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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辦公用品采購價高得離譜,三倍市場價背后藏著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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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思雨盯著電腦屏幕上那三份報價單,指尖冰涼。

      A4復印紙,市場價二十五元一包,報價七十八元。

      黑色中性筆,商城零售兩元一支,報價六元五角。

      就連最普通的訂書機,市面售價不過十五元,投標文件上赫然寫著四十七元。

      三家企業,像是約好了似的,所有產品報價都比市場價高出足足三倍。

      這是她入職市林業局辦公室以來,參與準備的第一次公開采購招標。

      窗外秋雨淅瀝,打在玻璃上劃出扭曲的水痕。

      辦公室里只有鍵盤敲擊聲,偶爾夾雜著隔壁科室隱隱傳來的談笑聲。

      蕭思雨深吸一口氣,將市場調研表從抽屜里拿出來。

      表格上密密麻麻的記錄,是她三天前跑遍市區五家大型文具商城得來的數據。

      每一個數字都與屏幕上的報價形成刺眼的對比。

      她抬起頭,望向科長辦公室緊閉的門。

      張國梁科長正在里面接電話,聲音透過門縫隱約傳出,帶著慣有的溫和笑意。

      這次采購預算八萬元,按照報價,實際價值可能不到三萬元。

      剩下的五萬元去哪兒了?

      這個念頭像根細刺,扎進蕭思雨的心里。

      她想起父親常說的一句話:“思雨啊,進了單位,眼睛要亮,但嘴巴要緊。”

      可眼睛看到的這些東西,真的能假裝沒看見嗎?

      打印機嗡嗡作響,吐出最后一份裝訂好的招標文件。

      封面上“公開、公平、公正”六個紅色大字,在日光燈下顯得格外醒目。

      蕭思雨拿起文件,指尖觸過那些燙金的文字。

      她知道,自己正站在某個看不見的漩渦邊緣。

      再往前一步,可能就是深淵。



      01

      招標文件送達后的第五天,三家企業的投標書陸續返回。

      蕭思雨坐在辦公桌前,一份份拆封、登記、歸檔。

      陽光從百葉窗縫隙擠進來,在桌面上切出明暗相間的條紋。

      她的動作機械而準確,這是辦公室科員的基本功。

      直到看到鼎鑫辦公用品公司的報價明細表。

      “這批U盤,他們報的價是……”

      她輕聲念出數字,隨即打開電腦上的商城頁面。

      同品牌同容量型號,商城促銷價八十九元。

      鼎鑫的報價是二百七十元。

      蕭思雨放下手中的文件,揉了揉太陽穴。

      也許是自己弄錯了型號?她重新核對產品參數。

      品牌:閃迪。容量:64G。型號:CZ74。

      完全一致。

      另外兩家公司的報價也陸續整理出來。

      宏圖文具:二百六十五元。

      新世紀辦公:二百七十五元。

      三家企業的報價,都穩穩站在二百六十元以上。

      蕭思雨從抽屜里取出自己的U盤,正是在附近商城購買的。

      包裝盒還在,小票貼在背面,清清楚楚印著:八十九元。

      她拿起電話,想撥給負責此次招標的張科長。

      手指懸在按鍵上方,停住了。

      入職培訓時,老同志私下說過:“小蕭啊,單位里有些事,看見了就當沒看見。”

      當時她笑著點頭,以為只是過來人的圓滑。

      現在她才明白,那句話里藏著多少無奈。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同事小林抱著文件走進來。

      “思雨,張科長讓你把投標文件匯總表下午三點前送過去。”

      “好的。”蕭思雨應道,聲音平靜。

      她低頭繼續整理文件,將三份報價單并排鋪在桌上。

      陽光移動了位置,照亮了那些驚人的數字。

      普通曲別針,市場價三元一盒,報價十元。

      文件夾,商城零售價八元,報價二十四元。

      就連橡皮擦這種小物件,價格也被抬高三倍有余。

      蕭思雨拿起紅筆,在便簽紙上快速計算。

      按照市場價,這次采購的實際成本應在兩萬五千元左右。

      而根據這三份報價,總價將在七萬五千元至八萬元之間。

      中間的差額,足夠再采購兩次同樣的物品。

      她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張國梁科長的臉。

      四十八歲,微胖,總是笑瞇瞇的,說話慢條斯理。

      上個月部門聚餐時,張科長還拍著她的肩膀說:“小蕭不錯,做事認真,以后好好干。”

      那雙手溫暖而有力,帶著長輩對晚輩的鼓勵。

      蕭思雨睜開眼,將三份報價單收進文件夾。

      文件夾的標簽上寫著“2023年第三季度辦公用品采購”。

      字跡工整,墨跡新鮮。

      墻上的時鐘指向十一點半,該去吃午飯了。

      她站起身,將文件夾鎖進抽屜。

      鑰匙轉動時發出清脆的“咔嗒”聲。

      走廊里傳來同事們說笑的聲音,漸行漸近。

      蕭思雨調整好表情,拉開辦公室的門。

      迎面而來的是財務科的沈玉琴科長。

      五十二歲的沈科長穿著深灰色套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小蕭,招標資料整理好了嗎?”沈玉琴問,眼鏡后的目光銳利。

      “正在整理,下午就能報給張科長。”

      “嗯。”沈玉琴點點頭,“這次采購預算卡得緊,你們辦公室要仔細核對。”

      “明白。”

      沈玉琴沒有多話,徑直走向樓梯間。

      蕭思雨看著她挺直的背影,突然想起一件事。

      上周的局務會上,沈玉琴曾對辦公經費提出質疑。

      “上半年辦公用品開支同比上漲百分之三十,需要控制。”

      當時張國梁笑著解釋:“物價上漲嘛,而且我們提高了采購標準。”

      會議記錄本上,蕭思雨記下了這段對話。

      現在回想起來,張國梁的笑容里似乎藏著些什么。

      食堂里人聲嘈雜,蕭思雨端著餐盤找了個角落位置。

      剛坐下,對面就坐了人。

      是檔案室的老王,五十多歲,快要退休了。

      “小蕭,聽說你們辦公室在搞采購招標?”老王隨口問道。

      “是的,王老師。”

      “唉,招標招標,聽著好聽。”老王搖搖頭,夾起一塊紅燒肉,“都是走個形式。”

      蕭思雨心里一動:“王老師,您經驗多,能不能指點指點?”

      老王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我老了,說多了得罪人。就一句:別看文件,看人。”

      “看人?”

      “對,看誰跟誰走得近,看誰最后得利。”老王意味深長地說,“小姑娘,好好吃飯吧。”

      說完,他專心對付起餐盤里的飯菜,不再開口。

      蕭思雨味同嚼蠟地吃完午飯,回到辦公室。

      抽屜里的文件夾靜靜躺著,像一只要被喚醒的野獸。

      她打開電腦,開始制作招標文件匯總表。

      Excel表格里,三家企業報價并排陳列。

      每一行數據都在提醒她:這里有問題。

      下午兩點四十分,蕭思雨拿著匯總表敲響科長辦公室的門。

      “進來。”張國梁的聲音從里面傳出。

      02

      張國梁的辦公室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條。

      書架上擺著各種文件盒,按年份和類別排列整齊。

      窗臺上放著兩盆綠蘿,枝葉垂落,綠意盎然。

      “科長,這是三家企業的投標報價匯總表。”

      蕭思雨將文件放在辦公桌上,聲音盡量平穩。

      張國梁正在看報紙,聞言抬起頭,露出慣有的溫和笑容。

      “辛苦了小蕭,坐吧。”

      他在沙發上坐下,接過文件,戴上老花鏡仔細翻閱。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花白的鬢角上,泛著柔和的光澤。

      蕭思雨坐在對面的椅子上,雙手交握放在膝上。

      辦公室里很安靜,只有翻動紙張的沙沙聲。

      墻上的掛鐘“滴答滴答”走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張國梁看了約莫五分鐘,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

      “嗯,資料整理得很清楚,小蕭做事就是細致。”

      “科長,我對比了一下市場價……”

      蕭思雨開口,話到嘴邊又頓了頓。

      張國梁看著她,眼神溫和:“怎么?有什么問題嗎?”

      “這三家企業的報價,都比市場價高出不少。”

      她選擇了一個相對溫和的說法,“不少”這個詞用得謹慎。

      張國梁笑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小蕭啊,你剛來不久,對采購工作可能還不太了解。”

      “公開招標采購,不能只看價格,還要綜合考慮。”

      他將文件放在茶幾上,身體微微前傾,語氣誠懇。

      “產品質量、售后服務、供貨周期,這些都是重要因素。”

      “就拿這個U盤來說,商城里賣的可能是正品,也可能是山寨貨。”

      “我們政府采購,必須保證百分百正品,還要有三年質保。”

      蕭思雨點點頭:“這個我理解。但我核對了型號,確實是同款正品。”

      “同型號也分不同批次嘛。”張國梁擺擺手,“有些批次質量就是不穩定。”

      “而且政府采購要走正規發票,稅費、管理費都要算進去。”

      “那些商城零售價,是含稅價嗎?能開專票嗎?質保多久?”

