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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地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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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音zàng)經館是一個底蘊深厚、特色鮮明的文化地名。官方和民間普遍認為它因“雍和宮藏經樓”坐落于此,以及信喇嘛教的多為藏人而得名。筆者查閱清代檔案史料,發現藏經館地名其實另有來歷,并由此鉤沉出清代文獻纂修的一段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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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因何而稱:藏經館名稱謎團
2022年3月,北京市規劃和自然資源委員會(以下簡稱“北京市規自委”)對外公布了第一批《首都功能核心區傳統地名保護名錄(街巷胡同)》,其中就有藏經館胡同。這條胡同屬北京東城區北新橋街道,緊鄰雍和宮東墻,呈南北走向,北端曲折,似“Y”形。據藏經館胡同名牌介紹:“藏經館胡同清朝屬鑲黃旗,因雍和宮的藏經樓得名。又因為信喇嘛教的多為藏人,故而得名‘藏經館’。民國時期沿用了這一名稱,1949年后正式稱為‘藏經館胡同’,并在1965年整頓地名時將銅廠子并入。”在《北京地名典》《北京胡同志》《北京市東城區地名志》,以及北京市規自委網站公布的地名歷史沿革信息中(見圖1),關于“藏經館”地名由來的介紹,皆與上面胡同名牌記錄的內容一致。另外,以上資料都提及藏經樓在“胡同北口”這一位置信息。可以說,關于藏經館地名的由來,“藏經樓”“藏人”之說基本代表了官方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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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 北京市規劃和自然資源委員會網站關于“藏經館胡同”來歷的介紹截圖
在筆者看來,上述說法頗值得商榷。首先,藏經館之“藏”并不來自“藏人”。雍和宮是乾隆九年(1744)由乾隆皇帝下旨改建的藏傳佛教格魯派皇家寺院,雍和宮的學僧也是奉旨由蒙古四部按額選送的,此為歷史慣例。建寺280年來,雍和宮一直都是以招收蒙古族喇嘛為主的,不存在“信喇嘛教的都是藏人”之說。“藏”讀音為zàng,是漢語歷來對佛教道教經典的總稱。“藏”有包含、蘊積之義,佛教、道教經典包含蘊積有無量法義,故曰“藏”。其次,從字面上看,藏經樓與藏經館雖一字之差,但“樓”與“館”含義明顯不同。如果藏經館真是藏經樓,那緣何“樓”改稱“館”了呢?雍和宮到底有沒有這個藏經之樓呢?
通過查閱清代雍和宮相關檔案史料,筆者發現其中從未出現過“藏經樓”這個建筑名稱。在功能上與之相近的、頻繁出現在檔案中的倒是有一個“后佛樓”,有時也作“北樓”“佛樓”。乾隆九年,雍和宮由行宮改建為藏傳佛教皇家寺廟。除寺廟主體外,還包括東書院和后佛樓兩部分。東書院供皇帝拈香供佛前后休憩之用。后佛樓位于雍和宮東書院北部,承擔著漢傳佛教和道教道場、小佛像制作工坊及庫房等多種功能,并非專門貯藏佛典的藏經樓。因此,雍和宮并不存在“藏經樓”,藏經館來自“雍和宮藏經樓”的說法便不攻自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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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廬山真面:本是清代官方刻藏機構
