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人”暗中分成、價格僅供參考，記者走訪多家植發機構：收費成了“糊涂賬”

近年來，街頭巷尾悄然多了不少專門致力于醫療美容的民營醫療機構，不少大型公立醫院也開出各類美容整形醫療服務。但同時，各類投訴、反映和吐槽也不少，有人擔憂醫院操作不“足斤足兩”，有人稱被誘導做了本不需要的其他項目，有人說收費價格“看人下菜”，還有人說付了費后連個收據都沒有……

美容整形醫療服務實行市場調節價，醫療機構可自主制定價格水平，相比基本醫療服務，美容整形類價格項目差異度更大、價格可比性更弱。但自主定價不等于隨意收費，醫美收費現狀如何？是不是真的成了一筆“糊涂賬”？近日，記者以一名有植發需求的消費者身份，走訪了多家以整形美容為主要業務的醫院、醫療門診部等機構。

沒有“熟人”介紹，醫院竟愛理不理

12月2日，記者來到青浦區徐祥路一家醫療美容門診部，據傳有名人曾在此手術，效果很成功。醫院位于一幢商務樓的底三層，記者對前臺工作人員說，自己有發際線后移的苦惱，想在這里咨詢植發業務。前臺問記者，是誰介紹來的，就找誰。記者表明自己是個人前來，沒有介紹人后，前臺委婉表示，那要在二樓等很久。

在該門診部二樓，人數不少，病人和身著白褂的醫生在走廊里穿梭。一些著便裝的人坐在電梯對面的等待區，看到有就醫者從電梯門走出來，起身快步迎上去，領著走向二層深處，似乎是已約定好的。

二層深處，有個“美學中心”前臺，記者稱自己想咨詢植發，前臺招呼了旁邊一名女子帶記者去了解。過了十分鐘左右，女子招呼記者跟著，走進了一間辦公室。

一名女子帶記者前往一間辦公室洽談。

一名白大褂男醫生在房間里，觀察了記者的頭發情況，并用尺子測量后，告訴記者，需要植發3500根左右。記者詢問怎么收費，醫生沒有回答，領記者進來的女子補充，“我們這里不說價格，你有負責的介紹人嗎？”醫生跟著解釋“我們這一般是熟人介紹來做的”。記者好奇問：“自己來做，做不了嗎？”醫生答：“也可以做，就是單價比較高。”

對于記者這種非“熟人”介紹的客戶，二人興趣乏乏。

對無“熟人”介紹的記者，二人明顯表現得不感興趣。醫生簡單測量后便坐在一旁沙發上玩起了手機游戲，女子也忙著整理手里的單子，很少抬頭搭理記者。記者不斷追問，該機構的植發定價標準究竟是什么，兩人均稱不知道。最后，醫生又撥打電話給樓下前臺工作人員詢問，前臺先是說5元每根，隨后又改口10元。最終，3500根頭發移植，記者收到了35000元的報價。

美容門診部的一層與二層展示了營業執照、醫生團隊介紹等等，記者并未在顯著位置看到相關醫療服務的價格公示。同時，除前臺外，記者并未看到專門的收費窗口。

據了解，醫生提到的“熟人”、“介紹人”，其實是指醫療美容中介。因美容整形醫療行業普遍存在價格不透明的現象，催生出了中介產業。而醫療美容中介導致醫美價格更進一步混亂，維權、投訴時有發生，更為復雜。

家住外省市的郭女士（化姓）告訴記者，她經“熟人”介紹，被低報價吸引，今年上半年專程赴上海做植發手術。植發報價確實處于較低廉水平，過程中，機構工作人員又提及，郭女士臉部有法令紋，比較顯老，“我們這里有很好的項目‘提升’臉部，不痛的，當場做完就可以走，保證年輕3至5年……”郭女士被說動，又答應了做臉部項目，最終兩個項目共花費15700元。

可她沒想到，臉部項目做完一段時間后，太陽穴附近位置出現腫塊，有不適感，半年來長期未消除。12月5日，一名助理帶著郭女士到上海市第九人民醫院做了檢查，診斷為注射操作并發癥，考慮為線結反應，必要時須手術解決。

