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 年臘月初八,堂哥背著鋪蓋卷走出村口時,二伯娘在曬谷場當(dāng)眾哭罵,說他是李家祖墳冒了黑煙的不孝子,放著磚窯的活不干,偏要去殯儀館給死人做飯。
那天北風(fēng)卷著雪粒子,打在人臉上生疼。村里男女老少圍在土路上,有人竊竊私語,有人指指點點,連平時跟堂哥玩得好的幾個發(fā)小,都站在人群后頭低著頭,沒一個人上前打招呼。堂哥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褂,肩膀挺得筆直,沒回頭也沒辯解,踩著積雪一步步往鎮(zhèn)上走,背影在漫天風(fēng)雪里縮成個小黑點。
沒人能理解堂哥的選擇。那年他剛滿二十,初中畢業(yè)就跟著村里人在磚窯拉坯,干一天能掙十五塊,在當(dāng)時不算低。磚窯老板是村支書的小舅子,明里暗里透話,說只要堂哥好好干,將來能當(dāng)工頭。可堂哥偏偏在秋收后辭了工,托遠(yuǎn)房表哥找了份殯儀館食堂的差事,月薪三百,管吃管住。
消息傳到村里,像炸了鍋的馬蜂窩。二伯氣得把鋤頭往地上一摜,罵他 “腦子被驢踢了”,說殯儀館是陰曹地府的門口,在那兒做飯的人身上帶著死氣,將來娶不到媳婦,生不出娃,連祖宗都要被連累。村里的老人更迷信,說堂哥沾了晦氣,誰家辦紅白喜事都不能讓他靠近,不然會沖了福氣。
有次村里王老太去世,堂哥特意請假回來奔喪。他剛走到王家門口,王老太的兒子就攔在門口,手里拿著一把艾草,說:“李建軍,不是我不留你,這喪事上晦氣,你還是回去吧,別讓老人家走得不踏實。” 堂哥手里拎著的紙錢和香燭,僵在半空中,臉色煞白。圍觀的人里,有人偷偷笑,有人搖頭嘆氣,二伯娘當(dāng)場就抹起了眼淚,拉著堂哥往家走,邊走邊罵:“你看看你,現(xiàn)在連村里人都容不下你了!”
從那以后,堂哥很少回村。逢年過節(jié),他都是把東西托人帶給二伯夫婦,自己留在殯儀館值班。村里有人說,他是沒臉回來;也有人說,他在殯儀館待久了,跟活人處不來了。二伯娘在村里抬不起頭,見人就躲,沒過幾年就愁白了頭發(fā)。
堂哥在殯儀館食堂的工作,其實比村里人想的要實在。殯儀館在縣城北郊,遠(yuǎn)離居民區(qū),食堂不僅要給館里的工作人員做飯,還要給守靈的家屬提供餐食。剛開始,堂哥確實害怕。晚上值夜班時,食堂后面就是停尸間,偶爾能聽到哭聲或哀樂,他總覺得后背發(fā)涼,炒著菜都能走神。有次給守靈的家屬做面條,他手一抖,把半瓶醬油都倒了進去,被食堂主任罵了一頓。
但堂哥性子倔,認(rèn)定的事就不會放棄。他覺得,工作不分高低貴賤,都是憑力氣吃飯,沒什么丟人的。為了做好飯,他跟著食堂的老師傅學(xué)手藝,每天天不亮就去菜市場買菜,挑最新鮮的食材。守靈的家屬大多心情沉重,沒胃口,他就琢磨著做些清淡易消化的飯菜,還特意學(xué)做了當(dāng)?shù)氐奶厣〕裕尲覍倌芏嗌俪渣c東西。
有一年夏天,縣城發(fā)生了一起嚴(yán)重的車禍,五個年輕人當(dāng)場去世。家屬們哭得撕心裂肺,在殯儀館守了三天三夜,粒米未進。堂哥看在眼里,心里不是滋味。他凌晨三點就起床,熬了一大鍋小米粥,做了幾十個白面饅頭,還炒了幾個爽口的小菜,端到家屬面前。其中一個老太太,兒子剛結(jié)婚不久就出事了,她哭得暈了過去,醒來后什么都不吃。堂哥耐心地勸她:“大娘,您多少吃點,身體垮了,誰給孩子送最后一程啊。” 他把粥盛到小碗里,一點點喂給老太太。老太太看著他,眼淚直流,終于張口吃了幾口。
