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思雨盯著電腦屏幕上那三份報價單,指尖冰涼。
A4復印紙,市場價二十五元一包,報價七十八元。
黑色中性筆,商城零售兩元一支,報價六元五角。
就連最普通的訂書機,市面售價不過十五元,投標文件上赫然寫著四十七元。
三家企業,像是約好了似的,所有產品報價都比市場價高出足足三倍。
這是她入職市林業局辦公室以來,參與準備的第一次公開采購招標。
窗外秋雨淅瀝,打在玻璃上劃出扭曲的水痕。
辦公室里只有鍵盤敲擊聲,偶爾夾雜著隔壁科室隱隱傳來的談笑聲。
蕭思雨深吸一口氣,將市場調研表從抽屜里拿出來。
表格上密密麻麻的記錄,是她三天前跑遍市區五家大型文具商城得來的數據。
每一個數字都與屏幕上的報價形成刺眼的對比。
她抬起頭,望向科長辦公室緊閉的門。
張國梁科長正在里面接電話,聲音透過門縫隱約傳出,帶著慣有的溫和笑意。
這次采購預算八萬元,按照報價,實際價值可能不到三萬元。
剩下的五萬元去哪兒了?
這個念頭像根細刺,扎進蕭思雨的心里。
她想起父親常說的一句話:“思雨啊,進了單位,眼睛要亮,但嘴巴要緊。”
可眼睛看到的這些東西,真的能假裝沒看見嗎?
打印機嗡嗡作響,吐出最后一份裝訂好的招標文件。
封面上“公開、公平、公正”六個紅色大字,在日光燈下顯得格外醒目。
蕭思雨拿起文件,指尖觸過那些燙金的文字。
她知道,自己正站在某個看不見的漩渦邊緣。
再往前一步,可能就是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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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招標文件送達后的第五天,三家企業的投標書陸續返回。
蕭思雨坐在辦公桌前,一份份拆封、登記、歸檔。
陽光從百葉窗縫隙擠進來,在桌面上切出明暗相間的條紋。
她的動作機械而準確,這是辦公室科員的基本功。
直到看到鼎鑫辦公用品公司的報價明細表。
“這批U盤,他們報的價是……”
她輕聲念出數字,隨即打開電腦上的商城頁面。
同品牌同容量型號,商城促銷價八十九元。
鼎鑫的報價是二百七十元。
蕭思雨放下手中的文件,揉了揉太陽穴。
也許是自己弄錯了型號?她重新核對產品參數。
品牌:閃迪。容量:64G。型號:CZ74。
完全一致。
另外兩家公司的報價也陸續整理出來。
宏圖文具:二百六十五元。
新世紀辦公:二百七十五元。
三家企業的報價,都穩穩站在二百六十元以上。
蕭思雨從抽屜里取出自己的U盤,正是在附近商城購買的。
包裝盒還在,小票貼在背面,清清楚楚印著:八十九元。
她拿起電話,想撥給負責此次招標的張科長。
手指懸在按鍵上方,停住了。
入職培訓時,老同志私下說過:“小蕭啊,單位里有些事,看見了就當沒看見。”
當時她笑著點頭,以為只是過來人的圓滑。
現在她才明白,那句話里藏著多少無奈。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同事小林抱著文件走進來。
“思雨,張科長讓你把投標文件匯總表下午三點前送過去。”
“好的。”蕭思雨應道,聲音平靜。
她低頭繼續整理文件,將三份報價單并排鋪在桌上。
陽光移動了位置,照亮了那些驚人的數字。
普通曲別針,市場價三元一盒,報價十元。
文件夾,商城零售價八元,報價二十四元。
就連橡皮擦這種小物件,價格也被抬高三倍有余。
蕭思雨拿起紅筆,在便簽紙上快速計算。
按照市場價,這次采購的實際成本應在兩萬五千元左右。
而根據這三份報價,總價將在七萬五千元至八萬元之間。
中間的差額,足夠再采購兩次同樣的物品。
她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張國梁科長的臉。
四十八歲,微胖,總是笑瞇瞇的,說話慢條斯理。
上個月部門聚餐時,張科長還拍著她的肩膀說:“小蕭不錯,做事認真,以后好好干。”
那雙手溫暖而有力,帶著長輩對晚輩的鼓勵。
蕭思雨睜開眼,將三份報價單收進文件夾。
文件夾的標簽上寫著“2023年第三季度辦公用品采購”。
字跡工整,墨跡新鮮。
墻上的時鐘指向十一點半,該去吃午飯了。
她站起身,將文件夾鎖進抽屜。
鑰匙轉動時發出清脆的“咔嗒”聲。
走廊里傳來同事們說笑的聲音,漸行漸近。
蕭思雨調整好表情,拉開辦公室的門。
迎面而來的是財務科的沈玉琴科長。
五十二歲的沈科長穿著深灰色套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小蕭,招標資料整理好了嗎?”沈玉琴問,眼鏡后的目光銳利。
“正在整理,下午就能報給張科長。”
“嗯。”沈玉琴點點頭,“這次采購預算卡得緊,你們辦公室要仔細核對。”
“明白。”
沈玉琴沒有多話,徑直走向樓梯間。
蕭思雨看著她挺直的背影,突然想起一件事。
上周的局務會上,沈玉琴曾對辦公經費提出質疑。
“上半年辦公用品開支同比上漲百分之三十,需要控制。”
當時張國梁笑著解釋:“物價上漲嘛,而且我們提高了采購標準。”
會議記錄本上,蕭思雨記下了這段對話。
現在回想起來,張國梁的笑容里似乎藏著些什么。
食堂里人聲嘈雜,蕭思雨端著餐盤找了個角落位置。
剛坐下,對面就坐了人。
是檔案室的老王,五十多歲,快要退休了。
“小蕭,聽說你們辦公室在搞采購招標?”老王隨口問道。
“是的,王老師。”
“唉,招標招標,聽著好聽。”老王搖搖頭,夾起一塊紅燒肉,“都是走個形式。”
蕭思雨心里一動:“王老師,您經驗多,能不能指點指點?”
老王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我老了,說多了得罪人。就一句:別看文件,看人。”
“看人?”
“對,看誰跟誰走得近,看誰最后得利。”老王意味深長地說,“小姑娘,好好吃飯吧。”
說完,他專心對付起餐盤里的飯菜,不再開口。
蕭思雨味同嚼蠟地吃完午飯,回到辦公室。
抽屜里的文件夾靜靜躺著,像一只要被喚醒的野獸。
她打開電腦,開始制作招標文件匯總表。
Excel表格里,三家企業報價并排陳列。
每一行數據都在提醒她:這里有問題。
下午兩點四十分,蕭思雨拿著匯總表敲響科長辦公室的門。
“進來。”張國梁的聲音從里面傳出。
02
張國梁的辦公室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條。
書架上擺著各種文件盒,按年份和類別排列整齊。
窗臺上放著兩盆綠蘿,枝葉垂落,綠意盎然。
“科長,這是三家企業的投標報價匯總表。”
蕭思雨將文件放在辦公桌上,聲音盡量平穩。
張國梁正在看報紙,聞言抬起頭,露出慣有的溫和笑容。
“辛苦了小蕭,坐吧。”
他在沙發上坐下,接過文件,戴上老花鏡仔細翻閱。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花白的鬢角上,泛著柔和的光澤。
蕭思雨坐在對面的椅子上,雙手交握放在膝上。
辦公室里很安靜,只有翻動紙張的沙沙聲。
墻上的掛鐘“滴答滴答”走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張國梁看了約莫五分鐘,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
“嗯,資料整理得很清楚,小蕭做事就是細致。”
“科長,我對比了一下市場價……”
蕭思雨開口,話到嘴邊又頓了頓。
張國梁看著她,眼神溫和:“怎么?有什么問題嗎?”
“這三家企業的報價,都比市場價高出不少。”
她選擇了一個相對溫和的說法,“不少”這個詞用得謹慎。
張國梁笑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小蕭啊,你剛來不久,對采購工作可能還不太了解。”
“公開招標采購,不能只看價格,還要綜合考慮。”
他將文件放在茶幾上,身體微微前傾,語氣誠懇。
“產品質量、售后服務、供貨周期,這些都是重要因素。”
“就拿這個U盤來說,商城里賣的可能是正品,也可能是山寨貨。”
“我們政府采購,必須保證百分百正品,還要有三年質保。”
蕭思雨點點頭:“這個我理解。但我核對了型號,確實是同款正品。”
“同型號也分不同批次嘛。”張國梁擺擺手,“有些批次質量就是不穩定。”
“而且政府采購要走正規發票,稅費、管理費都要算進去。”
“那些商城零售價,是含稅價嗎?能開專票嗎?質保多久?”
