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 | 千島
千島說
養娃像什么呢?
大概就像在這雪地里騎車,
你得小心地把握平衡,
得看清前方的路,
得提防坑洼和障礙。
早上起來,我以為窗外會是白的,結果沒有。預報的后半夜小雪沒下,心里有點失望。中午吃完飯,和平日一樣準備出去騎一圈,推開辦公樓大門時,細密的雪片竟迎面撲來。我戴上帽子手套,騎上車,沒騎多遠,就看到輔路上倒著一輛電動車,一個穿著藍色棉衣的人躺在旁邊,一手撐著地,一手還在打電話。他試了幾次,沒站起來,已經有人走過去扶他。這個場景讓我想起昨天的事。
昨天我給一位老朋友發微信,認識二十多年了,去年她孩子情緒出現障礙。我問:“有段時間沒聯系,都挺好吧,孩子也好吧?”她回:“謝謝惦念,還在人生至暗時刻窩著,不知道能不能再爬出來,但努力吧。”我打字:“必須能,肯定能!時間是最好的療愈,設法多到戶外走走,大自然會給予我們無盡的力量。”發出去后,我知道這話無力,也蒼白,但確實是我心里想的。我希望她和孩子能早點擁抱太陽。
雪越下越大。扶人的已經幫那位騎手站起來了,他拍打著自己身上的雪。我繼續往前騎,車輪壓在薄雪上,發出輕柔低沉的“咯吱”聲。我抬頭望向漫天飛雪,思緒也隨之飛揚,上周六晚上在石油共生大院湘味星廚餐廳的那場聚會,情景再現。
師弟從廣東來北大進修創意寫作,約了六個摯友吃飯。從晚上六點聊到十點多,一開始自然是敘舊,談老師,談同學,談大學生活,談各自的工作,但話題不知不覺就滑到了孩子身上。在座七個人:一個單身,一個丁克,兩個媽媽,兩個爸爸,還有我。湘菜鮮辣,人人辣到嘶哈,卻停不下筷子。關于孩子的話題一打開,每個人都好像松了一口氣,但辣味似乎彌漫在空中揮之不去。
一個爸爸引出話題。他在一家央媒做中層,兒子初二。他說,上個月有一天,他正在開會,手機震了,是兒子打來的,兒子很少給他打電話,他趕緊走到走廊接。兒子在電話里帶著哭腔,說我要離家出走,他問怎么回事。兒子說,他在自己房間打游戲,嘴里冒了幾句臟話,姥姥在客廳聽見了,推門進去說他。他頂了幾句嘴,姥姥火了,要沒收他手機,兩人就吵起來了。兒子覺得姥姥管太寬,姥姥覺得孩子沒法管了。這個爸爸說,那天會沒開完,他就請了假趕回家,到家時,兒子已經把幾件衣服塞進書包,真的準備走,姥姥坐在客廳沙發上抹眼淚。他說,我現在每天上班都提著心,不知道家里哪一刻又“出險”,孩子到了青春期,一句話不對就炸。我和我愛人,現在在家里就像在冰面上走路,輕手輕腳,不知道哪一步會踩裂。現在我很少參加飯局,今天是這個月的第一次晚上外出。
一個媽媽說。她是國企高管,女兒五年級。她說,我焦慮啊,女兒現在在所謂的“創新班”,其實就是好班。女兒成績在中游晃蕩,我天天擔心她會掉到“普通班”去,上周右手摔傷了,無法長時間寫字,真怕影響她考試。她說,你不知道那種壓力,每次開家長會,老師話里話外都是“現在不抓緊,以后就來不及了”。我們班有個家長群,每天都有家長曬孩子做了多少課外題,背了多少單詞,我不曬,但心里慌。我女兒喜歡畫畫,周末我想讓她去畫室,她又沒時間去,數學補習班和英語提高班都安排滿了。她說,有時候看女兒趴書桌前寫作業的背影,那么小一個人,肩膀都耷拉著,我心里就隱隱作痛。但我能怎么辦?我不敢松這個手。
另一個媽媽點頭。她在外企做項目,兒子三年級。 她說,我焦慮的是跟不上老師的節奏,現在老師默認家長是全程參與教學的。語文要聽寫默寫,家長得報詞;數學作業,家長得檢查對錯,還得簽字寫評語;英語要監督朗讀背誦,還要拍視頻發群里。家長群每天幾十條消息,稍不注意,就錯過通知。上周我就漏了一個,老師讓帶一包彩紙做手工,我沒看見,第二天兒子空手去的,被當堂說了兩句,回家委屈得不想吃飯。她說,我工作忙,經常開會到晚上,有時候深夜下班,還得強打精神檢查作業,在卷子上簽字。我老公更忙,根本指不上他,我真怕哪天我倒下了,或者漏了什么事,耽誤了孩子。