      一連串的問題拋過來,蕭思雨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張國梁見她沉默,語氣更加和藹:“我理解你的想法,年輕人有質疑精神是好事。”

      “但采購工作是系統工程,要考慮方方面面的因素。”

      “這樣吧,你把市場調研資料也附上,我們上會時一起討論。”

      “好的,科長。”蕭思雨應道。

      她起身準備離開,走到門口時又轉過身。

      “科長,我還想請教一個問題。”

      “你說。”

      “這次采購的技術參數,是誰制定的呢?”

      張國梁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半秒,隨即恢復自然。

      “辦公室和財務科一起討論定的,怎么了?”

      “沒什么,就是覺得參數要求特別詳細,連品牌型號都指定了。”

      “詳細點好,避免以后扯皮。”張國梁重新戴上眼鏡,“去忙吧。”

      蕭思雨走出辦公室,輕輕帶上門。

      走廊里空無一人,她靠在墻上,深深吸了口氣。

      剛才的對話看似平和,但她能感覺到那溫和語氣下的距離感。

      張國梁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用一堆理由搪塞過去。

      最讓她在意的是,當問及技術參數制定時,科長眼中閃過的警惕。

      那眼神很快被笑容掩蓋,但蕭思雨確信自己看到了。

      回到自己座位,她打開電腦里的招標文件。

      翻到技術參數部分,一行行仔細閱讀。

      “A4復印紙:要求‘晨光’品牌‘臻品系列’80克純木漿……”

      “中性筆:要求‘真彩’品牌‘鉆石尖’0.5mm黑色……”

      “訂書機:要求‘得力’品牌‘金屬機身’重型款……”

      每一條都指定了具體品牌和系列,有些甚至是市面上不常見的型號。

      蕭思雨搜索了這些型號,發現供貨商很少。

      大多數普通文具店只銷售常規款,不囤積這些特定型號。

      她拿起電話,撥通了附近最大商城的辦公用品專柜。

      “您好,我想咨詢一下‘晨光臻品系列’80克復印紙有貨嗎?”

      “抱歉,這個系列我們不賣。您可以看看‘晨光優品系列’,性價比更高。”

      “那‘真彩鉆石尖’0.5mm中性筆呢?”

      “這個型號已經停產了,現在市面上都是‘寶石尖’系列。”

      掛斷電話,蕭思雨盯著電腦屏幕,心跳加速。

      招標文件中指定的這些型號,要么供貨極少,要么已經停產。

      這意味著普通商家很難參與投標,因為他們無法保證供貨。

      只有那些“有門路”的供應商,才能弄到這些特定產品。

      她想起老王在食堂說的話:“別看文件,看人。”

      現在看來,文件本身就有問題。

      技術參數的制定者,早就為特定供應商鋪好了路。

      窗外的天色暗了下來,烏云聚集,又要下雨了。

      蕭思雨關掉電腦,收拾東西準備下班。

      經過科長辦公室時,門縫里透出燈光,還有說話聲。

      “……放心吧,都安排好了……”

      是張國梁的聲音,帶著輕松的笑意。

      電話那頭的人說了些什么,張國梁笑得更開心了。

      “老黃啊,你辦事我還不放心?合作這么多年了……”

      蕭思雨快步走過,腳步聲淹沒在走廊的回音里。

      電梯下行時,她看著鏡面中自己蒼白的臉。

      手機震動,是母親發來的微信:“思雨,周末回家吃飯嗎?你爸買了你愛吃的鱸魚。”

      她盯著屏幕,手指懸在鍵盤上方。

      雨水開始敲打電梯井的外壁,發出沉悶的響聲。



      03

      周六早晨,蕭思雨沒有睡懶覺。

      她換上便裝,背起雙肩包,走進了市區最大的辦公用品批發市場。

      這里是城市的商業腹地,五層樓的建筑里聚集著數百家商戶。

      空氣里彌漫著紙張和油墨的味道,還有各種方言的討價還價聲。

      蕭思雨從一層開始,一家店一家店地詢問。

      她拿著招標文件的復印件,指著那些指定的產品型號。

      大多數店主看一眼就搖頭:“這個型號早就沒貨了,廠家都不生產了。”

      “你要的這個系列是特供渠道的,我們拿不到。”

      “這款訂書機?得力的重型款?我幫你問問……”

      三層一家較大的店鋪里,老板是個精瘦的中年男人。

      他拿著蕭思雨遞過去的參數表,瞇著眼看了很久。

      “姑娘,你是哪個單位的?”

      “我是幫單位詢價的。”蕭思雨謹慎地回答。

      老板笑了,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政府采購吧?”

      蕭思雨點點頭。

      “那就對了。”老板把參數表還給她,“這些型號,普通商家玩不起。”

      “什么意思?”

      “你看這個復印紙,要求臻品系列。”老板從貨架上拿出一包紙,“這是優品系列,質量差不多,價格便宜三分之一。”

      “但你們文件里非要臻品系列,這個系列只走特供渠道。”

      “能拿到貨的,全市不超過三家。”

      蕭思雨心里一緊:“哪三家?”

      老板看了她一眼,眼神意味深長:“姑娘,我勸你別問了。”

      “為什么?”

      “能玩這種特供的,都是有大關系的。”老板壓低聲音,“我們這些小商家,不想惹麻煩。”

      “你只要知道,按照這個參數招標,最后中標的一定是那幾家。”

      “價格嘛,肯定比市場價高出一大截,反正公家的錢……”

      老板沒再說下去,轉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蕭思雨站在店鋪里,周圍的嘈雜聲仿佛都遠去了。

      她想起招標文件中那些精確到型號的技術參數。

      當時她還佩服制定者的專業和細致。

      現在才明白,那不是專業,那是精心設計的門檻。

      走出批發市場時,已經是中午十二點。

      陽光刺眼,蕭思雨站在路邊,拿出手機計算器。

      根據上午詢價的結果,如果能采購常規型號,總成本約兩萬三千元。

      如果必須按照招標參數采購,成本至少在六萬元以上。

      而且大多數商家無法供貨,只能選擇那幾家“有門路”的供應商。

      她走進附近一家快餐廳,點了份套餐,卻沒什么食欲。

      鄰桌坐著兩個穿著工裝的男人,正在大聲聊天。

      “聽說了嗎?林業局又要招標了。”

      “又是老黃那家公司中標吧?他都快把政府單位包圓了。”

      “人家有關系啊,張科長是他鐵哥們兒。”

      蕭思雨的手一抖,筷子掉在桌上。

      她彎腰撿起筷子,心跳如鼓。

      那兩個男人繼續聊天,完全沒有注意到她。

      “老黃這幾年賺翻了,去年換了輛奧迪。”

      “廢話,隨便一筆采購就賺幾萬,誰不眼紅?”

      “不過聽說他們單位新來了個女大學生,會不會……”

      “能怎樣?一個新人,還能翻天不成?”

      兩人哈哈大笑,舉杯碰了一下。

      蕭思雨匆匆吃完剩下的飯,逃也似的離開餐廳。

      下午,她決定去單位附近的幾家零售商城看看。

      這些商城主要面向普通消費者,價格透明,型號常規。

      在第一家商城,她找到了“晨光優品系列”復印紙。

      促銷價二十五元一包,和招標文件中“臻品系列”參數幾乎相同。

      導購員熱情地介紹:“這個系列賣得最好,性價比高。”

      “臻品系列呢?”

      “那個啊,價格貴一倍,其實質量差不多。”導購員撇撇嘴,“都是噱頭。”

      在另一家商城,她看到了“真彩寶石尖”中性筆。

      促銷價一元九角一支,寫起來流暢順滑。

      而招標文件指定的是已經停產的“鉆石尖”型號。

      蕭思雨買了一支筆和一包紙,小票上印著清晰的價格。

      走出商城時,夕陽西下,天邊泛起橘紅色的光。

      她站在公交站臺上,看著手中購物袋里的文具。

      簡單的幾樣東西,價格還不到五十元。

      按照招標報價,這些東西要一百五十元。

      公交車來了,蕭思雨上車找了個靠窗的位置。

      窗外街景流轉,路燈一盞盞亮起。

      她拿出手機,在備忘錄里寫下今天的見聞。

      “批發市場老板暗示參數是為特定供應商設計。”

      “餐廳聽到談話,提到‘張科長’和‘老黃’關系密切。”

      “零售商城同質量產品價格僅為報價三分之一。”

      寫完這些,她盯著屏幕看了很久。

      然后打開通訊錄,找到沈玉琴科長的電話。

      手指懸在撥號鍵上方,最終還是鎖屏了。

      現在還不到時候。

      證據不夠充分,貿然反映只會打草驚蛇。

      而且她不能確定,沈玉琴在這件事中是什么立場。

      財務科負責預算審核,如果參數有問題,沈科長應該能看出來。

      除非……她也知情,或者選擇了沉默。

      公交車到站了,蕭思雨隨著人流下車。

      小區門口,她遇到了鄰居曾學智。

      曾老退休前是單位的會計,今年六十三歲,精神矍鑠。

      “思雨啊,才下班?”曾老提著鳥籠,正要出門遛彎。

      “曾伯伯好,我出去買了點東西。”

      “年輕人周末也不休息,要注意身體啊。”

      兩人并肩走進小區,曾老突然問道:“你們單位最近是不是在搞采購招標?”