一連串的問題拋過來,蕭思雨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張國梁見她沉默,語氣更加和藹:“我理解你的想法,年輕人有質疑精神是好事。”
“但采購工作是系統工程,要考慮方方面面的因素。”
“這樣吧,你把市場調研資料也附上,我們上會時一起討論。”
“好的,科長。”蕭思雨應道。
她起身準備離開,走到門口時又轉過身。
“科長,我還想請教一個問題。”
“你說。”
“這次采購的技術參數,是誰制定的呢?”
張國梁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半秒,隨即恢復自然。
“辦公室和財務科一起討論定的,怎么了?”
“沒什么,就是覺得參數要求特別詳細,連品牌型號都指定了。”
“詳細點好,避免以后扯皮。”張國梁重新戴上眼鏡,“去忙吧。”
蕭思雨走出辦公室,輕輕帶上門。
走廊里空無一人,她靠在墻上,深深吸了口氣。
剛才的對話看似平和,但她能感覺到那溫和語氣下的距離感。
張國梁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用一堆理由搪塞過去。
最讓她在意的是,當問及技術參數制定時,科長眼中閃過的警惕。
那眼神很快被笑容掩蓋,但蕭思雨確信自己看到了。
回到自己座位,她打開電腦里的招標文件。
翻到技術參數部分,一行行仔細閱讀。
“A4復印紙:要求‘晨光’品牌‘臻品系列’80克純木漿……”
“中性筆:要求‘真彩’品牌‘鉆石尖’0.5mm黑色……”
“訂書機:要求‘得力’品牌‘金屬機身’重型款……”
每一條都指定了具體品牌和系列,有些甚至是市面上不常見的型號。
蕭思雨搜索了這些型號,發現供貨商很少。
大多數普通文具店只銷售常規款,不囤積這些特定型號。
她拿起電話,撥通了附近最大商城的辦公用品專柜。
“您好,我想咨詢一下‘晨光臻品系列’80克復印紙有貨嗎?”
“抱歉,這個系列我們不賣。您可以看看‘晨光優品系列’,性價比更高。”
“那‘真彩鉆石尖’0.5mm中性筆呢?”
“這個型號已經停產了,現在市面上都是‘寶石尖’系列。”
掛斷電話,蕭思雨盯著電腦屏幕,心跳加速。
招標文件中指定的這些型號,要么供貨極少,要么已經停產。
這意味著普通商家很難參與投標,因為他們無法保證供貨。
只有那些“有門路”的供應商,才能弄到這些特定產品。
她想起老王在食堂說的話:“別看文件,看人。”
現在看來,文件本身就有問題。
技術參數的制定者,早就為特定供應商鋪好了路。
窗外的天色暗了下來,烏云聚集,又要下雨了。
蕭思雨關掉電腦,收拾東西準備下班。
經過科長辦公室時,門縫里透出燈光,還有說話聲。
“……放心吧,都安排好了……”
是張國梁的聲音,帶著輕松的笑意。
電話那頭的人說了些什么,張國梁笑得更開心了。
“老黃啊,你辦事我還不放心?合作這么多年了……”
蕭思雨快步走過,腳步聲淹沒在走廊的回音里。
電梯下行時,她看著鏡面中自己蒼白的臉。
手機震動,是母親發來的微信:“思雨,周末回家吃飯嗎?你爸買了你愛吃的鱸魚。”
她盯著屏幕,手指懸在鍵盤上方。
雨水開始敲打電梯井的外壁,發出沉悶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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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周六早晨,蕭思雨沒有睡懶覺。
她換上便裝,背起雙肩包,走進了市區最大的辦公用品批發市場。
這里是城市的商業腹地,五層樓的建筑里聚集著數百家商戶。
空氣里彌漫著紙張和油墨的味道,還有各種方言的討價還價聲。
蕭思雨從一層開始,一家店一家店地詢問。
她拿著招標文件的復印件,指著那些指定的產品型號。
大多數店主看一眼就搖頭:“這個型號早就沒貨了,廠家都不生產了。”
“你要的這個系列是特供渠道的,我們拿不到。”
“這款訂書機?得力的重型款?我幫你問問……”
三層一家較大的店鋪里,老板是個精瘦的中年男人。
他拿著蕭思雨遞過去的參數表,瞇著眼看了很久。
“姑娘,你是哪個單位的?”
“我是幫單位詢價的。”蕭思雨謹慎地回答。
老板笑了,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政府采購吧?”
蕭思雨點點頭。
“那就對了。”老板把參數表還給她,“這些型號,普通商家玩不起。”
“什么意思?”
“你看這個復印紙,要求臻品系列。”老板從貨架上拿出一包紙,“這是優品系列,質量差不多,價格便宜三分之一。”
“但你們文件里非要臻品系列,這個系列只走特供渠道。”
“能拿到貨的,全市不超過三家。”
蕭思雨心里一緊:“哪三家?”
老板看了她一眼,眼神意味深長:“姑娘,我勸你別問了。”
“為什么?”
“能玩這種特供的,都是有大關系的。”老板壓低聲音,“我們這些小商家,不想惹麻煩。”
“你只要知道,按照這個參數招標,最后中標的一定是那幾家。”
“價格嘛,肯定比市場價高出一大截,反正公家的錢……”
老板沒再說下去,轉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蕭思雨站在店鋪里,周圍的嘈雜聲仿佛都遠去了。
她想起招標文件中那些精確到型號的技術參數。
當時她還佩服制定者的專業和細致。
現在才明白,那不是專業,那是精心設計的門檻。
走出批發市場時,已經是中午十二點。
陽光刺眼,蕭思雨站在路邊,拿出手機計算器。
根據上午詢價的結果,如果能采購常規型號,總成本約兩萬三千元。
如果必須按照招標參數采購,成本至少在六萬元以上。
而且大多數商家無法供貨,只能選擇那幾家“有門路”的供應商。
她走進附近一家快餐廳,點了份套餐,卻沒什么食欲。
鄰桌坐著兩個穿著工裝的男人,正在大聲聊天。
“聽說了嗎?林業局又要招標了。”
“又是老黃那家公司中標吧?他都快把政府單位包圓了。”
“人家有關系啊,張科長是他鐵哥們兒。”
蕭思雨的手一抖,筷子掉在桌上。
她彎腰撿起筷子,心跳如鼓。
那兩個男人繼續聊天,完全沒有注意到她。
“老黃這幾年賺翻了,去年換了輛奧迪。”
“廢話,隨便一筆采購就賺幾萬,誰不眼紅?”
“不過聽說他們單位新來了個女大學生,會不會……”
“能怎樣?一個新人,還能翻天不成?”
兩人哈哈大笑,舉杯碰了一下。
蕭思雨匆匆吃完剩下的飯,逃也似的離開餐廳。
下午,她決定去單位附近的幾家零售商城看看。
這些商城主要面向普通消費者,價格透明,型號常規。
在第一家商城,她找到了“晨光優品系列”復印紙。
促銷價二十五元一包,和招標文件中“臻品系列”參數幾乎相同。
導購員熱情地介紹:“這個系列賣得最好,性價比高。”
“臻品系列呢?”
“那個啊,價格貴一倍,其實質量差不多。”導購員撇撇嘴,“都是噱頭。”
在另一家商城,她看到了“真彩寶石尖”中性筆。
促銷價一元九角一支,寫起來流暢順滑。
而招標文件指定的是已經停產的“鉆石尖”型號。
蕭思雨買了一支筆和一包紙,小票上印著清晰的價格。
走出商城時,夕陽西下,天邊泛起橘紅色的光。
她站在公交站臺上,看著手中購物袋里的文具。
簡單的幾樣東西,價格還不到五十元。
按照招標報價,這些東西要一百五十元。
公交車來了,蕭思雨上車找了個靠窗的位置。
窗外街景流轉,路燈一盞盞亮起。
她拿出手機,在備忘錄里寫下今天的見聞。
“批發市場老板暗示參數是為特定供應商設計。”
“餐廳聽到談話,提到‘張科長’和‘老黃’關系密切。”
“零售商城同質量產品價格僅為報價三分之一。”
寫完這些,她盯著屏幕看了很久。
然后打開通訊錄,找到沈玉琴科長的電話。
手指懸在撥號鍵上方,最終還是鎖屏了。
現在還不到時候。
證據不夠充分,貿然反映只會打草驚蛇。
而且她不能確定,沈玉琴在這件事中是什么立場。
財務科負責預算審核,如果參數有問題,沈科長應該能看出來。
除非……她也知情,或者選擇了沉默。
公交車到站了,蕭思雨隨著人流下車。
小區門口,她遇到了鄰居曾學智。
曾老退休前是單位的會計,今年六十三歲,精神矍鑠。
“思雨啊,才下班?”曾老提著鳥籠,正要出門遛彎。
“曾伯伯好,我出去買了點東西。”
“年輕人周末也不休息,要注意身體啊。”
兩人并肩走進小區,曾老突然問道:“你們單位最近是不是在搞采購招標?”