提到“藏經館”,人們容易把注意力集中在“藏經”二字上,從而忽略了“館”的含義。許慎《說文解字》:“館,舍也。從食官聲。”“館”的本義是供膳食之處,如茶館、飯館、酒館。后來逐漸成為古代官署的名稱,如驛館,尤其側重指一些文化工作場所,如報館、博物館、圖書館、展覽館等。在清代,“館”作為官方編纂史書的專門組織機構遍地開花,修書開館是一個非常普遍的現象。有例開之館,如圣訓館,實錄館、玉牒館,每屆修書時開館,書成即閉館。有長開之館,如起居注館、國史館、方略館等。還有特開之館,如明史館、三通館、四庫全書館等,是特為編纂某書而設的臨時性機構。藏經館即屬于這類特開之館。眾所周知,雍正皇帝篤信佛教,曾親撰佛學著作,于佛理方面卓然成家。雍正十一年(1733),雍正皇帝認為前朝各代大藏經編纂多有缺陷,遂下令廣集前朝各代大藏經經本,在明刻《北藏》本基礎上增添經論義疏及禪宗語錄等,由官方重刊雕造漢文《大藏經》。藏經館由此成立。
藏經館設在賢良寺,具體位置在今東城區金魚 胡同、校尉胡同、煤渣胡同一帶,如今賢良寺及其寺 內建筑都已不在。這個賢良寺原為雍正十三弟怡親 王允祥的故邸,雍正八年(1730)允祥病故后,雍正 將其王府改為漢傳佛教寺廟“賢良寺”。藏經館成立 后,雍正遍召國內高僧齊聚賢良寺,對歷代藏經加以整理校對。關于藏經館人員構成及具體分工情況,在《大清三藏圣教目錄》“總理藏經館事務”一節中有 明確記載:官員和僧人共有133人,其中莊親王允 祿、和親王弘晝任“總理藏經館事務”大臣,主持刻經 事宜,其余人等分任“校閱官”“監督”“監造”“總率”“帶領分晰語錄”“帶領校閱藏經”“分領校閱”“校閱”等職。除此之外,還招募刻字匠、刷印匠、木匠、折 配匠、界畫匠、合背匠等800余人參與其事。
經過兩年的收集、整理、校閱,藏經館于雍正十三年(1735)完成第一階段的校勘編纂工作。雍正皇帝親自為全書作序,即《御制重刊藏經序》。隨后,第二階段的雕版印刷工作又進行了四年。乾隆三年(1738),這部官刻漢文《大藏經》終告完成,后世稱之為《乾隆版大藏經》,又稱“清藏”或“龍藏”。它集佛教的經、律、論于一體,為我國現存最大的木版雕刻典籍,是珍貴無比的歷史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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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星軌交輝:館與宮的緣分
藏經館本在賢良寺,為何作為地名落腳在雍和宮附近呢?《雍和宮滿文檔案譯編》的幾則檔案為我們解開了疑惑。雍正十三年(1735),內務府交營造司的一則文書提及:“閏四月初一日,郎中黑德等來傳:奉王等飭交,柏林寺西面內大臣海望所建房屋一間(座),現既已辟為藏經館,將此交營造司,行文雍階段后,要容納各類工匠幾百余人,雕刻完成近8萬多塊經板,賢良寺一處必不堪敷用,需要開辟分館。考慮到藏經館刻印藏經的工作性質,最有可能在其他寺廟附近另選地點。此時,雍和宮東面由內大臣海望主持建造的一座官房宅院正好空置,便被辟為藏經館。關于藏經館的具體房屋間數,史料也有明確記載:“······雍和宮東面原系藏經館房屋一座九十四間、樓七間、屋外東西兩旁廂房二十間、樓五間、小順房一座共四十八間、游廊二十二間、臨街房十二間······。”從中可知雍和宮這處藏經館占用房屋之規模。乾隆元年(1736),雍和宮日常往來文書還有“藏經館來文,造水甕四個,領用長一丈五尺二寸粗五寸杉木一根”的記錄,其中,所造“水甕”、所支領“杉木”等正是雕造工作所需之用品,側面證實了藏經館的工作內容。另外,乾隆十五年(1750)《京城全圖》上,筆者發現還有一處標注為“藏經館”的所在,就在賢良寺東側的石大人胡同(現名為“外交部街”)西口。這說明,當時藏經館工作地點的確不止賢良寺一處,藏經館落戶在雍和宮便不足為奇了。
藏經館全部工作在乾隆三年(1738)告成,其占用雍和宮的房屋交回官房收租處。不過兩年后,這些房屋又迎來了新主人。乾隆五年(1740),另一個文獻纂修機構——經史館接續使用了雍和宮的這處官房。經史館是乾隆四年(1739)由乾隆皇帝特命開設的,其中“經”是儒家經典《十三經》,“史”是紀傳體史書《廿二史》,經史館的職責是對這兩部重要文獻進行校正重刻。這段歷史在《雍和宮滿文檔案譯編》中亦有記錄,“和碩和親王弘晝飭令《十三經》刷印處移往雍和宮東側藏經館事文”這則檔案顯示,刷印經史的地點最初就在前面提到的賢良寺后面房屋處。第二年,情況發生變化,賢良寺后面約150余間房屋被乾隆皇帝欽賞給新怡親王(允祥之子弘曉),經史館要移往別處。負責此事的是和親王弘晝,他當時也兼任“總理雍和宮事務大臣”,查得雍和宮東面原先辟為藏經館的房屋閑置,便請旨將經史館移來這里。