      蕭思雨心里一驚:“您怎么知道?”

      “退休了也關心單位的事嘛。”曾老笑呵呵地說,“招標是個好制度,就怕走樣。”

      “曾伯伯,您經驗多,能不能指點指點?”

      曾老停下腳步,看著她年輕而認真的臉。

      夕陽的余暉落在她肩上,鍍上一層暖金色。

      “思雨啊,有些事,知道了未必是好事。”

      “但不知道,心里更不安。”蕭思雨輕聲說。

      曾老沉默片刻,嘆了口氣:“這樣吧,明天下午來我家喝茶,咱們慢慢聊。”

      說完,他提著鳥籠慢慢走遠了,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

      蕭思雨站在原地,握緊了手中的購物袋。

      塑料袋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催促什么。

      04

      周一早晨,蕭思雨提前半小時到單位。

      辦公室里空無一人,只有清潔工在走廊拖地的聲音。

      她打開電腦,登錄內部辦公系統,查找往年的采購記錄。

      搜索“辦公用品采購”,跳出幾十條記錄。

      最近三年的采購合同,中標方都是“鼎鑫辦公用品公司”。

      老板黃磊,這個在餐廳里聽過的名字,出現在供應商信息欄。

      蕭思雨點開去年的采購合同,仔細閱讀技術參數部分。

      同樣是詳細的品牌型號指定,同樣是遠高于市場的價格。

      合同審批流程完整,辦公室主任、財務科長、分管副局長層層簽字。

      每一筆簽名都工整有力,代表著職責和確認。

      她打印出去年的合同,和自己的市場調研表放在一起。

      數字的對比觸目驚心,白紙黑字,無從抵賴。

      走廊里傳來腳步聲,越來越近。

      蕭思雨迅速將文件收進抽屜,打開一份普通文檔假裝工作。

      門被推開,張國梁走了進來。

      “小蕭來得這么早?”他有些意外。

      “習慣了早起。”蕭思雨微笑回應。

      張國梁點點頭,走進自己的辦公室。

      關門聲響起后,蕭思雨松了口氣。

      整個上午,她都在整理招標后續資料。

      三家企業的投標文件需要歸檔,評審記錄需要整理。

      評標委員會由五人組成:張國梁、沈玉琴、另外三個科室的負責人。

      評審意見表上,五人一致同意鼎鑫公司中標。

      理由寫得很冠冕堂皇:“報價合理,產品質量優,售后服務完善。”

      蕭思雨盯著“報價合理”四個字,覺得刺眼。

      中午在食堂,她特意坐在了沈玉琴附近。

      沈科長吃飯很慢,細嚼慢咽,動作優雅。

      等沈玉琴吃完起身,蕭思雨也跟了上去。

      “沈科長,有點事想請教您。”

      兩人走到食堂外的走廊,這里相對安靜。

      “什么事?”沈玉琴問,語氣平淡。

      “關于這次辦公用品采購招標,我有些疑問。”

      蕭思雨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像是純粹的業務探討。

      “三家企業的報價,都比市場價高出很多。我們的預算……”

      “小蕭。”沈玉琴打斷她,推了推眼鏡,“預算審核是財務科的事。”

      “我知道,但我擔心這樣采購會造成資金浪費。”

      “你的擔心我理解。”沈玉琴的語氣緩和了些,“但招標是集體決策。”

      “評標委員會五位成員都同意了,程序上沒有問題。”

      蕭思雨咬了咬嘴唇:“可程序正義不代表結果正義。”

      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沈玉琴的臉色沉了下來,四周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小蕭,你才來單位多久?半年不到吧?”

      “是,五個月零二十天。”

      “年輕人有想法是好事,但也要懂得尊重集體決策。”

      沈玉琴看著她的眼睛,聲音壓得很低:“有些事情,不是你該操心的。做好本職工作,比什么都強。”

      “可是……”

      “沒有可是。”沈玉琴的語氣變得嚴厲,“我提醒你,不要多事。”

      說完,她轉身就走,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清脆而急促。

      蕭思雨站在原地,走廊盡頭的窗戶開著,風吹進來。

      她感到一陣寒意,從脊背升起,蔓延到四肢。

      下午上班時,她在樓梯間遇到了檔案室的老王。

      老王抱著一摞舊檔案,正要往地下室走。

      “王老師,需要幫忙嗎?”

      “不用不用,就幾本賬冊。”老王笑道,突然壓低聲音,“小姑娘,你是不是在查采購的事?”

      蕭思雨心里一驚:“您怎么……”

      “沈科長剛才來檔案室調閱往年采購記錄了。”老王意味深長地說,“她特意問了誰最近查過這些資料。”

      “您告訴她了?”

      “我說檔案室系統壞了,查不到記錄。”老王眨眨眼,“不過小蕭啊,聽我一句勸,適可而止。”

      “王老師,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老王看了看四周,確認沒人,才低聲說:“十年前,有個年輕人也像你這樣,覺得采購有問題。”

      “后來呢?”

      “后來他主動申請調去下屬林場了,現在還在那兒。”

      老王拍拍她的肩膀,抱著檔案下樓去了。

      腳步聲在樓梯間回蕩,漸漸遠去。

      蕭思雨靠在墻上,感到一陣無力。

      她知道老王是好意提醒,也知道前車之鑒意味著什么。

      但那些離譜的報價單,那些刺眼的數字,總是在眼前晃動。

      回到辦公室,她看到桌上放著一份通知。

      是局里組織的青年干部培訓,為期一個月,地點在市委黨校。

      通知上寫著推薦人選要求:工作認真,表現突出,有培養潛力。

      張國梁在她的名字后面打了個勾,還寫了一段推薦意見。

      “該同志工作細致,責任心強,建議重點培養。”

      蕭思雨拿著通知,心里五味雜陳。

      這算是安撫,還是調虎離山?

      如果去參加培訓,一個月后回來,采購早已完成,木已成舟。

      所有證據都會被歸檔封存,再想調查就難了。

      但如果不去,就是駁了科長的好意,也會讓人起疑。

      她走到窗邊,看著樓下院子里那棵老槐樹。

      樹葉已經開始泛黃,秋天真的來了。

      手機震動,是曾學智發來的短信:“思雨,明天下午三點,來我家喝茶。有些舊賬本,你可能有興趣看看。”

      蕭思雨盯著短信,指尖冰涼。

      舊賬本?曾老想給她看什么?

      她回復:“好的,謝謝曾伯伯。”

      發送成功后,她刪除了這條短信記錄。

      窗外,一片黃葉從樹上飄落,在風中打了個旋,輕輕落在地上。



      05

      周二下午,蕭思雨請了半小時假,提前離開單位。

      她先去超市買了些水果,然后敲響了曾學智家的門。

      曾老住在單位老家屬院,三樓,房子不大但很整潔。

      “思雨來了,快進來。”曾老熱情地招呼。

      客廳里飄著茶香,紫砂壺在電陶爐上冒著熱氣。

      茶幾上已經擺好了兩個茶杯,還有幾本泛黃的筆記本。

      “曾伯伯,您說有些舊賬本要給我看?”

      “不急,先喝茶。”曾老慢條斯理地泡茶,“這是今年的秋茶,味道不錯。”

      蕭思雨接過茶杯,茶湯清澈,香氣撲鼻。

      但她此刻沒有心思品茶。

      曾老看出了她的焦急,笑了笑,放下茶杯。

      “思雨啊,你在單位這幾個月,感覺怎么樣?”

      “挺好的,同事們都很照顧我。”

      “那就好。”曾老點點頭,突然話鋒一轉,“那你覺得,單位里最要緊的是什么?”

      蕭思雨想了想:“應該是把工作做好吧。”

      “對,但不全對。”曾老端起茶杯,“最要緊的是平衡。”

      “平衡?”

      “對,各種關系的平衡。”曾老說,“上下級之間,科室之間,同事之間。”

      “有時候,事情做得太對,反而會破壞平衡。”

      蕭思雨聽懂了話里的意思:“您是勸我不要再查采購的事?”

      “我是告訴你,查可以,但要講究方法。”曾老打開一本舊筆記本,“你看看這個。”

      筆記本里貼滿了各種票據和表格,字跡工整。

      這是曾老退休前的工作筆記,記錄著單位的財務往來。

      他翻到其中一頁,上面是十年前的采購記錄。

      “你看看這筆采購,辦公桌椅二十套,單價三千元。”

      蕭思雨看了一眼市場價批注:當時同類產品市價約一千二百元。

      “價格高了將近三倍。”

      “對。”曾老又翻了幾頁,“再看這個,電腦采購,十臺,每臺八千。”

      “當時市價四千左右。”

      “還有這個,打印機……”

      一頁頁翻過去,幾乎每一筆大額采購,價格都遠高于市場。

      蕭思雨看得心驚:“這些都沒人發現嗎?”