蕭思雨心里一驚:“您怎么知道?”
“退休了也關心單位的事嘛。”曾老笑呵呵地說,“招標是個好制度,就怕走樣。”
“曾伯伯,您經驗多,能不能指點指點?”
曾老停下腳步,看著她年輕而認真的臉。
夕陽的余暉落在她肩上,鍍上一層暖金色。
“思雨啊,有些事,知道了未必是好事。”
“但不知道,心里更不安。”蕭思雨輕聲說。
曾老沉默片刻,嘆了口氣:“這樣吧,明天下午來我家喝茶,咱們慢慢聊。”
說完,他提著鳥籠慢慢走遠了,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
蕭思雨站在原地,握緊了手中的購物袋。
塑料袋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催促什么。
04
周一早晨,蕭思雨提前半小時到單位。
辦公室里空無一人,只有清潔工在走廊拖地的聲音。
她打開電腦,登錄內部辦公系統,查找往年的采購記錄。
搜索“辦公用品采購”,跳出幾十條記錄。
最近三年的采購合同,中標方都是“鼎鑫辦公用品公司”。
老板黃磊,這個在餐廳里聽過的名字,出現在供應商信息欄。
蕭思雨點開去年的采購合同,仔細閱讀技術參數部分。
同樣是詳細的品牌型號指定,同樣是遠高于市場的價格。
合同審批流程完整,辦公室主任、財務科長、分管副局長層層簽字。
每一筆簽名都工整有力,代表著職責和確認。
她打印出去年的合同,和自己的市場調研表放在一起。
數字的對比觸目驚心,白紙黑字,無從抵賴。
走廊里傳來腳步聲,越來越近。
蕭思雨迅速將文件收進抽屜,打開一份普通文檔假裝工作。
門被推開,張國梁走了進來。
“小蕭來得這么早?”他有些意外。
“習慣了早起。”蕭思雨微笑回應。
張國梁點點頭,走進自己的辦公室。
關門聲響起后,蕭思雨松了口氣。
整個上午,她都在整理招標后續資料。
三家企業的投標文件需要歸檔,評審記錄需要整理。
評標委員會由五人組成:張國梁、沈玉琴、另外三個科室的負責人。
評審意見表上,五人一致同意鼎鑫公司中標。
理由寫得很冠冕堂皇:“報價合理,產品質量優,售后服務完善。”
蕭思雨盯著“報價合理”四個字,覺得刺眼。
中午在食堂,她特意坐在了沈玉琴附近。
沈科長吃飯很慢,細嚼慢咽,動作優雅。
等沈玉琴吃完起身,蕭思雨也跟了上去。
“沈科長,有點事想請教您。”
兩人走到食堂外的走廊,這里相對安靜。
“什么事?”沈玉琴問,語氣平淡。
“關于這次辦公用品采購招標,我有些疑問。”
蕭思雨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像是純粹的業務探討。
“三家企業的報價,都比市場價高出很多。我們的預算……”
“小蕭。”沈玉琴打斷她,推了推眼鏡,“預算審核是財務科的事。”
“我知道,但我擔心這樣采購會造成資金浪費。”
“你的擔心我理解。”沈玉琴的語氣緩和了些,“但招標是集體決策。”
“評標委員會五位成員都同意了,程序上沒有問題。”
蕭思雨咬了咬嘴唇:“可程序正義不代表結果正義。”
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沈玉琴的臉色沉了下來,四周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小蕭,你才來單位多久?半年不到吧?”
“是,五個月零二十天。”
“年輕人有想法是好事,但也要懂得尊重集體決策。”
沈玉琴看著她的眼睛,聲音壓得很低:“有些事情,不是你該操心的。做好本職工作,比什么都強。”
“可是……”
“沒有可是。”沈玉琴的語氣變得嚴厲,“我提醒你,不要多事。”
說完,她轉身就走,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清脆而急促。
蕭思雨站在原地,走廊盡頭的窗戶開著,風吹進來。
她感到一陣寒意,從脊背升起,蔓延到四肢。
下午上班時,她在樓梯間遇到了檔案室的老王。
老王抱著一摞舊檔案,正要往地下室走。
“王老師,需要幫忙嗎?”
“不用不用,就幾本賬冊。”老王笑道,突然壓低聲音,“小姑娘,你是不是在查采購的事?”
蕭思雨心里一驚:“您怎么……”
“沈科長剛才來檔案室調閱往年采購記錄了。”老王意味深長地說,“她特意問了誰最近查過這些資料。”
“您告訴她了?”
“我說檔案室系統壞了,查不到記錄。”老王眨眨眼,“不過小蕭啊,聽我一句勸,適可而止。”
“王老師,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老王看了看四周,確認沒人,才低聲說:“十年前,有個年輕人也像你這樣,覺得采購有問題。”
“后來呢?”
“后來他主動申請調去下屬林場了,現在還在那兒。”
老王拍拍她的肩膀,抱著檔案下樓去了。
腳步聲在樓梯間回蕩,漸漸遠去。
蕭思雨靠在墻上,感到一陣無力。
她知道老王是好意提醒,也知道前車之鑒意味著什么。
但那些離譜的報價單,那些刺眼的數字,總是在眼前晃動。
回到辦公室,她看到桌上放著一份通知。
是局里組織的青年干部培訓,為期一個月,地點在市委黨校。
通知上寫著推薦人選要求:工作認真,表現突出,有培養潛力。
張國梁在她的名字后面打了個勾,還寫了一段推薦意見。
“該同志工作細致,責任心強,建議重點培養。”
蕭思雨拿著通知,心里五味雜陳。
這算是安撫,還是調虎離山?
如果去參加培訓,一個月后回來,采購早已完成,木已成舟。
所有證據都會被歸檔封存,再想調查就難了。
但如果不去,就是駁了科長的好意,也會讓人起疑。
她走到窗邊,看著樓下院子里那棵老槐樹。
樹葉已經開始泛黃,秋天真的來了。
手機震動,是曾學智發來的短信:“思雨,明天下午三點,來我家喝茶。有些舊賬本,你可能有興趣看看。”
蕭思雨盯著短信,指尖冰涼。
舊賬本?曾老想給她看什么?
她回復:“好的,謝謝曾伯伯。”
發送成功后,她刪除了這條短信記錄。
窗外,一片黃葉從樹上飄落,在風中打了個旋,輕輕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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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二下午,蕭思雨請了半小時假,提前離開單位。
她先去超市買了些水果,然后敲響了曾學智家的門。
曾老住在單位老家屬院,三樓,房子不大但很整潔。
“思雨來了,快進來。”曾老熱情地招呼。
客廳里飄著茶香,紫砂壺在電陶爐上冒著熱氣。
茶幾上已經擺好了兩個茶杯,還有幾本泛黃的筆記本。
“曾伯伯,您說有些舊賬本要給我看?”
“不急,先喝茶。”曾老慢條斯理地泡茶,“這是今年的秋茶,味道不錯。”
蕭思雨接過茶杯,茶湯清澈,香氣撲鼻。
但她此刻沒有心思品茶。
曾老看出了她的焦急,笑了笑,放下茶杯。
“思雨啊,你在單位這幾個月,感覺怎么樣?”
“挺好的,同事們都很照顧我。”
“那就好。”曾老點點頭,突然話鋒一轉,“那你覺得,單位里最要緊的是什么?”
蕭思雨想了想:“應該是把工作做好吧。”
“對,但不全對。”曾老端起茶杯,“最要緊的是平衡。”
“平衡?”
“對,各種關系的平衡。”曾老說,“上下級之間,科室之間,同事之間。”
“有時候,事情做得太對,反而會破壞平衡。”
蕭思雨聽懂了話里的意思:“您是勸我不要再查采購的事?”
“我是告訴你,查可以,但要講究方法。”曾老打開一本舊筆記本,“你看看這個。”
筆記本里貼滿了各種票據和表格,字跡工整。
這是曾老退休前的工作筆記,記錄著單位的財務往來。
他翻到其中一頁,上面是十年前的采購記錄。
“你看看這筆采購,辦公桌椅二十套,單價三千元。”
蕭思雨看了一眼市場價批注:當時同類產品市價約一千二百元。
“價格高了將近三倍。”
“對。”曾老又翻了幾頁,“再看這個,電腦采購,十臺,每臺八千。”
“當時市價四千左右。”
“還有這個,打印機……”
一頁頁翻過去,幾乎每一筆大額采購,價格都遠高于市場。
蕭思雨看得心驚:“這些都沒人發現嗎?”
