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洛水鐘鳴
(識局微信公共賬號zhijuzk)
在江南的冬天,讓我們一起重溫一個關于《江南春》的故事:
話說,大約在清朝道光、咸豐年間,湖州南潯有個叫龐聽泉的人,在湖南的官府里做師爺。
師爺當然不算什么官,可是手里資源不少,路子也比較廣,于是龐聽泉的兒子龐云鏳,從十五歲上,就踏進了絲織業,很快從學徒成長為商人。
大伙都知道,在中國古代,商人的地位不高,但龐云鏳所處的時期,已經是中國近代了。
大伙也都知道,絲織業在中國古代是相當重要的行業,《大明王朝1566》能為了這點事拍二十多集。
大伙還都知道,龐云鏳入職絲織業的時間點有點不太合適,因為這個時候,耶穌他弟洪天王正在長江中下游替天行道。
于是,龐云鏳就躲去了上海,后來又回到老家南潯,但這幾下輾轉騰挪,并沒妨礙他把生意越做越大。
生意做到多大呢?大到他一邊跟胡雪巖合作,搞軍火生意,支援左宗棠西征;另一邊又走李鴻章的路子,給兒子龐元濟弄了個特賞舉人的出身,而且這特賞還是老佛爺慈禧太后賞的。
好家伙,敢情老龐這是帝黨后黨兼顧、海防派塞防派通吃啊,這都什么大清的羅斯柴爾德。
至于他那個舉人兒子龐元濟呢?這位就更牛*了,雖然他是正經的“四品京堂”,但顯然更喜歡搞大清托拉斯,接手父業沒幾年,就直接干出了一個經營范圍涵蓋繅絲、棉紡、造紙、電氣、金融等多個行業的商業帝國。
同時,作為富二代再創業的典范,龐元濟的藝術品位也不是一般的高。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余自幼嗜畫……年未弱冠,即喜購乾嘉時人手跡,刻意臨摹,頗得形似”。
奧地利落榜美術生的故事告訴我們,一般來說,喜歡畫畫的都不是一般人,這位龐元濟也不例外。
他不是喜歡畫嗎?他不是有錢嗎?這不巧了嗎?
于是,龐元濟廣斥資財,四處收羅古代名家字畫,但他的鑒賞眼光又很高,能入他法眼的,“往往于數百幅中選擇不過二三幅”,在這股子去蕪取精的勁頭之下,他收藏的字畫,當然都是精品中的精品。
好了,看到這里,你應該已經能猜到,在這些精品中的精品中,有一幅畫卷,就是仇英的《江南春》。
在清末民初的收藏界,龐元濟有一個更廣為人知的名字:龐萊臣。“萊臣”是他的字。
這位龐萊臣,號稱中國近代最大的私人收藏家和鑒賞家,在古玩界,他那“虛齋”印章的效力幾乎堪比乾隆御寶。
而且他還比乾隆大方。
乾隆收藏的畫,是僅供他自己玩賞的,死后甚至要帶進墳墓,嘉慶連個繼承權都沒有。而龐萊臣收藏的畫呢,完全是開放式的,他非常歡迎各界愛畫人士到他家里去看畫。
整一個大清博物館了屬于是。
更有意思的是,龐萊臣大概是怕全國各地的同好不知道他收藏了哪些畫,于是在1909年,自費刊行了《虛齋名畫錄》,錄入他收藏的歷代名畫538件,后來又弄了一本《續錄》,更新了96件。
這其中,就有那幅《江南春》。
注意哈,重點來了:這也就是說,早在大清存續期間,龐家保有《江南春》的事情就是公開的。而以龐萊臣的眼光和權威性,這個時候的《江南春》,99.99%的概率是真品。
等時間來到1959年,龐萊臣早已去世,經歷了滄桑巨變的龐家后人,把包括《江南春》在內的137件(套)字畫無償捐給了南京博物院。
好,以上這些內容,都是基本無爭議的史實。但是,從這之后,歷史記錄似乎出現了一些分歧。
現在讓我們把這些分歧,按照時間順序排列一下。
1961年,南京博物院請了幾位專家,對龐家后人捐贈的字畫進行鑒定,包括《江南春》在內的5幅畫,被鑒定為贗品。
1964年,又有幾位專家進行了鑒定,《江南春》等5幅畫,依然被鑒定為贗品。
當時,他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龐家人,也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們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他們在2025年,把這件事告訴了媒體。
既然畫是假的,那怎么辦呢?把假畫退還給捐贈人,然后繼續問捐贈人要真畫?