      “怎么沒發現?”曾老苦笑,“當時也有人提出疑問。”

      “提出疑問的人,要么調走了,要么閉嘴了。”

      曾老合上筆記本,深深嘆了口氣:“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這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事。”

      “采購、財務、分管領導,甚至更高層,都可能牽涉其中。”

      “你動了采購,就等于動了一整條線上的所有人。”

      蕭思雨沉默了,茶杯里的熱氣裊裊上升。

      窗外的老槐樹上,幾只麻雀在嘰嘰喳喳叫著。

      “曾伯伯,那您當年……”

      “我?”曾老笑了笑,“我是個會計,只管做賬。”

      “但我每筆高出的價格,都在本子上記下來了。”

      “記了十年,記了三大本。”他拍拍桌上的筆記本,“這是其中一本。”

      蕭思雨看著他花白的頭發和溫和的眼睛:“您為什么現在給我看這些?”

      “因為我老了,快帶進棺材了。”曾老說,“而你年輕,眼里還有光。”

      “我不希望十年后的你,變成今天某些人的樣子。”

      他站起身,從書柜最上層拿出一個文件袋。

      “這里面是鼎鑫公司過去五年的開票記錄復印件。”

      “我退休前悄悄復印的,一直留著。”

      蕭思雨接過文件袋,手有些抖。

      “曾伯伯,您這是……”

      “我只是把材料給你,用不用,怎么用,你自己決定。”

      曾老重新坐下,倒了杯茶:“但有句話我要提醒你。”

      “您說。”

      “如果要動,就要有把握一擊致命。否則,打蛇不死,反被蛇咬。”

      蕭思雨握緊了文件袋,塑料紙發出輕微的聲響。

      她想起父親常說的一句話:做人要知進退。

      但如果退一步,就是眼睜睜看著幾十萬公款被侵吞呢?

      “曾伯伯,謝謝您。”她站起身,深深鞠躬。

      “不用謝我。”曾老擺擺手,“只希望你能記住,無論做什么,保護好自己。”

      離開曾老家時,天色已近黃昏。

      蕭思雨抱著文件袋,走在老家屬院的林蔭道上。

      落葉在腳下發出“沙沙”的聲響,秋風帶著涼意。

      她想起剛才看到的那些舊賬本,十年間的采購記錄。

      如果曾老記下的都是真的,那這十年,單位流失了多少資金?

      幾百萬?還是上千萬?

      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她鎖好門,拉上窗簾。

      然后打開文件袋,將里面的材料一一攤在桌上。

      鼎鑫公司過去五年的開票記錄,厚厚一疊。

      開票單位全是政府機關和事業單位,林業局只是其中之一。

      每張發票的金額都很大,產品明細卻寫得很簡略。

      “辦公用品一批”、“文具耗材”、“設備采購”……

      沒有具體型號,沒有數量,只有一個總金額。

      蕭思雨拿出手機,開始拍照。

      一張,兩張,三張……閃光燈在昏暗的房間里明滅。

      拍完照,她將原件仔細收好,藏在書架最里層。

      然后打開電腦,整理今天獲得的信息。

      曾老的舊賬本,鼎鑫的開票記錄,加上自己的市場調研。

      證據鏈正在慢慢形成,但還缺最關鍵的一環。

      技術參數是誰制定的?為什么指定那些特定型號?

      這個問題,只有制定者自己能回答。

      而最可能的制定者,就是張國梁。

      窗外的夜色完全降臨,遠處樓房的燈火次第亮起。

      蕭思雨靠在椅背上,感到疲憊如潮水般涌來。

      手機響了,是母親打來的電話。

      “思雨,這周末回家嗎?你爸念叨你好幾天了。”

      “媽,我這周可能回不去了,工作有點忙。”

      “再忙也要注意身體啊,別太拼了。”

      掛斷電話,蕭思雨看著手機屏保上全家的合影。

      照片里的她笑得很燦爛,那是大學畢業時拍的。

      父親摟著她的肩膀,眼中滿是驕傲。

      如果父親知道她現在在做的事,會支持嗎?

      還是會像曾老那樣,勸她適可而止?

      沒有答案。

      只有窗外無盡的夜色,和房間里孤單的燈光。

      06

      周三上午,蕭思雨決定去檔案室查找完整的招標資料。

      包括技術參數的制定過程記錄、評標委員會的討論紀要等。

      這些材料按規定應該歸檔,雖然可能沒有全部留存。

      檔案室在地下室,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著舊紙張的味道。

      老王不在,值班的是個年輕女孩,正在玩手機。

      “你好,我想查一下今年辦公用品采購的招標資料。”

      女孩頭也不抬:“查什么?登記一下。”

      蕭思雨在登記本上寫下姓名、部門和查閱內容。

      女孩看了一眼,懶洋洋地說:“在B區3排,自己找吧。”

      “謝謝。”

      檔案室很大,一排排鐵皮柜整齊排列,上面貼著分類標簽。

      B區是“行政后勤”類,3排是“采購招標”子類。

      蕭思雨找到對應柜子,拉開沉重的抽屜。

      里面堆滿了文件夾,按年份排列。

      她抽出今年的文件夾,坐到旁邊的閱覽桌上。

      資料很全:招標公告、投標文件、評標記錄、中標通知書……

      但在技術參數制定部分,只有最終版本,沒有過程稿。

      也沒有討論記錄,仿佛這些參數是憑空出現的。

      蕭思雨不死心,又往前翻了幾年。

      同樣的模式:只有結果,沒有過程。

      所有可能留下痕跡的環節,都被小心地抹去了。

      她想起曾老說的話:“這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事。”

      確實,如此嚴密的操作,需要各個環節的配合。

      制定參數的人,審核預算的人,評標的人,簽批的人……

      每個人都在流程中貢獻了一環,共同完成了這件事。

      而每個人都可能從中獲益,或者至少沒有損失。

      蕭思雨感到一陣寒意,不是來自地下室的陰冷。

      而是來自這種系統性的沉默和默契。

      她拿出手機,想拍下這些文件。

      但手機在這里沒有信號,攝像頭也無法對焦。

      只能手抄關鍵信息。

      她翻開筆記本,開始記錄歷年采購的中標方、金額、參數特點。

      筆尖劃過紙面,發出“沙沙”的聲音,在安靜的檔案室里格外清晰。

      不知過了多久,身后傳來腳步聲。

      “小蕭,查完了嗎?”是老王的聲音。

      蕭思雨嚇了一跳,筆掉在地上。

      “王老師,您什么時候來的?”

      “剛來接班。”老王撿起筆遞給她,“查到什么了?”

      “沒什么,就是學習一下采購流程。”

      老王看了看她攤開的文件和筆記本,眼神復雜。

      “小姑娘,有些事,知道得越多越危險。”

      “我知道,但總要有人知道。”蕭思雨輕聲說。

      老王嘆了口氣,壓低聲音:“我提醒你,檔案室五點關門。”

      “現在幾點了?”

      “四點五十。”老王說,“你該走了。”

      蕭思雨匆匆收拾東西,將文件放回原處。

      就在她準備離開時,老王突然說:“對了,你查的這些,可能不是全部。”

      “有些敏感材料,不會放在公共檔案室。”老王指了指樓上,“領導辦公室可能另有留存。”

      “您是說……”

      “我什么都沒說。”老王轉身走向值班臺,“快走吧,我要鎖門了。”

      蕭思雨走出檔案室,身后傳來鐵門關閉的聲音。

      “咔嗒”一聲,然后是鑰匙轉動的聲音。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被鎖在里面了。

      “王老師?王老師!”

      她拍打著鐵門,但外面沒有回應。

      檔案室在地下室,手機沒有信號,周圍一片死寂。

      蕭思雨感到一陣恐慌,用力推門,門紋絲不動。

      她看了看四周,只有應急燈發出幽綠的光。

      現在是下午五點,單位應該還沒完全下班。

      但地下室很少有人來,如果老王忘了她還在里面……

      她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然后開始尋找其他出口。

      檔案室只有一個門,沒有窗戶,通風管道太小。

      唯一的希望是有人來查看,或者老王想起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應急燈的綠光讓一切顯得詭異。

      蕭思雨靠在門上,突然想起下午還有一個會議。

      五點十分的周例會,張國梁要求全員參加。

      如果她缺席,肯定會引起注意。

      也許這是件好事?會有人來找她?

      但前提是,有人發現她失蹤了。

      她看了看手表,五點零五分。

      還有五分鐘會議開始。

      門外終于傳來腳步聲,然后是鑰匙轉動的聲音。

      鐵門打開,老王站在門口,臉色焦急。

      “哎呀,我真忘了你還在里面!快出來,要開會了!”