丁克的師妹說話。她自己做音樂公司,和丈夫結婚時就說好不要孩子。她說,我沒有養娃的切身感受,可能站著說話不腰疼,但我有個親弟弟,比我小八歲,他上學時,可沒讓我爸媽省心,打架、逃課是家常便飯,成績穩居全班后三名,我媽那時候頭發白得特別快。后來他勉強上了個技校,工作了也不穩定,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三十歲了還時不時需要家里接濟。我爸媽,還有我,都為他操碎了心,覺得這孩子這輩子可能就這樣了。但后來,他自己跑去學了汽修,在師傅那里踏踏實實干了三年,現在自己開了一個小修理店,店面雖然不大,但回頭客越來越多,生意不錯。前年結了婚,去年生了孩子,一家人過得挺踏實。她說,所以我常想,孩子本身也許不是問題,每個孩子有自己的季節,有問題的是這個社會,是學校,還有家長。社會太浮躁了,學校太功利了,家長太心急了,孩子被夾在中間,動彈不得,呼吸不上來。
另一個爸爸沉吟著說。他孩子才三歲,剛上幼兒園。他說,聽你們講這些,我心里直發緊,孩子還小,每天就知道傻玩傻樂,我還體會不到這些煩心事,但看來,我現在就得未雨綢繆了。他問,我是不是也該研究研究學區房了?要不要給他報個什么啟蒙班?該不該考慮給他弄個華僑身份,以后上北大清華容易些?原來聽別人說不要輸在起跑線上,總覺得離我很遠。他說這話時,眉頭皺得很緊,好像面前已經擺了一張看不見的賽跑路線圖,馬拉松的發令槍就要擊響。
單身的師弟聽后感慨。他在一家雜志社做執行主編。他說,所以啊,還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工資自己花,時間自己安排,周末想睡到幾點就幾點,想出門旅行拿起背包就可以走。屋里沒有娃,不用輔導作業,不用開家長會,不用擔心排名,更不用和孩子吵架,我看我姐養我外甥,那真是扒了一層皮。我沒有做好成家的心理建設,還是先單著吧,看看演出搞搞收藏,把今天過好,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聚會快散時,從廣東來的師弟總結了一句。他說,其實不管有沒有孩子,不管孩子怎么樣,生活都不容易,養娃之痛可能只是人生之苦的一種具體形態吧。別說孩子了,別人看我工作不愁,家庭和睦,可我也苦啊,這不花了兩萬元來上一個月的課,是因為創作遇到瓶頸了,想突破常規思維和傳統框架,希望通過學習激發出靈感,尋求獨特的視角、想象和表達方式來創作文本,可課馬上要結束了,還沒有柳暗花明的頓悟。他笑言,今晚一席談,有點到達“又一村”的感覺了。他的話,讓我猛然想到梁鴻的非虛構作品《要有光》,她通過“非虛構+觀察+對話”的復合敘事,多維度地記錄了當下越來越多“時代少年”及其家庭正在經歷的成長之痛與生活之惑,被譽為一本直面少年成長創傷的“福音”之書,我建議他讀讀,山重水復必有路的。
雪沒有停下來的跡象。我騎到五環邊上,進入濱河小路,兩旁是掉光了葉子的梧桐樹,枝椏上積著薄薄的雪,舒展著伸向灰白的天空。我想起兒子小時候,帶他在這樣的雪天玩,他在雪地里跌跌撞撞地跑,摔倒了就自己爬起來,咯咯地笑,鼻頭凍得通紅。那時候真簡單,他的快樂也簡單,我的快樂也簡單,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的呢?大概是書包變重以后,大概是家里開始出現“作業寫完了嗎”、“要考試了還瘋玩”這些問句以后。我和他媽媽,也不知不覺加入焦慮的家長行列,開始比較,開始擔憂,開始在他關上門時,坐客廳里長時間商量他學習的事,謀劃他的未來。
手機在口袋里響了一下。我停下來,靠在路邊,掏出手機看,是那位朋友發來的,她說:“今天上午帶孩子去公園走了走,雖然只走了半小時,但總算踏出家門了。”我回復:“慢慢來,不急。”想了想,又拍了一段眼前雪景的小視頻發給她:“我們這下雪了。”過了一會兒,她回復:“我們這也是,孩子在窗邊看了好久。”她今天的語氣,顯然比昨天松弛了一些。至少,孩子愿意看雪,愿意把眼光投向外面的世界了。