“怎么沒發現?”曾老苦笑,“當時也有人提出疑問。”
“提出疑問的人,要么調走了,要么閉嘴了。”
曾老合上筆記本,深深嘆了口氣:“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這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事。”
“采購、財務、分管領導,甚至更高層,都可能牽涉其中。”
“你動了采購,就等于動了一整條線上的所有人。”
蕭思雨沉默了,茶杯里的熱氣裊裊上升。
窗外的老槐樹上,幾只麻雀在嘰嘰喳喳叫著。
“曾伯伯,那您當年……”
“我?”曾老笑了笑,“我是個會計,只管做賬。”
“但我每筆高出的價格,都在本子上記下來了。”
“記了十年,記了三大本。”他拍拍桌上的筆記本,“這是其中一本。”
蕭思雨看著他花白的頭發和溫和的眼睛:“您為什么現在給我看這些?”
“因為我老了,快帶進棺材了。”曾老說,“而你年輕,眼里還有光。”
“我不希望十年后的你,變成今天某些人的樣子。”
他站起身,從書柜最上層拿出一個文件袋。
“這里面是鼎鑫公司過去五年的開票記錄復印件。”
“我退休前悄悄復印的,一直留著。”
蕭思雨接過文件袋,手有些抖。
“曾伯伯,您這是……”
“我只是把材料給你,用不用,怎么用,你自己決定。”
曾老重新坐下,倒了杯茶:“但有句話我要提醒你。”
“您說。”
“如果要動,就要有把握一擊致命。否則,打蛇不死,反被蛇咬。”
蕭思雨握緊了文件袋,塑料紙發出輕微的聲響。
她想起父親常說的一句話:做人要知進退。
但如果退一步,就是眼睜睜看著幾十萬公款被侵吞呢?
“曾伯伯,謝謝您。”她站起身,深深鞠躬。
“不用謝我。”曾老擺擺手,“只希望你能記住,無論做什么,保護好自己。”
離開曾老家時,天色已近黃昏。
蕭思雨抱著文件袋,走在老家屬院的林蔭道上。
落葉在腳下發出“沙沙”的聲響,秋風帶著涼意。
她想起剛才看到的那些舊賬本,十年間的采購記錄。
如果曾老記下的都是真的,那這十年,單位流失了多少資金?
幾百萬?還是上千萬?
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她鎖好門,拉上窗簾。
然后打開文件袋,將里面的材料一一攤在桌上。
鼎鑫公司過去五年的開票記錄,厚厚一疊。
開票單位全是政府機關和事業單位,林業局只是其中之一。
每張發票的金額都很大,產品明細卻寫得很簡略。
“辦公用品一批”、“文具耗材”、“設備采購”……
沒有具體型號,沒有數量,只有一個總金額。
蕭思雨拿出手機,開始拍照。
一張,兩張,三張……閃光燈在昏暗的房間里明滅。
拍完照,她將原件仔細收好,藏在書架最里層。
然后打開電腦,整理今天獲得的信息。
曾老的舊賬本,鼎鑫的開票記錄,加上自己的市場調研。
證據鏈正在慢慢形成,但還缺最關鍵的一環。
技術參數是誰制定的?為什么指定那些特定型號?
這個問題,只有制定者自己能回答。
而最可能的制定者,就是張國梁。
窗外的夜色完全降臨,遠處樓房的燈火次第亮起。
蕭思雨靠在椅背上,感到疲憊如潮水般涌來。
手機響了,是母親打來的電話。
“思雨,這周末回家嗎?你爸念叨你好幾天了。”
“媽,我這周可能回不去了,工作有點忙。”
“再忙也要注意身體啊,別太拼了。”
掛斷電話,蕭思雨看著手機屏保上全家的合影。
照片里的她笑得很燦爛,那是大學畢業時拍的。
父親摟著她的肩膀,眼中滿是驕傲。
如果父親知道她現在在做的事,會支持嗎?
還是會像曾老那樣,勸她適可而止?
沒有答案。
只有窗外無盡的夜色,和房間里孤單的燈光。
06
周三上午,蕭思雨決定去檔案室查找完整的招標資料。
包括技術參數的制定過程記錄、評標委員會的討論紀要等。
這些材料按規定應該歸檔,雖然可能沒有全部留存。
檔案室在地下室,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著舊紙張的味道。
老王不在,值班的是個年輕女孩,正在玩手機。
“你好,我想查一下今年辦公用品采購的招標資料。”
女孩頭也不抬:“查什么?登記一下。”
蕭思雨在登記本上寫下姓名、部門和查閱內容。
女孩看了一眼,懶洋洋地說:“在B區3排,自己找吧。”
“謝謝。”
檔案室很大,一排排鐵皮柜整齊排列,上面貼著分類標簽。
B區是“行政后勤”類,3排是“采購招標”子類。
蕭思雨找到對應柜子,拉開沉重的抽屜。
里面堆滿了文件夾,按年份排列。
她抽出今年的文件夾,坐到旁邊的閱覽桌上。
資料很全:招標公告、投標文件、評標記錄、中標通知書……
但在技術參數制定部分,只有最終版本,沒有過程稿。
也沒有討論記錄,仿佛這些參數是憑空出現的。
蕭思雨不死心,又往前翻了幾年。
同樣的模式:只有結果,沒有過程。
所有可能留下痕跡的環節,都被小心地抹去了。
她想起曾老說的話:“這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事。”
確實,如此嚴密的操作,需要各個環節的配合。
制定參數的人,審核預算的人,評標的人,簽批的人……
每個人都在流程中貢獻了一環,共同完成了這件事。
而每個人都可能從中獲益,或者至少沒有損失。
蕭思雨感到一陣寒意,不是來自地下室的陰冷。
而是來自這種系統性的沉默和默契。
她拿出手機,想拍下這些文件。
但手機在這里沒有信號,攝像頭也無法對焦。
只能手抄關鍵信息。
她翻開筆記本,開始記錄歷年采購的中標方、金額、參數特點。
筆尖劃過紙面,發出“沙沙”的聲音,在安靜的檔案室里格外清晰。
不知過了多久,身后傳來腳步聲。
“小蕭,查完了嗎?”是老王的聲音。
蕭思雨嚇了一跳,筆掉在地上。
“王老師,您什么時候來的?”
“剛來接班。”老王撿起筆遞給她,“查到什么了?”
“沒什么,就是學習一下采購流程。”
老王看了看她攤開的文件和筆記本,眼神復雜。
“小姑娘,有些事,知道得越多越危險。”
“我知道,但總要有人知道。”蕭思雨輕聲說。
老王嘆了口氣,壓低聲音:“我提醒你,檔案室五點關門。”
“現在幾點了?”
“四點五十。”老王說,“你該走了。”
蕭思雨匆匆收拾東西,將文件放回原處。
就在她準備離開時,老王突然說:“對了,你查的這些,可能不是全部。”
“有些敏感材料,不會放在公共檔案室。”老王指了指樓上,“領導辦公室可能另有留存。”
“您是說……”
“我什么都沒說。”老王轉身走向值班臺,“快走吧,我要鎖門了。”
蕭思雨走出檔案室,身后傳來鐵門關閉的聲音。
“咔嗒”一聲,然后是鑰匙轉動的聲音。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被鎖在里面了。
“王老師?王老師!”
她拍打著鐵門,但外面沒有回應。
檔案室在地下室,手機沒有信號,周圍一片死寂。
蕭思雨感到一陣恐慌,用力推門,門紋絲不動。
她看了看四周,只有應急燈發出幽綠的光。
現在是下午五點,單位應該還沒完全下班。
但地下室很少有人來,如果老王忘了她還在里面……
她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然后開始尋找其他出口。
檔案室只有一個門,沒有窗戶,通風管道太小。
唯一的希望是有人來查看,或者老王想起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應急燈的綠光讓一切顯得詭異。
蕭思雨靠在門上,突然想起下午還有一個會議。
五點十分的周例會,張國梁要求全員參加。
如果她缺席,肯定會引起注意。
也許這是件好事?會有人來找她?
但前提是,有人發現她失蹤了。
她看了看手表,五點零五分。
還有五分鐘會議開始。
門外終于傳來腳步聲,然后是鑰匙轉動的聲音。
鐵門打開,老王站在門口,臉色焦急。
“哎呀,我真忘了你還在里面!快出來,要開會了!”