      蕭思雨沖出檔案室,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

      “謝謝王老師。”

      “別謝了,快去吧,會議已經開始了。”

      她跑上樓梯,沖進會議室時,所有人都看向她。

      張國梁皺了皺眉:“小蕭,怎么遲到了?”

      “抱歉科長,我在檔案室查資料,沒注意時間。”

      “坐下吧。”張國梁沒有深究,“我們繼續。”

      蕭思雨找了個角落位置坐下,心跳依然很快。

      剛才被鎖在檔案室的經歷,讓她感到后怕。

      是老王真的忘了,還是有意為之?

      如果是后者,那是在警告她:我可以讓你消失,至少暫時消失。

      會議內容很常規,各部門匯報工作,領導布置任務。

      輪到辦公室時,張國梁提到了采購招標。

      “本次辦公用品采購招標已經順利完成,鼎鑫公司中標。”

      “采購合同已經擬好,明天就可以簽。”

      “大家還有什么問題嗎?”

      會議室里一片安靜,沒有人說話。

      蕭思雨張了張嘴,但最終沒有發出聲音。

      她看到沈玉琴低頭看著筆記本,筆在紙上隨意劃著。

      另外三個評標委員在玩手機,似乎對這一切漠不關心。

      “好,既然沒問題,那就這樣定了。”張國梁合上文件夾,“散會。”

      人們陸續離開會議室,蕭思雨走在最后。

      走廊里,她聽到兩個同事小聲議論:“又是鼎鑫中標,真沒意思。”

      “噓,小聲點。反正花的不是你的錢。”

      “也是,管那么多干嘛。”

      聲音漸漸遠去,消失在樓梯轉角。

      蕭思雨站在原地,看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

      路燈一盞盞亮起,照亮了空蕩蕩的院子。

      她想起剛才會議上的沉默,那種集體性的視而不見。

      也許老王說得對,這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問題。

      這是一個系統的問題,一種深入骨髓的慣性。

      回到辦公室,她打開電腦,看到一封新郵件。

      是市委黨校的培訓通知,要求下周一報到。

      為期一個月,全封閉管理。

      如果去,采購的事就徹底與她無關了。

      如果不去,就要找到一個合理的理由。

      而且會打草驚蛇,讓張國梁知道她在意這件事。

      蕭思雨盯著屏幕,指尖冰涼。

      桌上的電話響了,是張國梁打來的內線。

      “小蕭,來我辦公室一下。”



      07

      張國梁的辦公室里,茶香裊裊。

      黃磊坐在沙發上,穿著一身深藍色西裝,笑容滿面。

      這就是鼎鑫公司的老板,蕭思雨第一次見到真人。

      四十五歲左右,微胖,圓臉,看起來憨厚樸實。

      “小蕭,這位是鼎鑫的黃總,以后就是我們單位的供應商了。”

      張國梁介紹道,語氣輕松。

      “黃總好。”蕭思雨點頭致意。

      “蕭科員好,年輕有為啊。”黃磊站起身,伸出手。

      握手時,蕭思雨感覺到他手掌的厚實和溫熱。

      那是一雙經常與人打交道的手,有力而自信。

      “小蕭,晚上黃總請客,慶祝合作成功,你也一起來。”

      張國梁說得自然,仿佛這只是一次普通的飯局。

      蕭思雨本想拒絕,但轉念一想,這或許是個機會。

      “好的,科長。”

      “那下班后一起走,就在附近的悅來酒樓。”

      回到自己座位,蕭思雨看了看時間,下午四點半。

      還有一個半小時下班,足夠她做點準備。

      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小型錄音筆,是以前采訪用的。

      檢查電量,測試錄音效果,然后放進隨身包里。

      也許用不上,但帶著總比不帶好。

      悅來酒樓是單位附近最高檔的餐廳,平時接待領導都來這里。

      包廂很大,裝修豪華,圓桌能坐十五個人。

      除了辦公室的幾個人,還有財務科的沈玉琴,以及其他幾個科室負責人。

      黃磊作為東道主,熱情地招呼每個人。

      “張科長坐主位,沈科長坐這邊,蕭科員年輕,坐我旁邊吧。”

      安排座位時,黃磊特意讓蕭思雨坐在自己右手邊。

      酒菜很快上齊,茅臺酒打開,香氣四溢。

      “首先感謝各位領導對鼎鑫的信任,我先干為敬。”

      黃磊站起來,一飲而盡,杯底朝下,滴酒不剩。

      其他人紛紛舉杯,氣氛熱烈起來。

      蕭思雨不會喝酒,只要了杯果汁。

      “蕭科員不喝酒?那多吃菜。”黃磊給她夾了只蝦,“這家店的蝦很新鮮。”

      “謝謝黃總。”

      酒過三巡,話題漸漸放開。

      張國梁拍著黃磊的肩膀:“老黃啊,咱們合作多少年了?”

      “八年了,張科長。”黃磊笑道,“從您當副科長開始,就在照顧我生意。”

      “那是你做事靠譜,質量有保證。”

      “必須的,給政府單位供貨,哪敢馬虎。”

      沈玉琴也開口了:“黃總,這次的價格,還是按老規矩?”

      “當然,發票您放心,一定開得妥妥的。”

      “那就好,財務這邊也好做賬。”

      蕭思雨安靜地吃著菜,耳朵豎起來聽每一句話。

      “老規矩”是什么?發票要怎么開才“妥妥的”?

      她悄悄把手伸進包里,按下了錄音筆的開關。

      黃磊又敬了一圈酒,回到座位上,和蕭思雨聊天。

      “蕭科員剛來不久吧?還習慣嗎?”

      “挺好的,同事們都很照顧。”

      “那就好,以后工作上有什么需要,隨時找我。”黃磊壓低聲音,“張科長是我的老大哥,他的同事就是我的同事。”

      這話說得巧妙,既表明了和張國梁的關系,又暗示了某種默契。

      蕭思雨點點頭,沒有接話。

      飯局進行到一半,張國梁出去接電話。

      黃磊趁機對桌上其他人說:“各位領導,這次招標辛苦大家了。一點心意,已經放在各位車里了。”

      他說得云淡風輕,仿佛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但在座的人都聽懂了,紛紛舉杯:“黃總客氣了。”

      “應該的,合作愉快。”

      蕭思雨心里一沉。“一點心意”是什么?購物卡?還是現金?

      她看向沈玉琴,沈科長正慢條斯理地吃著青菜,表情平靜。

      顯然,這不是第一次了。

      張國梁回來后,黃磊又敬了他一杯:“張哥,我兒子上學的事,多虧您幫忙。”

      “小事,我跟一中校長熟,打個招呼的事。”

      “那必須再敬您一杯!”

      兩人碰杯,一飲而盡,相視而笑。

      那笑容里有太多內容,是長期合作形成的信任和默契。

      蕭思雨突然覺得胃里一陣翻涌,不是喝了酒,而是惡心。

      她借故去洗手間,在鏡子前用冷水洗了把臉。

      鏡中的自己,臉色蒼白,眼神迷茫。

      包里還藏著錄音筆,正在記錄外面的一切。

      這些證據夠嗎?錄音能說明什么?

      黃磊沒有明確說回扣,只說“一點心意”。

      張國梁沒有明確要好處,只是幫了“小忙”。

      一切都包裹在人情往來的外衣下,滴水不漏。

      回到包廂時,話題已經轉到其他方面。

      誰家孩子考了好學校,誰買了新房,誰要去國外旅游。

      一片祥和,其樂融融。

      蕭思雨坐下,突然問了一句:“黃總,這次采購的型號都很特殊,市面上很難買到吧?”

      包廂里安靜了一瞬。

      黃磊的笑容僵了半秒,隨即恢復自然:“確實不好找,但我們有渠道,跟廠家關系好。”

      “什么渠道呢?我們也學習學習。”

      張國梁插話了:“小蕭,這是商業機密,黃總不方便說。”

      “哦,是我冒昧了。”蕭思雨低下頭。

      黃磊打圓場:“沒事沒事,年輕人好學是好事。來,吃菜吃菜。”

      氣氛重新活躍起來,但蕭思雨能感覺到,有幾道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飯局結束后,黃磊送大家到停車場。

      果然,每輛車的駕駛座上都有一個牛皮紙袋。

      蕭思雨的車是輛舊款大眾,平時很少開。

      她也看到了那個紙袋,薄薄的,里面應該是卡。

      “蕭科員,一點小心意,千萬別推辭。”黃磊親自幫她拉開車門。

      “黃總,這不太合適……”

      “合適,怎么不合適?”張國梁走過來,“這是黃總的心意,收下吧。”