這件事過后,館里的領(lǐng)導(dǎo)對堂哥刮目相看。沒過多久,食堂主任退休,堂哥就被提拔成了主任。他不僅廚藝好,還會管理,把食堂打理得井井有條。館里的工作人員都說,吃著李主任做的飯,心里踏實。而那些受過他照顧的家屬,也常常給他送些自家種的蔬菜、水果,有的還專門寫了感謝信。
堂哥的日子,就這樣在不聲不響中慢慢變好。1998 年,殯儀館改革,給正式員工辦理了編制,堂哥因為工作表現(xiàn)突出,順利轉(zhuǎn)正,成了有編制的工作人員,五險一金全交,工資也漲到了八百塊。同年,他認(rèn)識了館里的前臺接待員陳姐,陳姐也是正式工,為人善良,從不嫌棄他的工作。兩人相處了一年多,就結(jié)婚了,在縣城買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
消息傳到村里,村里人還是不理解。有人說,陳姐肯定是找不到對象,才嫁給堂哥;也有人說,他們倆在殯儀館工作,將來生孩子肯定不吉利。二伯娘雖然心里高興兒子成了家,但在村里還是不敢抬頭,生怕別人議論。
堂哥不管這些,依舊踏踏實實地工作。他知道,村里人對他的偏見不是一天兩天能改變的,只有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隨著時間推移,殯儀館的待遇越來越好,堂哥的工資也逐年上漲,到 2005 年,他的月薪已經(jīng)漲到了兩千多,加上年終獎金,一年能掙三萬多。而村里那些當(dāng)初嘲笑他的人,大多還在磚窯、工地打工,掙的錢不多,還不穩(wěn)定,遇到下雨天或者停工,就沒了收入。
有一年冬天,村里的磚窯倒閉了,村支書的小舅子卷著錢跑了,幾十個村民的工資沒了著落。有人家里孩子要交學(xué)費,有人要蓋房子,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二伯娘在家里念叨,說早知道當(dāng)初不讓堂哥辭掉磚窯的工作。堂哥聽說后,從縣城回來,給村里的幾戶困難家庭送了錢,還幫著聯(lián)系了縣城的幾個工地,讓他們?nèi)ゴ蚬ぁ?/p>
村里人嘴上沒說什么,但心里對堂哥的看法悄悄變了。有人開始主動跟二伯打招呼,二伯娘在村里也能抬起頭了。有次二伯生病住院,堂哥特意請了假,在醫(yī)院照顧了半個月。村里人去醫(yī)院探望,看到堂哥忙前忙后,細(xì)心周到,都夸二伯養(yǎng)了個好兒子。
2010 年,堂哥在縣城買了第二套房子,還是電梯房。他把二伯夫婦接到縣城住,二伯娘每天早上去公園散步,晚上跳廣場舞,日子過得十分愜意。村里有人去縣城辦事,路過堂哥家,看到寬敞明亮的房子,羨慕得不行。有人試探著問堂哥,能不能幫自己的孩子在殯儀館找份工作,堂哥說:“殯儀館招人有規(guī)定,得考試面試,我不能走后門。”
那些年,村里的年輕人大多外出打工,有的去了廣東,有的去了浙江,一年到頭難得回家一次。他們在外面吃盡了苦頭,工資不高,還經(jīng)常被老板拖欠工資,遇到生病或者意外,連個照應(yīng)的人都沒有。而堂哥,守著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有編制,有五險一金,退休后還能領(lǐng)退休金,日子過得安穩(wěn)富足。
2020 年,疫情爆發(fā),很多行業(yè)都受到了沖擊,外出打工的年輕人紛紛失業(yè)回家,村里一片愁云慘霧。而堂哥所在的殯儀館,屬于特殊行業(yè),不受疫情影響,工資照發(fā),福利照享。他還利用自己的關(guān)系,給村里買了不少口罩、消毒液等防疫物資,幫村里度過了難關(guān)。