蕭思雨沖出檔案室,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
“謝謝王老師。”
“別謝了,快去吧,會議已經開始了。”
她跑上樓梯,沖進會議室時,所有人都看向她。
張國梁皺了皺眉:“小蕭,怎么遲到了?”
“抱歉科長,我在檔案室查資料,沒注意時間。”
“坐下吧。”張國梁沒有深究,“我們繼續。”
蕭思雨找了個角落位置坐下,心跳依然很快。
剛才被鎖在檔案室的經歷,讓她感到后怕。
是老王真的忘了,還是有意為之?
如果是后者,那是在警告她:我可以讓你消失,至少暫時消失。
會議內容很常規,各部門匯報工作,領導布置任務。
輪到辦公室時,張國梁提到了采購招標。
“本次辦公用品采購招標已經順利完成,鼎鑫公司中標。”
“采購合同已經擬好,明天就可以簽。”
“大家還有什么問題嗎?”
會議室里一片安靜,沒有人說話。
蕭思雨張了張嘴,但最終沒有發出聲音。
她看到沈玉琴低頭看著筆記本,筆在紙上隨意劃著。
另外三個評標委員在玩手機,似乎對這一切漠不關心。
“好,既然沒問題,那就這樣定了。”張國梁合上文件夾,“散會。”
人們陸續離開會議室,蕭思雨走在最后。
走廊里,她聽到兩個同事小聲議論:“又是鼎鑫中標,真沒意思。”
“噓,小聲點。反正花的不是你的錢。”
“也是,管那么多干嘛。”
聲音漸漸遠去,消失在樓梯轉角。
蕭思雨站在原地,看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
路燈一盞盞亮起,照亮了空蕩蕩的院子。
她想起剛才會議上的沉默,那種集體性的視而不見。
也許老王說得對,這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問題。
這是一個系統的問題,一種深入骨髓的慣性。
回到辦公室,她打開電腦,看到一封新郵件。
是市委黨校的培訓通知,要求下周一報到。
為期一個月,全封閉管理。
如果去,采購的事就徹底與她無關了。
如果不去,就要找到一個合理的理由。
而且會打草驚蛇,讓張國梁知道她在意這件事。
蕭思雨盯著屏幕,指尖冰涼。
桌上的電話響了,是張國梁打來的內線。
“小蕭,來我辦公室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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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張國梁的辦公室里,茶香裊裊。
黃磊坐在沙發上,穿著一身深藍色西裝,笑容滿面。
這就是鼎鑫公司的老板,蕭思雨第一次見到真人。
四十五歲左右,微胖,圓臉,看起來憨厚樸實。
“小蕭,這位是鼎鑫的黃總,以后就是我們單位的供應商了。”
張國梁介紹道,語氣輕松。
“黃總好。”蕭思雨點頭致意。
“蕭科員好,年輕有為啊。”黃磊站起身,伸出手。
握手時,蕭思雨感覺到他手掌的厚實和溫熱。
那是一雙經常與人打交道的手,有力而自信。
“小蕭,晚上黃總請客,慶祝合作成功,你也一起來。”
張國梁說得自然,仿佛這只是一次普通的飯局。
蕭思雨本想拒絕,但轉念一想,這或許是個機會。
“好的,科長。”
“那下班后一起走,就在附近的悅來酒樓。”
回到自己座位,蕭思雨看了看時間,下午四點半。
還有一個半小時下班,足夠她做點準備。
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小型錄音筆,是以前采訪用的。
檢查電量,測試錄音效果,然后放進隨身包里。
也許用不上,但帶著總比不帶好。
悅來酒樓是單位附近最高檔的餐廳,平時接待領導都來這里。
包廂很大,裝修豪華,圓桌能坐十五個人。
除了辦公室的幾個人,還有財務科的沈玉琴,以及其他幾個科室負責人。
黃磊作為東道主,熱情地招呼每個人。
“張科長坐主位,沈科長坐這邊,蕭科員年輕,坐我旁邊吧。”
安排座位時,黃磊特意讓蕭思雨坐在自己右手邊。
酒菜很快上齊,茅臺酒打開,香氣四溢。
“首先感謝各位領導對鼎鑫的信任,我先干為敬。”
黃磊站起來,一飲而盡,杯底朝下,滴酒不剩。
其他人紛紛舉杯,氣氛熱烈起來。
蕭思雨不會喝酒,只要了杯果汁。
“蕭科員不喝酒?那多吃菜。”黃磊給她夾了只蝦,“這家店的蝦很新鮮。”
“謝謝黃總。”
酒過三巡,話題漸漸放開。
張國梁拍著黃磊的肩膀:“老黃啊,咱們合作多少年了?”
“八年了,張科長。”黃磊笑道,“從您當副科長開始,就在照顧我生意。”
“那是你做事靠譜,質量有保證。”
“必須的,給政府單位供貨,哪敢馬虎。”
沈玉琴也開口了:“黃總,這次的價格,還是按老規矩?”
“當然,發票您放心,一定開得妥妥的。”
“那就好,財務這邊也好做賬。”
蕭思雨安靜地吃著菜,耳朵豎起來聽每一句話。
“老規矩”是什么?發票要怎么開才“妥妥的”?
她悄悄把手伸進包里,按下了錄音筆的開關。
黃磊又敬了一圈酒,回到座位上,和蕭思雨聊天。
“蕭科員剛來不久吧?還習慣嗎?”
“挺好的,同事們都很照顧。”
“那就好,以后工作上有什么需要,隨時找我。”黃磊壓低聲音,“張科長是我的老大哥,他的同事就是我的同事。”
這話說得巧妙,既表明了和張國梁的關系,又暗示了某種默契。
蕭思雨點點頭,沒有接話。
飯局進行到一半,張國梁出去接電話。
黃磊趁機對桌上其他人說:“各位領導,這次招標辛苦大家了。一點心意,已經放在各位車里了。”
他說得云淡風輕,仿佛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但在座的人都聽懂了,紛紛舉杯:“黃總客氣了。”
“應該的,合作愉快。”
蕭思雨心里一沉。“一點心意”是什么?購物卡?還是現金?
她看向沈玉琴,沈科長正慢條斯理地吃著青菜,表情平靜。
顯然,這不是第一次了。
張國梁回來后,黃磊又敬了他一杯:“張哥,我兒子上學的事,多虧您幫忙。”
“小事,我跟一中校長熟,打個招呼的事。”
“那必須再敬您一杯!”
兩人碰杯,一飲而盡,相視而笑。
那笑容里有太多內容,是長期合作形成的信任和默契。
蕭思雨突然覺得胃里一陣翻涌,不是喝了酒,而是惡心。
她借故去洗手間,在鏡子前用冷水洗了把臉。
鏡中的自己,臉色蒼白,眼神迷茫。
包里還藏著錄音筆,正在記錄外面的一切。
這些證據夠嗎?錄音能說明什么?
黃磊沒有明確說回扣,只說“一點心意”。
張國梁沒有明確要好處,只是幫了“小忙”。
一切都包裹在人情往來的外衣下,滴水不漏。
回到包廂時,話題已經轉到其他方面。
誰家孩子考了好學校,誰買了新房,誰要去國外旅游。
一片祥和,其樂融融。
蕭思雨坐下,突然問了一句:“黃總,這次采購的型號都很特殊,市面上很難買到吧?”