我重新上車,該往回騎了。路面上的雪厚了,被車輪壓實,發出酥脆持續的“嘎吱”聲,這聲音單調,卻讓人心里安靜。我想起丁克師妹的話,她說得也許有道理,但道理是道理,生活是生活,你知道應該放松,知道孩子有自己的人生節奏,可當你看到家長群里的排名,看到同事孩子拿了什么獎,聽到親戚問“你孩子考了第幾”,你還是會心里一緊。那種焦慮就像此時此刻的雪,大雪無聲,但雪花不時飄落在我的眼鏡片上,你無法不感知到它的存在。
養娃像什么呢?大概就像在這雪地里騎車,你得小心地把握平衡,得看清前方的路,得提防坑洼和障礙,你會看到別人摔倒,有時自己也難免滑一下。大多數時候,前后都沒有人,是你自己在騎,迎著風,迎著雪,獨自往前。你知道家里有人在等你,你知道你必須騎回去上班掙錢養家,這份牽絆讓你執著前行不能后退,也讓你在風雪中握緊車把,不敢真的倒下。
前面就是奧北森林公園了,我騎進去,拐入自行車專用道,在長長的鐵橋上慢速前進。騎到橋頂,視野開闊,環顧四周,公園里沒什么人,只有一個老人牽著狗慢慢地走,遠處有孩童的笑聲,那笑聲清脆,有穿透力,穿過銀裝素裹的天地傳過來。白茫茫的大地是最接近童話的現實世界,這是今冬第一場雪,如果我是校領導,下午就給孩子們放假,讓他們在堆雪人打雪仗中釋放自我,飽受雪所賜予的快樂。有校長會這樣做嗎?夢想照不進現實,校長不敢,上級不批。
下了鐵橋,思緒仍像雪一樣飄忽,我忽然想起單身師弟那句“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是真輕松,來去無牽掛,但他體會不到孩子第一次叫你“爸爸”時心里的那種顫動,體會不到他第一天上幼兒園一步一回頭時你鼻尖的酸澀。這些時刻很短暫,像雪花落在手心,一下就化了,但正是這些一個個微小的時刻墊在那些漫長的焦慮和疲憊下面,讓你覺得所有的累似乎又是那么值得。當然,也有覺得不值得的時候,當他頂嘴傷你心的時候,當他成績一落千丈你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當他“砰”一聲關上房門將你隔絕在外的時候。那時候你會茫然地問自己,養孩子到底圖什么?沒有答案。這是一條上了就不能回頭的路,你只能沿著它,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下去。
雪漸漸小了,云層裂開一些縫隙,陽光漏下來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我瞇起眼朝來路望去,剛才有人摔倒的地方現已看不出痕跡,人來車往,車轍腳印把雪壓實化成水,滲進黑色的路面里。養娃大概也是這樣,那些具體的痛,一夜一夜的失眠,一次一次的爭吵,一輪一輪的焦慮,最終都會被時間壓實,變成生活本身厚重的一部分。最終,你會看不見它們,但它們就在那里,墊在你的腳下,讓你站得更穩當,走得更篤定。
雪停了,我回到了辦公室。樓道里暖烘烘的,眼鏡片瞬間起了一層白霧,我摘下眼鏡擦拭,聽見樓后幼兒園傳來孩子的笑鬧聲,還有老師在喊:“慢點跑,看路!”養娃之痛,痛就痛在這里——你永遠在擔心,永遠在付出,永遠不知道結果會怎樣,但你還是得繼續擔心和付出,因為那是你的孩子,你沒法不愛他。這種痛不會消失,只會變換模樣,從喂奶哄睡的痛變成輔導作業的痛,從擔心他摔跤的痛變成目送他遠行的痛。它和你對孩子的愛一樣長久且穩固,像這場雪,下完了肯定是要化的,但終究是來過的,在地上留下或深或淺的痕跡,在空氣里留下清冽的味道,在你的記憶里留下一個白色的午后。
2025年12月12日寫于北京以北
12月15日改定
![]()
「百年孤獨」第500篇原創作品
?伊村國際傳媒出品,轉載須授權
千島,自由撰稿,混跡出版,專注于紀實文學創作領域
文藝連萌 · 覆蓋千萬文藝生活實踐者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