這時候,村里人徹底改變了對堂哥的看法。他們不再覺得堂哥的工作晦氣,反而羨慕他有一份穩(wěn)定的 “鐵飯碗”。那些當(dāng)初嘲笑他的人,現(xiàn)在見到二伯,都主動上前打招呼,一口一個 “二伯” 叫得親熱,還經(jīng)常向二伯打聽堂哥的情況,想讓堂哥幫著給自己的孩子找份穩(wěn)定的工作。
二伯娘在村里走路都挺直了腰桿,逢人就說:“我家建軍,從小就踏實,我沒看錯他。” 村里的老人也改口了,說堂哥是個有福氣的人,在殯儀館工作是積德行善,難怪日子過得這么好。
2025 年,堂哥五十歲了,已經(jīng)在殯儀館工作了三十年。他從一個普通的廚師,變成了食堂的負(fù)責(zé)人,還被評為 “先進工作者”。他的兒子考上了重點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大城市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女兒也考上了公務(wù)員,留在了縣城。堂哥和陳姐都快退休了,他們的退休金加起來一個月能有八千多,足夠他們安享晚年。
這年春節(jié),堂哥帶著家人回村過年。村里人像迎接貴賓一樣迎接他們,村支書親自上門拜訪,想讓堂哥給村里的年輕人講講就業(yè)經(jīng)驗。那些當(dāng)初嘲笑他的人,現(xiàn)在都圍著他,一口一個 “建軍哥” 叫著,說當(dāng)初是自己有眼無珠,不該嫌棄他的工作。
然而,面對村里人的熱情,堂哥卻顯得很平靜。他給村里的老人送了禮物,給孩子們發(fā)了紅包,卻拒絕了村支書的請求。有人問他:“建軍哥,你現(xiàn)在這么有出息,怎么不幫襯幫襯村里的年輕人?” 堂哥說:“我能有今天,是靠我自己一步步干出來的,不是靠別人幫忙。年輕人要想有出息,就得自己努力,不能總想著靠別人。”
還有人想讓堂哥把殯儀館的招工指標(biāo)留給村里的年輕人,堂哥也拒絕了:“殯儀館招人有嚴(yán)格的規(guī)定,得公平競爭,我不能搞特殊。當(dāng)初我找工作的時候,也沒人幫我,都是靠我自己爭取來的。”
村里有人說堂哥忘本,發(fā)達了就看不起村里人;也有人說堂哥做得對,做人就應(yīng)該公平公正,不能徇私情。兩種說法在村里吵得不可開交。
堂哥知道后,只是淡淡一笑。他說,三十年了,他早就不在乎別人怎么看了。他這輩子,沒做過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只是憑著自己的良心,踏踏實實地做好一份工作。他不后悔當(dāng)初的選擇,雖然這份工作曾經(jīng)讓他遭受了很多非議,但也讓他收獲了穩(wěn)定的生活和別人的尊重。
春節(jié)過后,堂哥帶著家人離開了村子。村里的爭論還在繼續(xù),有人羨慕他的生活,有人指責(zé)他忘本。但不管怎么說,堂哥用三十年的時間證明了,職業(yè)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只要踏實肯干,就能活出自己的價值。而那些曾經(jīng)嫌棄他的人,最終也不得不承認(rèn),他們當(dāng)初的偏見,錯過了一個多么值得尊重的人。
只是,堂哥心里清楚,他和村里人的距離,早已在這三十年的歲月里,越拉越遠(yuǎn)。他不再是那個在乎別人眼光的農(nóng)村青年,而村里人,也終究沒能真正理解他。這份遲來的羨慕,到底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認(rèn)可,還是僅僅因為他如今的財富和地位,恐怕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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