包廂里安靜了一瞬。
黃磊的笑容僵了半秒,隨即恢復自然:“確實不好找,但我們有渠道,跟廠家關系好。”
“什么渠道呢?我們也學習學習。”
張國梁插話了:“小蕭,這是商業機密,黃總不方便說。”
“哦,是我冒昧了。”蕭思雨低下頭。
黃磊打圓場:“沒事沒事,年輕人好學是好事。來,吃菜吃菜。”
氣氛重新活躍起來,但蕭思雨能感覺到,有幾道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飯局結束后,黃磊送大家到停車場。
果然,每輛車的駕駛座上都有一個牛皮紙袋。
蕭思雨的車是輛舊款大眾,平時很少開。
她也看到了那個紙袋,薄薄的,里面應該是卡。
“蕭科員,一點小心意,千萬別推辭。”黃磊親自幫她拉開車門。
“黃總,這不太合適……”
“合適,怎么不合適?”張國梁走過來,“這是黃總的心意,收下吧。”
語氣溫和,但眼神里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
蕭思雨只好接過紙袋,放進包里。
開車回家的路上,她看著副駕座上的包。
里面裝著錄音筆,還有那個牛皮紙袋。
等紅燈時,她打開紙袋看了一眼。
是張購物卡,面值兩千元,全市通用。
對她來說,這不是小數目,相當于半個月工資。
但對黃磊來說,這只是九牛一毛。
一次采購賺幾萬,拿出幾千打點,成本而已。
回到家,她第一時間拿出錄音筆,將音頻導入電腦。
然后打開購物卡,用手機拍下正反面。
接著,她把這些材料和之前的證據放在一起。
文檔已經越來越厚,但還缺最關鍵的東西。
技術參數的制定過程,利益輸送的直接證據。
錄音里只有暗示,沒有明說。
購物卡可以解釋為正常人情往來。
還需要更多,更直接的證據。
手機響了,是張國梁發來的微信:“小蕭,今天辛苦了。培訓的事考慮得怎么樣?名額有限,要盡快決定。”
蕭思雨盯著屏幕,手指在鍵盤上懸了很久。
最終回復:“科長,我考慮好了,愿意參加培訓。”
點擊發送后,她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去培訓,不是放棄,而是爭取時間。
一個月,足夠她做很多事。
前提是,這一個月里,沒有人發現她在調查。
窗外的夜色濃如墨,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
悠長,孤寂,消失在夜的深處。
08
周四早晨,蕭思雨提前一個小時到單位。
她要去張國梁的辦公室,找那份完整的技術參數制定文件。
昨晚的錄音里,黃磊提到“參數是張哥親自把關的”。
這意味著,張國梁手里可能有過程稿,或者相關記錄。
科長辦公室的門鎖著,但蕭思雨有備用鑰匙。
作為辦公室科員,她負責保管所有辦公室的備用鑰匙。
這本來是方便日常管理,現在成了她的機會。
鑰匙插入鎖孔,輕輕轉動。
“咔嗒”一聲,門開了。
辦公室里很整潔,文件柜、書桌、沙發,各就各位。
蕭思雨打開手機的手電筒,避免開燈引起注意。
她先檢查書桌抽屜,鎖著。
文件柜也鎖著,鑰匙應該在張國梁隨身攜帶的鑰匙串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窗外天色漸亮。
必須在他來之前離開。
蕭思雨的目光落在書柜最上層,那里放著幾個檔案盒。
她搬來椅子,站上去查看。
檔案盒沒有標簽,但其中一個格外厚重。
她取下那個盒子,打開。
里面是各種采購文件,包括歷次招標的技術參數制定稿。
果然在這里。
蕭思雨快速翻閱,找到今年的文件。
不僅有最終版本,還有過程稿和討論記錄。
討論記錄是手寫的,字跡潦草,但能辨認出內容。
“黃總建議使用臻品系列,質量穩定。”
“價格可上浮30%,符合預算要求。”
“其他品牌排除,避免競爭。”
每條記錄后面都有簽名縮寫:ZGL。
張國梁。
蕭思雨手在抖,手機攝像頭對準這些記錄,一張張拍下來。
閃光燈在昏暗的辦公室里明滅,像心跳的節奏。
拍到最后幾頁時,她看到一份補充協議草案。
“鼎鑫公司承諾,合同金額的20%作為服務費返還。”
返還給誰?沒有寫。
但這份草案本身,就是鐵證。
她拍下這一頁,將文件按原樣放回。
就在她準備離開時,門外傳來腳步聲。
越來越近,停在了辦公室門口。
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
蕭思雨心跳驟停,迅速躲到書柜后面的角落里。
門開了,燈亮了。
是張國梁,他今天來得特別早。
蕭思雨屏住呼吸,能聽到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
張國梁在辦公室里走了幾步,似乎在查看什么。
然后他走到書桌前,打開抽屜,拿出一個筆記本。
蕭思雨從書柜縫隙看出去,能看到他的側臉。
和平時的溫和不同,此刻的他面無表情,眼神冷峻。
他翻開筆記本,看了幾頁,然后拿出打火機。
火焰騰起,點燃了筆記本的一角。
紙張燃燒的氣味彌漫開來,煙霧開始上升。
張國梁將燃燒的筆記本扔進垃圾桶,看著它化為灰燼。
然后他打開窗戶,讓煙霧散去。
整個過程冷靜、熟練,仿佛做過很多次。
蕭思雨緊緊捂住嘴,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燒完筆記本,張國梁在辦公室坐了一會兒。
接了個電話,語氣輕松:“放心吧,都處理干凈了。”
掛斷電話后,他起身離開辦公室。
關門,鎖門,腳步聲漸行漸遠。
蕭思雨又等了幾分鐘,確認安全后才從角落里出來。
垃圾桶里的灰燼還冒著余煙,她蹲下身查看。
大部分紙張已經燒成黑灰,但邊緣還有殘留。
她小心地撿起幾片未完全燒毀的紙片,上面有零散的字跡。
“黃……返點……15%……沈……5%……”
還有幾個名字縮寫,她認不全,但能猜出是誰。
蕭思雨用紙巾包好這些紙片,放進包里。
然后快速離開辦公室,回到自己座位。
剛坐下不久,張國梁就過來了。
“小蕭,這么早?”
“習慣了早起。”蕭思雨盡量讓聲音平靜。
“嗯,好習慣。”張國梁看了看她,“對了,我辦公室的窗戶是你開的嗎?”
蕭思雨心里一緊:“沒有啊,怎么了?”
“沒什么,早上來的時候窗戶開著,可能保潔阿姨忘了關。”
“需要我去關上嗎?”
“不用,我已經關好了。”張國梁微笑,“你忙吧。”
他轉身離開,蕭思雨看著他走進辦公室。
關上門,但沒有鎖。
也許他在試探,也許只是隨口一問。
整個上午,蕭思雨都在整理培訓需要交接的工作。
但心思全在包里的證據上。
那些照片,那些紙片,足夠讓一些人坐立不安。
中午在食堂,她遇到了沈玉琴。
沈科長端著餐盤,坐在她對面。
“小蕭,聽說你要去黨校培訓?”
“是的,下周一報到。”
“好事,年輕人多學習。”沈玉琴慢條斯理地吃飯,“培訓一個月,回來采購的事也結束了。”
這話說得隨意,但蕭思雨聽出了弦外之音。
“是啊,時間過得真快。”
“有些事,過去了就過去了。”沈玉琴看著她,“人要學會往前看。”
“沈科長,如果有些事不該過去呢?”
沈玉琴放下筷子,眼神變得銳利:“小蕭,我欣賞你的認真,但有時候,認真過頭會害了自己。”
“您是在警告我嗎?”
“我是在提醒你。”沈玉琴站起身,“好自為之。”
她端著餐盤離開,背影挺直,但似乎有些疲憊。
蕭思雨看著她走遠,突然覺得,沈玉琴可能并不快樂。
財務科長,看似有權,但也要配合很多事。
那些簽出去的字,那些審核通過的預算,可能都是壓力。
下午,蕭思雨請了半天假,說要準備培訓的事。
實際上,她要去見一個人。
根據技術參數文件中提到的品牌,她找到了一家本地代理商。
這家代理商代理“晨光”全系列產品,包括已經停產的“臻品系列”。
接待她的是個中年女人,姓陳,是代理商經理。
“陳經理,我想咨詢一下臻品系列復印紙,現在還能訂貨嗎?”
“能是能,但價格貴,而且要等。”陳經理打量著她,“你是哪個單位的?”
“我是幫朋友問的,他們單位要采購。”
“政府采購吧?”陳經理笑了,“這個系列,現在基本只供政府單位。”
“因為貴啊,性價比低,普通企業不會買。”陳經理壓低聲音,“而且要走特供渠道,有門檻的。”
“什么門檻?”
“這個……”陳經理猶豫了一下,“姑娘,你不是來采購的吧?”
蕭思雨知道瞞不住了:“實不相瞞,我在調查一些事。”
她拿出工作證,陳經理看了一眼,臉色變了。
“林業局的?那你應該找鼎鑫啊,他們是我們的特約經銷商。”
“特約經銷商?”
“對,全市政府單位的‘晨光’特供產品,基本都通過鼎鑫。”陳經理說,“我們只對公,不對私。”
“那其他商家能拿到貨嗎?”
“理論上能,但實際很難。”陳經理搖頭,“特供渠道要交保證金,還要有關系。”
“鼎鑫的老板黃磊,跟你們很熟?”
“黃總啊,老客戶了。”陳經理笑道,“他跟很多單位的領導都熟,所以生意做得大。”
“這次林業局的采購,也是通過他?”
“應該是吧,我們收到的訂單是鼎鑫轉來的。”
蕭思雨又問了些細節,陳經理知道的有限,但足夠拼湊出輪廓。
黃磊作為特約經銷商,壟斷了政府單位的特供產品渠道。
其他商家即使想投標,也很難在短時間內備齊指定型號的貨。
而指定這些型號的人,就是張國梁。
一條完整的鏈條,從參數制定到供貨,環環相扣。
離開代理商公司時,天色已近黃昏。
蕭思雨站在街邊,看著車水馬龍。
她手里握著的證據,足夠揭開這個蓋子。
但蓋子下面是什么?她能承受揭開的后果嗎?