      語氣溫和,但眼神里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

      蕭思雨只好接過紙袋,放進包里。

      開車回家的路上,她看著副駕座上的包。

      里面裝著錄音筆,還有那個牛皮紙袋。

      等紅燈時,她打開紙袋看了一眼。

      是張購物卡,面值兩千元,全市通用。

      對她來說,這不是小數目,相當于半個月工資。

      但對黃磊來說,這只是九牛一毛。

      一次采購賺幾萬,拿出幾千打點,成本而已。

      回到家,她第一時間拿出錄音筆,將音頻導入電腦。

      然后打開購物卡,用手機拍下正反面。

      接著,她把這些材料和之前的證據放在一起。

      文檔已經越來越厚,但還缺最關鍵的東西。

      技術參數的制定過程,利益輸送的直接證據。

      錄音里只有暗示,沒有明說。

      購物卡可以解釋為正常人情往來。

      還需要更多,更直接的證據。

      手機響了,是張國梁發來的微信:“小蕭,今天辛苦了。培訓的事考慮得怎么樣?名額有限,要盡快決定。”

      蕭思雨盯著屏幕,手指在鍵盤上懸了很久。

      最終回復:“科長,我考慮好了,愿意參加培訓。”

      點擊發送后,她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去培訓,不是放棄,而是爭取時間。

      一個月,足夠她做很多事。

      前提是,這一個月里,沒有人發現她在調查。

      窗外的夜色濃如墨,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

      悠長,孤寂,消失在夜的深處。

      08

      周四早晨,蕭思雨提前一個小時到單位。

      她要去張國梁的辦公室,找那份完整的技術參數制定文件。

      昨晚的錄音里,黃磊提到“參數是張哥親自把關的”。

      這意味著,張國梁手里可能有過程稿,或者相關記錄。

      科長辦公室的門鎖著,但蕭思雨有備用鑰匙。

      作為辦公室科員,她負責保管所有辦公室的備用鑰匙。

      這本來是方便日常管理,現在成了她的機會。

      鑰匙插入鎖孔,輕輕轉動。

      “咔嗒”一聲,門開了。

      辦公室里很整潔,文件柜、書桌、沙發,各就各位。

      蕭思雨打開手機的手電筒,避免開燈引起注意。

      她先檢查書桌抽屜,鎖著。

      文件柜也鎖著,鑰匙應該在張國梁隨身攜帶的鑰匙串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窗外天色漸亮。

      必須在他來之前離開。

      蕭思雨的目光落在書柜最上層,那里放著幾個檔案盒。

      她搬來椅子,站上去查看。

      檔案盒沒有標簽,但其中一個格外厚重。

      她取下那個盒子,打開。

      里面是各種采購文件,包括歷次招標的技術參數制定稿。

      果然在這里。

      蕭思雨快速翻閱,找到今年的文件。

      不僅有最終版本,還有過程稿和討論記錄。

      討論記錄是手寫的,字跡潦草,但能辨認出內容。

      “黃總建議使用臻品系列,質量穩定。”

      “價格可上浮30%,符合預算要求。”

      “其他品牌排除,避免競爭。”

      每條記錄后面都有簽名縮寫:ZGL。

      張國梁。

      蕭思雨手在抖,手機攝像頭對準這些記錄,一張張拍下來。

      閃光燈在昏暗的辦公室里明滅,像心跳的節奏。

      拍到最后幾頁時,她看到一份補充協議草案。

      “鼎鑫公司承諾,合同金額的20%作為服務費返還。”

      返還給誰?沒有寫。

      但這份草案本身,就是鐵證。

      她拍下這一頁,將文件按原樣放回。

      就在她準備離開時,門外傳來腳步聲。

      越來越近,停在了辦公室門口。

      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

      蕭思雨心跳驟停,迅速躲到書柜后面的角落里。

      門開了,燈亮了。

      是張國梁,他今天來得特別早。

      蕭思雨屏住呼吸,能聽到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

      張國梁在辦公室里走了幾步,似乎在查看什么。

      然后他走到書桌前,打開抽屜,拿出一個筆記本。

      蕭思雨從書柜縫隙看出去,能看到他的側臉。

      和平時的溫和不同,此刻的他面無表情,眼神冷峻。

      他翻開筆記本,看了幾頁,然后拿出打火機。

      火焰騰起,點燃了筆記本的一角。

      紙張燃燒的氣味彌漫開來,煙霧開始上升。

      張國梁將燃燒的筆記本扔進垃圾桶,看著它化為灰燼。

      然后他打開窗戶,讓煙霧散去。

      整個過程冷靜、熟練,仿佛做過很多次。

      蕭思雨緊緊捂住嘴,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燒完筆記本,張國梁在辦公室坐了一會兒。

      接了個電話,語氣輕松:“放心吧,都處理干凈了。”

      掛斷電話后,他起身離開辦公室。

      關門,鎖門,腳步聲漸行漸遠。

      蕭思雨又等了幾分鐘,確認安全后才從角落里出來。

      垃圾桶里的灰燼還冒著余煙,她蹲下身查看。

      大部分紙張已經燒成黑灰,但邊緣還有殘留。

      她小心地撿起幾片未完全燒毀的紙片,上面有零散的字跡。

      “黃……返點……15%……沈……5%……”

      還有幾個名字縮寫,她認不全,但能猜出是誰。

      蕭思雨用紙巾包好這些紙片,放進包里。

      然后快速離開辦公室,回到自己座位。

      剛坐下不久,張國梁就過來了。

      “小蕭,這么早?”

      “習慣了早起。”蕭思雨盡量讓聲音平靜。

      “嗯,好習慣。”張國梁看了看她,“對了,我辦公室的窗戶是你開的嗎?”

      蕭思雨心里一緊:“沒有啊,怎么了?”

      “沒什么,早上來的時候窗戶開著,可能保潔阿姨忘了關。”

      “需要我去關上嗎?”

      “不用,我已經關好了。”張國梁微笑,“你忙吧。”

      他轉身離開,蕭思雨看著他走進辦公室。

      關上門,但沒有鎖。

      也許他在試探,也許只是隨口一問。

      整個上午,蕭思雨都在整理培訓需要交接的工作。

      但心思全在包里的證據上。

      那些照片,那些紙片,足夠讓一些人坐立不安。

      中午在食堂,她遇到了沈玉琴。

      沈科長端著餐盤,坐在她對面。

      “小蕭,聽說你要去黨校培訓?”

      “是的,下周一報到。”

      “好事,年輕人多學習。”沈玉琴慢條斯理地吃飯,“培訓一個月,回來采購的事也結束了。”

      這話說得隨意,但蕭思雨聽出了弦外之音。

      “是啊,時間過得真快。”

      “有些事,過去了就過去了。”沈玉琴看著她,“人要學會往前看。”

      “沈科長,如果有些事不該過去呢?”

      沈玉琴放下筷子,眼神變得銳利:“小蕭,我欣賞你的認真,但有時候,認真過頭會害了自己。”

      “您是在警告我嗎?”

      “我是在提醒你。”沈玉琴站起身,“好自為之。”

      她端著餐盤離開,背影挺直,但似乎有些疲憊。

      蕭思雨看著她走遠,突然覺得,沈玉琴可能并不快樂。

      財務科長,看似有權,但也要配合很多事。

      那些簽出去的字,那些審核通過的預算,可能都是壓力。

      下午,蕭思雨請了半天假,說要準備培訓的事。

      實際上,她要去見一個人。

      根據技術參數文件中提到的品牌,她找到了一家本地代理商。

      這家代理商代理“晨光”全系列產品,包括已經停產的“臻品系列”。

      接待她的是個中年女人,姓陳,是代理商經理。

      “陳經理,我想咨詢一下臻品系列復印紙,現在還能訂貨嗎?”

      “能是能,但價格貴,而且要等。”陳經理打量著她,“你是哪個單位的?”

      “我是幫朋友問的,他們單位要采購。”

      “政府采購吧?”陳經理笑了,“這個系列,現在基本只供政府單位。”

      “因為貴啊,性價比低,普通企業不會買。”陳經理壓低聲音,“而且要走特供渠道,有門檻的。”

      “什么門檻?”

      “這個……”陳經理猶豫了一下,“姑娘,你不是來采購的吧?”

      蕭思雨知道瞞不住了:“實不相瞞,我在調查一些事。”

      她拿出工作證,陳經理看了一眼,臉色變了。

      “林業局的?那你應該找鼎鑫啊,他們是我們的特約經銷商。”

      “特約經銷商?”

      “對,全市政府單位的‘晨光’特供產品,基本都通過鼎鑫。”陳經理說,“我們只對公,不對私。”

      “那其他商家能拿到貨嗎?”

      “理論上能,但實際很難。”陳經理搖頭,“特供渠道要交保證金,還要有關系。”

      “鼎鑫的老板黃磊,跟你們很熟?”

      “黃總啊,老客戶了。”陳經理笑道,“他跟很多單位的領導都熟,所以生意做得大。”

      “這次林業局的采購,也是通過他?”

      “應該是吧,我們收到的訂單是鼎鑫轉來的。”

      蕭思雨又問了些細節,陳經理知道的有限,但足夠拼湊出輪廓。

      黃磊作為特約經銷商,壟斷了政府單位的特供產品渠道。

      其他商家即使想投標,也很難在短時間內備齊指定型號的貨。

      而指定這些型號的人,就是張國梁。

      一條完整的鏈條,從參數制定到供貨,環環相扣。

      離開代理商公司時,天色已近黃昏。

      蕭思雨站在街邊,看著車水馬龍。

      她手里握著的證據,足夠揭開這個蓋子。

      但蓋子下面是什么?她能承受揭開的后果嗎?