郭女士面部提升后，太陽穴附近出現腫塊。

郭女士還告訴記者，她在付款時，被要求直接以線上轉賬的形式支付給微信上聯系的“銷售”，支付后沒有拿到任何收據。

為何一定要經過中介過一手？2024年的一份法律文書提到過這樣的“情節”：有人經微信好友介紹，欲到“醫療美容門診部”做假體隆胸、中面部提升。她將95000元治療費用按要求轉賬給微信好友，而她并不知道的是，該微信好友僅支付給機構40000元。她隨后又跟微信好友商議改到另兩家機構做磨骨、雙眼皮項目，微信好友告知其費用分別為63500元、12000元，而經法院審理查明，機構實際收到的費用其實僅為31500元、9000元。法院判決這名“中介”扣除合理報酬10000元和合理支出后，退還多余的近43000元費用。

一些醫院明碼標“虛價”，實際“看人下菜”

在瀏覽各家醫療美容品牌的第三方平臺評論區時，記者看到這樣的一條低分評論：“價格是看人給折扣的，我被活生生當豬宰。”這條評論提到，他“被洗腦”，打了六折，以為三萬多元的價格非常優惠，可事后了解到，他支付的費用遠超該機構的實際成交均價。

11月26日，一網友發評價吐槽，即便享受了高達六折的“優惠”，事后了解行情后，仍覺得自己被“宰”。

在走訪時，記者發現，這種現象確實存在。有些整形美容機構雖然價格公開透明，但卻幾乎從未按定價標準收費，定價標準只是用來體現優惠力度，促成交易的參照物，實際成交時，價格浮動較大。

11月27日，在普陀區澳門路一家“醫療美容門診部有限公司”，記者在前臺登記后，被一名工作人員帶到辦公室面診。面診一開始，工作人員便拿出一本冊子給記者，內容包括植發業務介紹以及價格公示表格等等。她通過電腦顯示器介紹植發業務時，也向記者展示了該門診部的公示定價。

工作人員向記者展示價格標準。

經過了一番儀器檢測后，她給記者計算價格。在門店公示價格的基礎上，她又乘了0.6倍的系數。記者問這是什么意思，她告知記者，門診部現在是“20年”店慶，再加上“雙十一”活動，剃發植發打6折，不剃發植發打6.5折。記者追問6折活動什么時候結束，她答月底就結束了，“剃發變成6.5折，不剃發變成7折”。同時，如果簽肖像權授權協議，允許門診部使用照片后，還可以再贈送一些“單位量”。

但其實，店內雖有一些20周年字樣的掛飾，但并沒有展示相關活動折扣力度的任何宣傳品。打折是否有據可依，還是說只是推銷的說辭，可以隨意報出任意折扣，記者心里打上了大大問號。

工作人員計算價格時，跟記者表示可以享受6折優惠。

于是，記者問這名工作人員，“你們有沒有按定價的原價賣過（植發手術）？”她予以否認稱，從未按定價賣過，最貴時打過8.8折。

12月3日，在黃浦區西藏南路一家以植發為主業之一的民營醫院，記者通過社交平臺導流廣告的客服預約了面診。該醫院實行范圍一口價的定價標準并在醫院前臺附近予以了公示，某種植發業務2000株以內標價為14600元。在醫院現場，醫生助理則表示可以在14600元的公示價格基礎上，給記者2200元的優惠力度。

同日下午，記者在徐匯區吳中路一家醫療美容門診部走訪。該機構同樣有價格公示。在進行了一番面診后，工作人員給記者報價時，默認在定價的基礎上打6折計算。離開前，工作人員表示若是能確定本月完成手術，可以在此基礎上給予更可觀的折扣優惠。

該醫療美容門診部給記者的報價，同樣默認打了6折。

律師：亂象影響行業健康發展

針對走訪中發現的一些整形美容行業熟人中介銷售模式、價格不透明等問題，記者采訪了湖南金州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律師邢鑫。

邢鑫分析認為，若所謂“熟人”“介紹人”以獲取傭金為目的，長期、有組織地為醫美機構輸送客戶，且雙方存在穩定的利益分成約定，則本質上是有償中介行為，存在一定不當性和社會危害性。