手機響了,是曾學智打來的。
“思雨,你還好嗎?”
“曾伯伯,我……還好。”
“我聽說你要去培訓了?”曾老的聲音有些擔憂,“這個時候離開,不是好事。”
“我知道,但我需要時間。”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孩子,如果決定要做,就要快。夜長夢多。”
“我明白。”
掛斷電話,蕭思雨抬起頭,看著天空。
烏云密布,又要下雨了。
這場雨,會洗刷掉什么?還是會讓一切變得更加泥濘?
她沒有答案。
只有手中沉甸甸的證據,和心里越來越清晰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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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周五,蕭思雨請了全天病假。
她需要時間整理所有證據,并決定下一步怎么做。
出租屋里,窗簾緊閉,桌上攤滿了各種材料。
市場調研表、錄音文字稿、照片、燒焦的紙片、代理商證言……
每一件都指向同一個事實:這次采購存在嚴重問題。
她打開電腦,開始撰寫舉報材料。
手指在鍵盤上敲擊,每一個字都沉重如山。
“關于市林業局辦公用品采購招標中存在問題的舉報……”
寫到這里,她停住了。
舉報給誰?紀委?審計局?還是上級主管部門?
每個選擇都有風險,每個選擇都可能石沉大海。
她想起曾老說的:“如果要動,就要有把握一擊致命。”
這些證據足夠致命嗎?
錄音只有暗示,沒有明說。
燒焦的紙片殘缺不全,難以作為直接證據。
代理商證言可以解釋為商業競爭。
唯一有力的,是技術參數制定文件中的手寫記錄。
但那只有照片,原件還在張國梁辦公室。
如果他去銷毀,就什么都沒有了。
蕭思雨站起身,在房間里踱步。
必須拿到原件,或者至少確保原件安全。
但張國梁辦公室鎖著,她不可能再次冒險進入。
也許可以舉報后,讓調查人員去查?
但如果張國梁提前得到風聲,銷毀證據呢?
這是個死循環。
窗外的雨終于下了起來,淅淅瀝瀝,敲打著玻璃。
蕭思雨走到窗邊,看著雨中的城市。
灰蒙蒙的天空,濕漉漉的街道,匆匆而過的行人。
一切都顯得模糊而不真實。
手機震動,是一個陌生號碼。
她猶豫了一下,接起來。
“是蕭思雨同志嗎?”一個沉穩的男聲。
“是我,您是哪位?”
“我是市紀委第三監察室的,姓趙。有些情況想向你了解一下。”
蕭思雨心里一驚,紀委怎么會找到她?
“請問是什么事?”
“關于你們單位辦公用品采購招標的問題,我們接到了一些反映。”
“反映?”
“是的,匿名舉報信。”趙主任說,“信中提到了你,說你可能掌握一些情況。”
蕭思雨握緊了手機,是誰舉報的?曾老?還是其他人?
“蕭同志,如果你有時間,我們想和你見面談談。”
“什么時候?”
“今天下午三點,在我們辦公室。地址我發短信給你。”
掛斷電話后不久,短信來了。
地址是市紀委辦公樓,房間號、聯系人一應俱全。
蕭思雨看著短信,心里亂成一團。
這是機會嗎?還是陷阱?
如果是真的紀委,那她可以把證據交出去。
如果是假的,那可能就是張國梁他們的試探。
她決定先驗證一下。
撥打了114查詢市紀委的電話,然后轉接到第三監察室。
“你好,我找趙主任。”
“我就是,你是?”
“我是蕭思雨,想確認一下下午見面的事。”
“哦,蕭同志啊,是的,下午三點,別忘了帶相關材料。”
聲音和剛才一樣,應該是同一個人。
蕭思雨稍微放心了些,但依然謹慎。
她復制了所有證據材料,將原件藏在不同的地方。
一份放在銀行保險箱,一份寄存在朋友家,一份隨身攜帶。
下午兩點半,她提前出發,前往市紀委。
雨還在下,出租車在擁堵的街道上緩慢行駛。
蕭思雨看著窗外,突然看到一輛熟悉的車。
是張國梁的黑色帕薩特,正從對面車道駛過。
車里不止他一個人,副駕駛座上坐著黃磊。
兩人在說什么,表情嚴肅。
他們的車拐進了市紀委所在街道的方向。
蕭思雨心里一沉,讓司機靠邊停車。
她付了錢下車,躲在公交站臺的廣告牌后觀察。
果然,張國梁的車停在了市紀委辦公樓對面。
兩人沒有下車,似乎在等人。
幾分鐘后,一個中年男人從辦公樓走出來,上了他們的車。
車開走了,消失在雨幕中。
蕭思雨站在原地,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和肩膀。
那個從紀委辦公樓出來的男人,她見過照片。
是紀委的某個處長,去年曾來單位做過廉政講座。
當時張國梁負責接待,兩人相談甚歡。
原來如此。
所謂的“趙主任”,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或者存在,但已經被打點好了。
蕭思雨拿出手機,刪除了那條短信。
然后轉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雨越下越大,她渾身濕透,但頭腦異常清醒。
不能相信任何人,至少現在不能。
回到出租屋,她換下濕衣服,坐在電腦前。
必須改變計劃。
直接舉報風險太大,可能證據還沒遞上去,人已經出事了。
需要更穩妥的方法。
她想起以前大學時,有個教授說過:“如果你要對抗一個系統,最好從外部打破它。”
內部舉報容易被壓制,但如果是媒體曝光呢?
蕭思雨打開瀏覽器,搜索本地的新聞媒體。
有幾家以調查報道聞名的報紙和網站,也許可以試試。
但她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
媒體曝光影響大,但也會打草驚蛇。
而且她沒有百分百的把握,萬一報道被壓下來呢?
正猶豫時,門鈴響了。
蕭思雨透過貓眼看去,是快遞員。
“蕭思雨嗎?有你的快遞。”
她打開門,簽收了一個文件袋。
寄件人處是空白的,沒有地址,沒有姓名。
回到屋里,她拆開文件袋,里面是一疊復印資料。
是鼎鑫公司近三年的納稅申報表和銀行流水。
流水顯示,每次大額采購合同簽訂后,都有款項轉出。
轉入賬戶的名字,有幾個她認識。
張國梁的妻子,沈玉琴的兒子,還有其他幾個相關人。
金額不大,每次幾千到一萬,但很規律。
更重要的是,還有一份鼎鑫公司的內部賬本復印件。
上面清楚記錄了每筆“返點”的金額和對象。
“林業局張科,15%”、“財務沈科,5%”、“王處,3%”……
白紙黑字,清清楚楚。
蕭思雨的手在抖,這是最直接的證據。
是誰寄來的?曾老?還是鼎鑫公司內部的人?
她不知道,但這份證據太重要了。
有了它,再加上之前的材料,足以形成完整的證據鏈。
她看了看時間,下午四點。
離周一培訓報到,還有三天。
這三天,她必須做出決定。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張國梁。
“小蕭,身體好些了嗎?”
“好多了,謝謝科長關心。”
“那就好,周末好好休息。”張國梁頓了頓,“對了,有件事跟你說一下。”
“培訓可能要推遲,黨校那邊設備檢修。”
“推遲到什么時候?”
“不確定,等通知吧。”張國梁語氣輕松,“正好,采購合同周一簽,你可以參與一下,學習學習。”
掛斷電話,蕭思雨知道,這不是巧合。
培訓推遲,讓她參與合同簽訂,都是在監視她。
防止她在最后關頭做出什么。
看來,他們已經有所警覺了。
也許是從檔案室被鎖開始,也許是從飯局上的問題開始。
或者,他們一直就在監視每個可能出問題的人。
蕭思雨走到窗前,雨已經停了。
夕陽從云層縫隙透出來,給濕漉漉的城市鍍上金色。
很美,但轉瞬即逝。
她拿起桌上所有的證據材料,裝進一個新的文件袋。
然后在封面寫下:“致:市審計局、市紀委、市檢察院。”
是的,她要同時寄給多個部門。
這樣,即使一個部門被壓下來,還有其他部門。
而且她要實名舉報,附上自己的身份信息和聯系方式。
如果出事,至少有人知道為什么。
做完這一切,天已經黑了。
蕭思雨抱著文件袋,坐在黑暗的房間里。
明天,這些材料就會被寄出。
然后,就是等待。
等待結果,等待報復,等待未知的一切。
手機屏幕亮了,是母親發來的微信:“思雨,這周末真的不回來嗎?你爸燉了湯,等你呢。”
她盯著屏幕,眼淚突然涌了出來。
“媽,我周末加班,下周一定回去。”
發送后,她關掉手機,倒在床上。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
只有遠處偶爾傳來的車聲,和心臟跳動的聲音。
10
周六早晨,蕭思雨去了三家不同的郵局。
將相同的舉報材料,分別寄往三個部門。
每一份都用了掛號信,有回執可查。
做完這些,她感覺輕松了些,又更加沉重。
輕松是因為終于邁出了這一步。
沉重是因為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周末兩天,她待在家里,哪里也沒去。
手機一直開著,但沒有等到任何電話。
周一一早,她準時到單位上班。
辦公室里氣氛如常,同事們說說笑笑,仿佛什么都沒發生。
張國梁看到她,笑著打招呼:“小蕭,身體全好了?”