      手機響了,是曾學智打來的。

      “思雨,你還好嗎?”

      “曾伯伯,我……還好。”

      “我聽說你要去培訓了?”曾老的聲音有些擔憂,“這個時候離開,不是好事。”

      “我知道,但我需要時間。”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孩子,如果決定要做,就要快。夜長夢多。”

      “我明白。”

      掛斷電話,蕭思雨抬起頭,看著天空。

      烏云密布,又要下雨了。

      這場雨,會洗刷掉什么?還是會讓一切變得更加泥濘?

      她沒有答案。

      只有手中沉甸甸的證據,和心里越來越清晰的決心。



      09

      周五,蕭思雨請了全天病假。

      她需要時間整理所有證據,并決定下一步怎么做。

      出租屋里,窗簾緊閉,桌上攤滿了各種材料。

      市場調研表、錄音文字稿、照片、燒焦的紙片、代理商證言……

      每一件都指向同一個事實:這次采購存在嚴重問題。

      她打開電腦,開始撰寫舉報材料。

      手指在鍵盤上敲擊,每一個字都沉重如山。

      “關于市林業局辦公用品采購招標中存在問題的舉報……”

      寫到這里,她停住了。

      舉報給誰?紀委?審計局?還是上級主管部門?

      每個選擇都有風險,每個選擇都可能石沉大海。

      她想起曾老說的:“如果要動,就要有把握一擊致命。”

      這些證據足夠致命嗎?

      錄音只有暗示,沒有明說。

      燒焦的紙片殘缺不全,難以作為直接證據。

      代理商證言可以解釋為商業競爭。

      唯一有力的,是技術參數制定文件中的手寫記錄。

      但那只有照片,原件還在張國梁辦公室。

      如果他去銷毀,就什么都沒有了。

      蕭思雨站起身,在房間里踱步。

      必須拿到原件,或者至少確保原件安全。

      但張國梁辦公室鎖著,她不可能再次冒險進入。

      也許可以舉報后,讓調查人員去查?

      但如果張國梁提前得到風聲,銷毀證據呢?

      這是個死循環。

      窗外的雨終于下了起來,淅淅瀝瀝,敲打著玻璃。

      蕭思雨走到窗邊,看著雨中的城市。

      灰蒙蒙的天空,濕漉漉的街道,匆匆而過的行人。

      一切都顯得模糊而不真實。

      手機震動,是一個陌生號碼。

      她猶豫了一下,接起來。

      “是蕭思雨同志嗎?”一個沉穩的男聲。

      “是我,您是哪位?”

      “我是市紀委第三監察室的,姓趙。有些情況想向你了解一下。”

      蕭思雨心里一驚,紀委怎么會找到她?

      “請問是什么事?”

      “關于你們單位辦公用品采購招標的問題,我們接到了一些反映。”

      “反映?”

      “是的,匿名舉報信。”趙主任說,“信中提到了你,說你可能掌握一些情況。”

      蕭思雨握緊了手機,是誰舉報的?曾老?還是其他人?

      “蕭同志,如果你有時間,我們想和你見面談談。”

      “什么時候?”

      “今天下午三點,在我們辦公室。地址我發短信給你。”

      掛斷電話后不久,短信來了。

      地址是市紀委辦公樓,房間號、聯系人一應俱全。

      蕭思雨看著短信,心里亂成一團。

      這是機會嗎?還是陷阱?

      如果是真的紀委,那她可以把證據交出去。

      如果是假的,那可能就是張國梁他們的試探。

      她決定先驗證一下。

      撥打了114查詢市紀委的電話,然后轉接到第三監察室。

      “你好,我找趙主任。”

      “我就是,你是?”

      “我是蕭思雨,想確認一下下午見面的事。”

      “哦,蕭同志啊,是的,下午三點,別忘了帶相關材料。”

      聲音和剛才一樣,應該是同一個人。

      蕭思雨稍微放心了些,但依然謹慎。

      她復制了所有證據材料,將原件藏在不同的地方。

      一份放在銀行保險箱,一份寄存在朋友家,一份隨身攜帶。

      下午兩點半,她提前出發,前往市紀委。

      雨還在下,出租車在擁堵的街道上緩慢行駛。

      蕭思雨看著窗外,突然看到一輛熟悉的車。

      是張國梁的黑色帕薩特,正從對面車道駛過。

      車里不止他一個人,副駕駛座上坐著黃磊。

      兩人在說什么,表情嚴肅。

      他們的車拐進了市紀委所在街道的方向。

      蕭思雨心里一沉,讓司機靠邊停車。

      她付了錢下車,躲在公交站臺的廣告牌后觀察。

      果然,張國梁的車停在了市紀委辦公樓對面。

      兩人沒有下車,似乎在等人。

      幾分鐘后,一個中年男人從辦公樓走出來,上了他們的車。

      車開走了,消失在雨幕中。

      蕭思雨站在原地,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和肩膀。

      那個從紀委辦公樓出來的男人,她見過照片。

      是紀委的某個處長,去年曾來單位做過廉政講座。

      當時張國梁負責接待,兩人相談甚歡。

      原來如此。

      所謂的“趙主任”,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或者存在,但已經被打點好了。

      蕭思雨拿出手機,刪除了那條短信。

      然后轉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雨越下越大,她渾身濕透,但頭腦異常清醒。

      不能相信任何人,至少現在不能。

      回到出租屋,她換下濕衣服,坐在電腦前。

      必須改變計劃。

      直接舉報風險太大,可能證據還沒遞上去,人已經出事了。

      需要更穩妥的方法。

      她想起以前大學時,有個教授說過:“如果你要對抗一個系統,最好從外部打破它。”

      內部舉報容易被壓制,但如果是媒體曝光呢?

      蕭思雨打開瀏覽器,搜索本地的新聞媒體。

      有幾家以調查報道聞名的報紙和網站,也許可以試試。

      但她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

      媒體曝光影響大,但也會打草驚蛇。

      而且她沒有百分百的把握,萬一報道被壓下來呢?

      正猶豫時,門鈴響了。

      蕭思雨透過貓眼看去,是快遞員。

      “蕭思雨嗎?有你的快遞。”

      她打開門,簽收了一個文件袋。

      寄件人處是空白的,沒有地址,沒有姓名。

      回到屋里,她拆開文件袋,里面是一疊復印資料。

      是鼎鑫公司近三年的納稅申報表和銀行流水。

      流水顯示,每次大額采購合同簽訂后,都有款項轉出。

      轉入賬戶的名字,有幾個她認識。

      張國梁的妻子,沈玉琴的兒子,還有其他幾個相關人。

      金額不大,每次幾千到一萬,但很規律。

      更重要的是,還有一份鼎鑫公司的內部賬本復印件。

      上面清楚記錄了每筆“返點”的金額和對象。

      “林業局張科,15%”、“財務沈科,5%”、“王處,3%”……

      白紙黑字,清清楚楚。

      蕭思雨的手在抖,這是最直接的證據。

      是誰寄來的?曾老?還是鼎鑫公司內部的人?

      她不知道,但這份證據太重要了。

      有了它,再加上之前的材料,足以形成完整的證據鏈。

      她看了看時間,下午四點。

      離周一培訓報到,還有三天。

      這三天,她必須做出決定。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張國梁。

      “小蕭,身體好些了嗎?”

      “好多了,謝謝科長關心。”

      “那就好,周末好好休息。”張國梁頓了頓,“對了,有件事跟你說一下。”

      “培訓可能要推遲,黨校那邊設備檢修。”

      “推遲到什么時候?”

      “不確定,等通知吧。”張國梁語氣輕松,“正好,采購合同周一簽,你可以參與一下,學習學習。”

      掛斷電話,蕭思雨知道,這不是巧合。

      培訓推遲,讓她參與合同簽訂,都是在監視她。

      防止她在最后關頭做出什么。

      看來,他們已經有所警覺了。

      也許是從檔案室被鎖開始,也許是從飯局上的問題開始。

      或者,他們一直就在監視每個可能出問題的人。

      蕭思雨走到窗前,雨已經停了。

      夕陽從云層縫隙透出來,給濕漉漉的城市鍍上金色。

      很美,但轉瞬即逝。

      她拿起桌上所有的證據材料,裝進一個新的文件袋。

      然后在封面寫下:“致:市審計局、市紀委、市檢察院。”

      是的,她要同時寄給多個部門。

      這樣,即使一個部門被壓下來,還有其他部門。

      而且她要實名舉報,附上自己的身份信息和聯系方式。

      如果出事,至少有人知道為什么。

      做完這一切,天已經黑了。

      蕭思雨抱著文件袋,坐在黑暗的房間里。

      明天,這些材料就會被寄出。

      然后,就是等待。

      等待結果,等待報復,等待未知的一切。

      手機屏幕亮了,是母親發來的微信:“思雨,這周末真的不回來嗎?你爸燉了湯,等你呢。”

      她盯著屏幕,眼淚突然涌了出來。

      “媽,我周末加班,下周一定回去。”

      發送后,她關掉手機,倒在床上。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

      只有遠處偶爾傳來的車聲,和心臟跳動的聲音。

      10

      周六早晨,蕭思雨去了三家不同的郵局。

      將相同的舉報材料,分別寄往三個部門。

      每一份都用了掛號信,有回執可查。

      做完這些,她感覺輕松了些,又更加沉重。

      輕松是因為終于邁出了這一步。

      沉重是因為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周末兩天,她待在家里,哪里也沒去。

      手機一直開著,但沒有等到任何電話。

      周一一早,她準時到單位上班。

      辦公室里氣氛如常,同事們說說笑笑,仿佛什么都沒發生。

      張國梁看到她,笑著打招呼:“小蕭,身體全好了?”