《十三經》《廿二史》刷印工作約在乾隆十二年(1747)完成。在1750年繪制的乾隆《京城全圖》中,此處宅院標注正是“經史館”,宅院規模與前述藏經館占用房屋間數基本一致。這樣看來,在清乾隆時期,藏經館、經史館這兩個文獻纂修機構都曾與雍和宮產生過歷史交匯,時間雖短暫,但名稱卻保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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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物換星移:藏經館區域的歷史變遷
藏經館所在的雍和宮以東這片區域,在史料中和宮。”這則檔案所提的“柏林寺以西”即雍和宮以東,柏林寺在雍和宮東邊偏南部位置,兩寺相距不遠,之間建有不少官房,由官房收租處招住取租,租銀用來供雍和宮、東書院等處每年房屋修繕使用。通過這則史料,可大致推理出藏經館與雍和宮結緣的過程:漢文《大藏經》工程浩大,尤其進入雕版印刷也被稱作雍和宮東花園。在乾隆《京城全圖》中,藏經館及東花園內的房屋布局清晰可辨(見圖2),藏經館就是圖中左上角較為規整的那處院落。隨著藏經館、經史館等機構工作結束,所占用的官房交回官房收租處,東花園內可使用的官房達到250多間。當時,雍和宮剛剛改廟不久,有蒙、藏大喇嘛進京在雍和宮任職,他們本人在北京沒有廟宇,但需要長期駐留北京,于是就在雍和宮內或雍和宮附近另辟院落作為其佛倉,性質相當于駐京行館。藏經館及東花園區域因在雍和宮附近,又有不少官房,久而久之,便發展成為雍和宮的“外圍子佛倉”。此區域的佛倉主要有那木喀呼圖克圖倉、土觀呼圖克圖倉、濟隆呼圖克圖倉、果莽呼圖克圖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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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1750年乾隆《京城全圖》所繪藏經館及東花園部分
駐京呼圖克圖制度是清代康熙時期設立的,即封蒙藏地區有重要影響的活佛以“呼圖克圖”職銜,令其駐錫北京為朝廷服務,這是清廷治理蒙藏的重要政策。那木喀呼圖克圖是清朝駐京八大呼圖克圖之一,來自甘肅拉卜楞寺,大致在嘉慶后期至咸豐初期這段時間任職雍和宮住持扎薩克喇嘛,其佛倉就在原藏經館位置。1900年以后,那木喀呼圖克圖佛倉改為“喇嘛印務處”。喇嘛印務處是清朝理藩院的下屬機構,由皇帝指派駐京大活佛負責,管理北京、東陵和西陵、熱河、五臺山等地喇嘛寺院的事務及駐京喇嘛的各項事宜。喇嘛印務處最初設在嵩祝寺,道光十九年(1839)專設在弘仁寺(俗名旃檀寺)辦公。光緒二十六年(1900),弘仁寺毀于兵火,喇嘛印務處移至雍和宮東花園內。光緒二十七年(1901)七月下旬,雍和宮被俄國人占領,喇嘛印務處又遷移到西城護國寺東廊下的五臺山下院。光緒三十四年(1908)再次遷回雍和宮東花園內。1928年后,南京國民政府設立蒙藏委員會,專門處理蒙藏邊疆民族事務。喇嘛印務處受蒙藏委員會管理,短短三年內改稱“北平喇嘛印務處”“喇嘛事務處”“喇嘛生計處”等數名,直到1932年定名為“北平喇嘛寺廟整理委員會”,負責整頓北京各藏傳佛教寺院,籌劃喇嘛生計、頒發喇嘛錢糧等事宜。其間,蒙藏委員會還曾嘗試革新喇嘛教育模式,在雍和宮東花園內籌設“國立北平喇嘛職業學校”(見圖3),初衷是培養喇嘛生活上必需之生活和技能,要求僧侶不僅要學習漢語、蒙藏語文知識,還需要掌握編物、紡織、漂染等工藝技術以自謀生計。后來因各種主客觀因素,喇嘛學校實際辦學沒幾年,最終以失敗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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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 1936年《北平市內外城分區地圖》中雍和宮、柏林寺、藏經館及東花園區域