“好了,謝謝科長。”
“那就好,今天簽合同,你來做記錄。”
“好的。”
上午十點,簽約儀式在小會議室舉行。
鼎鑫公司的黃磊帶著兩個助手,滿面春風。
張國梁代表單位簽字,沈玉琴作為見證人也在場。
蕭思雨負責會議記錄,筆尖劃過紙面,記錄著每一個細節。
“合同金額:柒萬捌仟元整。”
“供貨周期:合同簽訂后七個工作日內。”
“付款方式:貨到驗收合格后付全款。”
每一條都符合程序,每一個字都合法合規。
但蕭思雨知道,這份合同背后,藏著多少不可告人的交易。
簽約完成后,雙方握手,合影留念。
黃磊特意走到蕭思雨面前:“蕭科員,以后多多關照。”
“黃總客氣了。”
“不是客氣,是真心話。”黃磊壓低聲音,“年輕人前途無量,要懂得珍惜。”
話里有話,帶著善意的提醒,或者隱晦的警告。
中午,張國梁請大家吃飯,說是慶祝采購順利完成。
還是那家酒樓,還是那些人,氣氛比上次更加輕松。
黃磊喝了不少酒,話也多起來:“張哥,這次合作愉快,下次還找我。”
“那必須的,你辦事我放心。”
“沈科長,發票我下午就讓人送過去。”
“好,要開詳細些,品名、數量、單價都要有。”
“放心,保證合規。”
蕭思雨安靜地吃飯,偶爾回應一兩句。
她能感覺到,有幾道目光時不時落在她身上。
審視的,探究的,帶著若有若無的警惕。
飯后回到單位,蕭思雨開始整理簽約資料。
一切都很正常,直到下午三點。
內線電話響了,是人事科打來的。
“蕭思雨同志嗎?請來人事科一趟。”
她心里一緊,該來的還是來了。
人事科長是個嚴肅的中年女人,遞給她一份文件。
“蕭思雨同志,根據工作需要,局里決定調你去云霧山林場。”
“云霧山林場?”蕭思雨愣住了,“什么時候?”
“明天就去報到。”人事科長語氣平靜,“這是調令,你看看。”
文件上白紙黑字,寫著她的名字、原部門、調往單位。
調令日期是今天,簽發人是分管人事的副局長。
“為什么這么突然?我手頭的工作……”
“辦公室會安排人交接。”人事科長打斷她,“這是組織決定,希望你服從安排。”
“我能問問原因嗎?”
“工作需要。”四個字,冰冷而官方。
蕭思雨拿著調令,走出人事科辦公室。
走廊很長,陽光從盡頭的窗戶照進來,刺眼。
她想起曾老說的那個年輕人,十年前因為質疑采購,被調去了林場。
現在,輪到她了。
云霧山林場在兩百公里外的山區,條件艱苦,交通不便。
調去那里,意味著被邊緣化,意味著前途盡毀。
回到辦公室,張國梁正在等她。
“小蕭,人事科找你了吧?”他語氣溫和,帶著惋惜。
“是的,科長。”
“唉,我也剛知道。”張國梁嘆氣,“云霧山林場缺人,局里要從各部門抽調骨干。”
“我是骨干嗎?”
“當然是,你工作認真,能力強,所以派你去支援。”張國梁拍拍她的肩膀,“別多想,這是鍛煉的機會。”
鍛煉?蕭思雨想笑,但笑不出來。
“那我什么時候交接工作?”
“現在就交吧,明天一早有車送你去林場。”
張國梁遞給她一個紙箱:“你的私人物品,我都幫你收拾好了。”
蕭思雨接過紙箱,很輕,里面只有幾本書和個人用品。
辦公桌已經被清空了,電腦也搬走了。
干凈得仿佛她從未在這里工作過。
“科長,我還有些文件在抽屜里……”
“哦,那些我都看過了,沒什么重要的,已經處理了。”張國梁微笑,“你放心去,這邊的事不用操心。”
處理了?是銷毀了吧。
蕭思雨點點頭,抱著紙箱走出辦公室。
走廊里,幾個同事看到她,眼神躲閃,匆匆走過。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送別。
只有她自己,抱著紙箱,走向樓梯。
在樓梯轉角,她遇到了沈玉琴。
沈科長看著她,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
但最終只是點點頭,擦肩而過。
下樓時,蕭思雨聽到身后傳來低語:“聽說她亂舉報,得罪人了。”
“活該,不懂規矩。”
“小聲點,還沒走遠呢。”
聲音漸漸消失,她走出辦公樓。
夕陽西下,院子里空蕩蕩的,只有那棵老槐樹在風中搖曳。
樹葉又黃了些,秋天真的深了。
回到出租屋,蕭思雨打開紙箱,檢查里面的東西。
除了個人物品,還有那個牛皮紙袋,裝著兩千元購物卡。
她拿出購物卡,突然發現下面壓著一張紙條。
“適可而止,好自為之。”
沒有落款,但字跡熟悉,是張國梁的筆跡。
蕭思雨把紙條撕碎,扔進馬桶沖走。
然后她打開電腦,檢查舉報信的郵寄狀態。
三份都已簽收,但沒有任何反饋。
也許還在流轉,也許已經被截留。
誰知道呢。
夜幕降臨,她開始收拾去林場的行李。
衣服、書籍、日用品,塞滿了一個行李箱。
收拾到一半時,手機響了。
是一個陌生號碼,歸屬地是本市。
蕭思雨猶豫了一下,接起來。
“喂?”
電話那頭是長長的沉默,只有輕微的呼吸聲。
“你是誰?”
還是沉默。
蕭思雨正要掛斷,那頭突然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材料我們收到了,正在核查。注意安全。”
說完,電話掛斷了。
蕭思雨握著手機,手心冒汗。
是誰?審計局?紀委?還是檢察院?
或者是張國梁他們,在試探她?
她回撥過去,提示已關機。
窗外,夜色濃重,萬家燈火。
遠處城市的霓虹閃爍,像無數只眼睛,在黑暗中注視。
蕭思雨走到窗前,看著這座她生活了二十六年的城市。
明天,她就要離開了。
不是自愿的,是被迫的。
但她知道,有些事不會因為她的離開而結束。
那些證據已經寄出,種子已經播下。
什么時候發芽,什么時候破土,她不知道。
但她相信,總有一天,真相會像春天的草芽,頂開沉重的泥土。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母親。
“思雨,睡了嗎?”
“還沒,媽。”
“你聲音怎么不對?感冒了嗎?”
“沒有,就是有點累。”
“工作別太拼了,身體要緊。”母親嘮叨著,“對了,你爸說,不管發生什么事,家永遠是你的后盾。”
蕭思雨的眼淚突然涌了出來。
她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媽,我知道了。我愛你們。”
“傻孩子,說這個干什么。周末記得回家吃飯。”
“好,一定。”
掛斷電話,蕭思雨倒在床上,任由淚水流淌。
哭累了,她坐起來,擦干眼淚。
打開手機,給曾學智發了條短信:“曾伯伯,我被調往云霧山林場了。謝謝您這段時間的關照。保重。”
很快,回復來了:“孩子,山高水長,總有路走。保重。”
簡單幾個字,卻讓她的心安定下來。
是的,山高水長,總有路走。
調去林場不是終點,而是另一段路的開始。
也許在那里,她能找到新的方向,新的力量。
窗外,月亮從云層后探出頭,清冷的光輝灑滿大地。
蕭思雨關掉燈,在黑暗中睜著眼睛。
等待黎明,等待未知的明天。
而那座城市,依然在夜色中沉睡。
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仿佛一切如常。
只有那些寄出的舉報信,像投入湖面的石子。
漣漪正在擴散,只是暫時,還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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