      “好了,謝謝科長。”

      “那就好,今天簽合同,你來做記錄。”

      “好的。”

      上午十點,簽約儀式在小會議室舉行。

      鼎鑫公司的黃磊帶著兩個助手,滿面春風。

      張國梁代表單位簽字,沈玉琴作為見證人也在場。

      蕭思雨負責會議記錄,筆尖劃過紙面,記錄著每一個細節。

      “合同金額:柒萬捌仟元整。”

      “供貨周期:合同簽訂后七個工作日內。”

      “付款方式:貨到驗收合格后付全款。”

      每一條都符合程序,每一個字都合法合規。

      但蕭思雨知道,這份合同背后,藏著多少不可告人的交易。

      簽約完成后,雙方握手,合影留念。

      黃磊特意走到蕭思雨面前:“蕭科員,以后多多關照。”

      “黃總客氣了。”

      “不是客氣,是真心話。”黃磊壓低聲音,“年輕人前途無量,要懂得珍惜。”

      話里有話,帶著善意的提醒,或者隱晦的警告。

      中午,張國梁請大家吃飯,說是慶祝采購順利完成。

      還是那家酒樓,還是那些人,氣氛比上次更加輕松。

      黃磊喝了不少酒,話也多起來:“張哥,這次合作愉快,下次還找我。”

      “那必須的,你辦事我放心。”

      “沈科長,發票我下午就讓人送過去。”

      “好,要開詳細些,品名、數量、單價都要有。”

      “放心,保證合規。”

      蕭思雨安靜地吃飯,偶爾回應一兩句。

      她能感覺到,有幾道目光時不時落在她身上。

      審視的,探究的,帶著若有若無的警惕。

      飯后回到單位,蕭思雨開始整理簽約資料。

      一切都很正常,直到下午三點。

      內線電話響了,是人事科打來的。

      “蕭思雨同志嗎?請來人事科一趟。”

      她心里一緊,該來的還是來了。

      人事科長是個嚴肅的中年女人,遞給她一份文件。

      “蕭思雨同志,根據工作需要,局里決定調你去云霧山林場。”

      “云霧山林場?”蕭思雨愣住了,“什么時候?”

      “明天就去報到。”人事科長語氣平靜,“這是調令,你看看。”

      文件上白紙黑字,寫著她的名字、原部門、調往單位。

      調令日期是今天,簽發人是分管人事的副局長。

      “為什么這么突然?我手頭的工作……”

      “辦公室會安排人交接。”人事科長打斷她,“這是組織決定,希望你服從安排。”

      “我能問問原因嗎?”

      “工作需要。”四個字,冰冷而官方。

      蕭思雨拿著調令,走出人事科辦公室。

      走廊很長,陽光從盡頭的窗戶照進來,刺眼。

      她想起曾老說的那個年輕人,十年前因為質疑采購,被調去了林場。

      現在,輪到她了。

      云霧山林場在兩百公里外的山區,條件艱苦,交通不便。

      調去那里,意味著被邊緣化,意味著前途盡毀。

      回到辦公室,張國梁正在等她。

      “小蕭,人事科找你了吧?”他語氣溫和,帶著惋惜。

      “是的,科長。”

      “唉,我也剛知道。”張國梁嘆氣,“云霧山林場缺人,局里要從各部門抽調骨干。”

      “我是骨干嗎?”

      “當然是,你工作認真,能力強,所以派你去支援。”張國梁拍拍她的肩膀,“別多想,這是鍛煉的機會。”

      鍛煉?蕭思雨想笑,但笑不出來。

      “那我什么時候交接工作?”

      “現在就交吧,明天一早有車送你去林場。”

      張國梁遞給她一個紙箱:“你的私人物品,我都幫你收拾好了。”

      蕭思雨接過紙箱,很輕,里面只有幾本書和個人用品。

      辦公桌已經被清空了,電腦也搬走了。

      干凈得仿佛她從未在這里工作過。

      “科長,我還有些文件在抽屜里……”

      “哦,那些我都看過了,沒什么重要的,已經處理了。”張國梁微笑,“你放心去,這邊的事不用操心。”

      處理了?是銷毀了吧。

      蕭思雨點點頭,抱著紙箱走出辦公室。

      走廊里,幾個同事看到她,眼神躲閃,匆匆走過。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送別。

      只有她自己,抱著紙箱,走向樓梯。

      在樓梯轉角,她遇到了沈玉琴。

      沈科長看著她,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

      但最終只是點點頭,擦肩而過。

      下樓時,蕭思雨聽到身后傳來低語:“聽說她亂舉報,得罪人了。”

      “活該,不懂規矩。”

      “小聲點,還沒走遠呢。”

      聲音漸漸消失,她走出辦公樓。

      夕陽西下,院子里空蕩蕩的,只有那棵老槐樹在風中搖曳。

      樹葉又黃了些,秋天真的深了。

      回到出租屋,蕭思雨打開紙箱,檢查里面的東西。

      除了個人物品,還有那個牛皮紙袋,裝著兩千元購物卡。

      她拿出購物卡,突然發現下面壓著一張紙條。

      “適可而止,好自為之。”

      沒有落款,但字跡熟悉,是張國梁的筆跡。

      蕭思雨把紙條撕碎,扔進馬桶沖走。

      然后她打開電腦,檢查舉報信的郵寄狀態。

      三份都已簽收,但沒有任何反饋。

      也許還在流轉,也許已經被截留。

      誰知道呢。

      夜幕降臨,她開始收拾去林場的行李。

      衣服、書籍、日用品,塞滿了一個行李箱。

      收拾到一半時,手機響了。

      是一個陌生號碼,歸屬地是本市。

      蕭思雨猶豫了一下,接起來。

      “喂?”

      電話那頭是長長的沉默,只有輕微的呼吸聲。

      “你是誰?”

      還是沉默。

      蕭思雨正要掛斷,那頭突然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材料我們收到了,正在核查。注意安全。”

      說完,電話掛斷了。

      蕭思雨握著手機,手心冒汗。

      是誰?審計局?紀委?還是檢察院?

      或者是張國梁他們,在試探她?

      她回撥過去,提示已關機。

      窗外,夜色濃重,萬家燈火。

      遠處城市的霓虹閃爍,像無數只眼睛,在黑暗中注視。

      蕭思雨走到窗前,看著這座她生活了二十六年的城市。

      明天,她就要離開了。

      不是自愿的,是被迫的。

      但她知道,有些事不會因為她的離開而結束。

      那些證據已經寄出,種子已經播下。

      什么時候發芽,什么時候破土,她不知道。

      但她相信,總有一天,真相會像春天的草芽,頂開沉重的泥土。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母親。

      “思雨,睡了嗎?”

      “還沒,媽。”

      “你聲音怎么不對?感冒了嗎?”

      “沒有,就是有點累。”

      “工作別太拼了,身體要緊。”母親嘮叨著,“對了,你爸說,不管發生什么事,家永遠是你的后盾。”

      蕭思雨的眼淚突然涌了出來。

      她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媽,我知道了。我愛你們。”

      “傻孩子,說這個干什么。周末記得回家吃飯。”

      “好,一定。”

      掛斷電話,蕭思雨倒在床上,任由淚水流淌。

      哭累了,她坐起來,擦干眼淚。

      打開手機,給曾學智發了條短信:“曾伯伯,我被調往云霧山林場了。謝謝您這段時間的關照。保重。”

      很快,回復來了:“孩子,山高水長,總有路走。保重。”

      簡單幾個字,卻讓她的心安定下來。

      是的,山高水長,總有路走。

      調去林場不是終點,而是另一段路的開始。

      也許在那里,她能找到新的方向,新的力量。

      窗外,月亮從云層后探出頭,清冷的光輝灑滿大地。

      蕭思雨關掉燈,在黑暗中睜著眼睛。

      等待黎明,等待未知的明天。

      而那座城市,依然在夜色中沉睡。

      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仿佛一切如常。

      只有那些寄出的舉報信,像投入湖面的石子。

      漣漪正在擴散,只是暫時,還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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