他指出，消費者往往不知情推薦人與機構存在傭金分成，誤以為“熟人推薦”能獲得真實優惠，實質被剝奪了知情權；而成本最終會轉嫁給消費者，導致消費者實際支付價格可能高于真實價格。同時，這種模式可能會導致醫美機構的競爭重心從醫療技術、服務質量變為返點力度，導致資源向營銷環節過度傾斜，形成惡性循環，擾亂醫美行業市場價格秩序，損害了那些誠實標價、規范經營的同業機構利益，影響整個行業的健康有序發展。

邢鑫還分析，如果醫美機構建立了一套體系化的隱形分銷系統，介紹人以合伙人、代理人身份，長期、有組織地為其輸送客戶并獲取固定或按比例提成，且該利益輸送未向消費者明示而謊稱是內部優惠，則可能符合商業賄賂中賬外暗中給予回扣的特征，涉嫌構成不正當競爭。

針對一些機構雖明碼標價但“看人定折扣”的現象，邢鑫認為，這是典型的價格欺詐和不規范經營行為。根據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明碼標價和禁止價格欺詐規定》的明確要求，經營者應當以顯著方式明碼標價，標示的價格應當真實準確。如果利用虛假的或者使人誤解的價格手段，誤導消費者做出沖動決策，誘騙消費者進行交易，就構成價格欺詐。這種行為也破壞了市場價格公平性，進一步加劇收費亂象。

律師建議，應當制定并完善行業價格標準。由市場監管部門聯合衛健部門、醫美行業協會共同牽頭，要求醫美機構參照醫療服務明碼標價要求，逐項公示項目名稱、核心耗材品牌及成本、服務流程、收費標準等信息，防止將傭金、推廣費等隱性成本轉嫁給消費者。同時，監管部門應針對價格欺詐、商業賄賂等亂象開展專項整治，對虛標價格、暗中返點的機構依法從重處罰，追究相關介紹人的連帶責任。同時要建立跨部門聯合執法機制，由市場監管、衛健、公安等部門聯動，形成執法閉環，避免監管漏洞。律師還建議，由行業協會牽頭，明確拒絕虛標價格、商業賄賂等行為。

律師提醒醫美消費者，理性看待醫美需求，不盲目輕信熟人推薦、低價優惠等宣傳，術前核實機構資質、醫生執業證書及價格公示信息，并告知消費者在交易時留存價格宣傳材料、聊天記錄、繳費憑證等證據，若遭遇價格欺詐、隱性收費，可依法向市場監管部門舉報或提起民事訴訟，維護自身合法權益。

記者手記：醫美行業要從“卷營銷”誤區中走出

都說“水太深”，醫美行業亂象如何止？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為了美去植個發、祛個斑、割個雙眼皮，如今已司空見慣，醫美行業的蓬勃也是社會發展的體現。但當前，各類整形美容醫療項目的收費標準、收費依據，對公眾來說，仍然并不算明晰。

有的人，還沒有摸到醫院大門，就被醫美中介添加了網絡好友，相信從“熟人”渠道可以節省更多錢，反而大把鈔票暗中流入了“熟人”的口袋。醫美機構為了擴充客源，與各色中介建立“緊密聯系”，在就醫者不知情的情況下，給予中介高額返點；有的人，被醫美機構的高折扣報價吸引，準備痛快下單，卻不知道所謂的定價只是為了反襯優惠力度的噱頭。

收費亂、價格不透明，顯然侵害了醫美者的權益。過度營銷拉高了消費者的預期，但往往治療周期與效果并不明確，糾紛隱患滋生。這類問題頻發同時也對醫療機構帶來不良影響，破壞的是整個行業的發展潛力。這些都折射出醫美行業規范化建設的緊迫性。

規范化建設關鍵在于構建透明、可追溯的消費環境，讓價格真正反映技術含量與服務品質。同時也不應簡單等同于價格管制，定價機制應當兼顧技術價值與市場規律，在確保基礎醫療安全的前提下，應當尊重市場對高端定制化服務的定價調節功能。這既需要政策引導，也依賴從業者的自律意識。

當醫美行業從“卷營銷”轉向卷水平、卷質量、卷信譽，醫美經濟才能實現從野蠻生長到高質量發展的真正蛻變。

原標題：《“熟人”暗中分成、價格僅供參考，記者走訪多家植發機構：收費成了“糊涂賬”》

欄目主編：毛錦偉

來源：作者：解放日報 鄭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