另外,藏經館東側曾是濟隆呼圖克圖佛倉,濟隆是西藏地區重要的活佛轉世系統之一。第七世濟隆活佛,法名洛桑貝丹堅贊(1708—1758),是最早與雍和宮建立聯系的濟隆活佛。他大約在乾隆十三年(1748年)40歲時奉命從西藏遠赴京城,擔任雍和宮首任堪布,來京后受封成為駐京呼圖克圖。濟隆活佛不僅是駐京八大呼圖克圖之一,同時也是著名的拉薩“四大林”活佛之一,是清代西藏歷史上非常重要的政教人物。在20世紀30年代,濟隆佛倉曾一度改為“西藏駐平辦事處”。藏經館東南方向還有果莽佛倉和土觀佛倉。其中七世土觀(1895—1959)是雍和宮民國時期的最后一任住持,直到20世紀50年代還在那里居住。
民國時期,藏經館及東花園區域的使用機構經 歷頻繁變遷,正是那個年代時局動蕩不安、社會劇烈變革的寫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特別是 20世紀六七十年代,雍和宮東書院、東花園、僧舍等區域被分配給各國營單位使用,經歷了較大規模 的拆建改造。20世紀60年代,前中國佛教協會會 長、藏傳佛教著名高僧,被毛澤東主席、周恩來總理 譽為“愛國老人”的喜饒嘉措大師還曾在此處居住,就在原濟隆佛倉、今藏經館胡同3號位置。改革開放后,東花園區域又拆建添建不少公房民宅雜院,逐步形成現有的格局,僅主要道路保持了原來的道 路走向,便是現在的藏經館胡同。只不過“藏經館”名稱雖在,這一地名背后所蘊含的歷史信息已不為人所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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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揣情度理:地名誤傳的原因分析
“藏經館”名稱在乾隆時期已存在,作為胡同名稱出現則比較晚。光緒二十三年(1897)朱一新的《京師坊巷志稿》中,雍和宮南面和東面都稱“太保街”,尚無藏經館胡同、戲樓胡同之名。在1914年的北京地圖上,雍和宮南面已變成戲樓胡同,但雍和宮東面仍叫“太保街”。1935年,拆建雍和宮和柏林寺之間部分房屋創辦“太保街小學”(即雍和宮小學前身)。直到1947年《民國北平市地圖》中,“太保街”變成“藏經館胡同”了。1965年,又將向東延伸的銅廠子胡同并入,形成了現在的“Y”字走向。普羅大眾容易將“藏經館”誤解為收藏經書的地方。據附近老人講,藏經的地方就在胡同南端,這與歷史資料記載有出入。造成這一訛傳的原因,筆者推測可能與位于胡同南端的柏林寺曾長時間貯存國之重寶——龍藏經板有關。
龍藏經板在乾隆三年(1738)雕刻完成后,先期刷印100部頒賜京師內外各大寺院。乾隆二十三年(1758),龍藏經板遷入柏林寺保存。全國各寺廟禪院有請求刷印者,經呈請批準后,可自備工料前往柏林寺刷印。后來,雖改朝換代,經板保管權多次變更,但一直貯存在柏林寺。這些經板分四庫存放,經板數目在民國時期尚有78238塊。直到1982年,龍藏經板才從柏林寺移置智化寺存放。龍藏經板在柏林寺存放長達兩百多年,而藏經館、龍藏經板,無論是從字面還是內涵來說,確有容易混淆之處。久而久之,真實歷史信息隨著時間流轉而湮滅不聞,人們漸漸把“藏經板之所”誤認為“藏經書之所”,再聯想到雍和宮是喇嘛廟,認為“藏經館”必是與雍和宮及藏人有關,從而出現了張冠李戴、以訛傳訛的情況。
雍正乾隆兩朝社會相對穩定,經濟獲得較大發展,為組織學術研究、編纂史書提供了堅實的物質基礎。佛經的收集、校勘、纂修、翻譯、刻印都達到前所未有的水平。探尋藏經館地名由來的過程讓我們得以窺見清朝前期北京翻經、印經的盛況。除了藏經館,乾隆時期還為編譯多種語言佛經專設了“經咒館”,為翻譯滿文《大藏經》專設了“清字經館”,后來兩館合并,于乾隆三十九年(1774)刊行滿漢蒙藏四體合璧的《大藏全咒》。多語種《大藏經》的翻譯印刷,成為宣傳各民族和平共處的最好媒介之一,起到了維護社會穩定、鞏固階級統治的重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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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吳海燕
來源:《北京檔案》2025年第10期
選稿:宋柄燃
編輯:汪鴻琴
校對:楊 琪
審訂:汪依婷
責編:杜佳玲
(由于版面有限,文章注釋內容請參照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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