚年的旅程,最終會呈現(xiàn)出超越負擔的深刻意義——它是愛的深度踐行,也是生命輪回里最為深刻的交流。
在父親住院的日子里,我時刻都在為他的病情憂心,生怕他出現(xiàn)什么意外情況。甚至,我漸漸害怕夜晚的來臨,每當夜深人靜,那種恐懼和不安就像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地將我淹沒。我明白,這種恐懼源于對消逝的抗拒,源于無法接受親人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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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也清楚,消逝是生命的必然規(guī)律。無論我們多么不愿面對,它都會悄然降臨。這就像四季的循環(huán),就像自然的更替。春天的繁花終會凋零,秋天的黃葉終會飄落,人的生命也終會從有到無。而我們能夠做的,就是學會正視這個現(xiàn)實,學會與消逝相伴而行,學會在面對生命消逝的同時,讓生命煥發(fā)出不一樣的光彩,賦予生命更深刻的意義。
比爾·布萊森在《萬物簡史》中說“人生是短暫的輪回”,其實子女與父母之間的細微日常,何嘗不是這樣?當我攙扶著行動不便的父親緩步行走時,他的手臂沉重地搭在我的肩上,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童年時,父親用有力的雙臂將我高高舉起。這種身體上的依靠關系,完成了一個輪回——從被父親全然保護,到現(xiàn)在我成為他唯一的支柱,這不僅是角色的對調(diào),更是生命能量的自然流動。
也正在陪伴父母逐漸老去的時光中,我慢慢領悟了“向死而生”的真諦——當我們認識到生命的局限以及生命的消逝之后,依然可以無畏地面對余下的每一天,珍視每一個生命中的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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