這可能不太好。
于是,南京博物院就執行了一套標準流程:
“1997年4月15日,南京博物院向原江蘇省文化廳提交《關于處理不夠館藏標準文物的報告》,請求‘將不夠館藏標準的文物(即博物館的處理品)進行調劑,價撥給省文物總店處理’。原江蘇省文化廳于1997年4月21日同意調劑。1997年5月8日,被專家認定為贗品的《江南春》圖卷撥交給原江蘇省文物總店,于2001年4月16日被顧客以6800元價格購買,銷售清單明示為《仿仇英山水卷》。”
關于這一切,當時龐家人全不知道,其他人當然更是全不知道。
這也是幾天前南京博物院告訴媒體的。
那么,龐家人后來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光陰荏苒,歲月如梭,時間很快來到了2014年。那年,南京博物院辦了一個“藏天下:龐萊臣虛齋名畫合璧展”,辦展的策劃人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在前言里寫了這么一句話:“龐萊臣也沒有想到,他的子孫會敗落到賣畫為生”。
龐家后人看到這句話,整個懵了:我們咋就賣畫為生了?話說你們當時也沒給錢啊?
這么一折騰,龐家人自然不樂意,便寫信給南京博物院,要求澄清事實,鄭重道歉。
然后,南京博物院仿佛回到了《江南春》成畫的那個時代,玩起了留中——也就是已讀不回。
既然寫信不行,那就只能打官司了,打名譽權官司。這時,又一件事讓龐家人傻眼了:
對簿公堂時,南京博物院方面出示了一個證據,用來證明龐家后人確實賣過先輩留下的畫:“明代仇英《江南春》圖卷,上世紀90年代被南京藝蘭齋購買收藏,并成為其鎮館之寶,有報道稱,該圖卷來自龐萊臣的女兒”。
龐家人震驚了。
第一,他們不記得龐萊臣有女兒;第二,他們記得《江南春》是1959年捐給南京博物院的。
從那以后,他們就不停地要求南京博物院,允許他們查看當年捐贈品的現狀。然而南京博物院繼續已讀不回。
那就只好繼續打官司。2024年,南京地方法院裁定,龐家有權知曉捐贈文物去向,并要求南京博物院在2025年6月30日前,安排龐叔令(龐萊臣的曾孫女)查驗全部捐贈藏品原件,并就缺失藏品的流轉情況予以說明。
然而也就是在2025年,在一場拍賣會上,《江南春》被估價8800萬起拍。
龐家后人聽說后,立即向國家文物部門舉報,讓這畫撤拍了。
好了,目前已知的線索,差不多就這些,先說到這里。
現在的問題是,把這些線索串聯起來,我們能得到一個什么樣的故事呢?
首先,我們基本可以確定,這世上確實有一幅真的《江南春》:哪怕龐家后人捐的那幅是假的,甚至哪怕龐萊臣一開始收藏的那幅就是假的,至少被估價8800萬拍賣的這幅是真的。
人可能說謊,但錢不會。
那么,在確認這一點的基礎上,故事無非三個版本。
版本一:龐萊臣原先收藏的《江南春》就是假的,只是他學藝不精,或者眼神不好,沒認出來,還傻傻地往假畫上蓋了十幾個“虛齋”印。其他人不知內情,就連國博的首任館長,也點名要這幅畫。后來南京博物院發現畫是假的,怕傷了龐家人感情,沒好意思點破,也沒往上報,就自行處理了。再后來,真的《江南春》橫空出世,來歷不明。
總結:龐家人水平不高,拿著破爛當寶貝。
版本二:龐家有真的《江南春》,但他們故意捐了一幅假的《江南春》給南京博物院,兩年后,南京博物院發現了畫是假的,但他們出于禮貌,沒把這件事告訴龐家人,同樣出于禮貌,也沒把假畫退給龐家人,還是出于禮貌,更沒追問龐家人真畫去了哪里。二十年后,龐家人開始賊喊捉賊地問南京博物院畫去了哪里,南京博物院為了照顧龐家的面子,依然沒告訴他們真相。再后來,龐家人多次通過法律途徑賊喊捉賊,南京博物院一直忍讓,龐家人發現南京博物院軟弱可欺,愈發肆無忌憚,便公然將真畫估價8800萬拍賣,隨即出于某種未知原因,再次賊喊捉賊,要求拍品下架。
總結:龐家人惡意捐贈,其心可誅。
版本三:這個世代的天龍人吃了上個世代的天龍人。
總結:算了沒什么可總結的。
到底哪個版本更接近真相呢?根據奧姆剃刀法則……本文不作任何傾向性的猜測。
但是馬伯庸曾在《古董局中局》中寫過這樣一段話:
“博物館不能倒買倒賣,但沒說不能處理贗品。有館長居中操作,找一個專家,出一份鑒定報告說這幾件文物是假的,按贗品報廢淘汰,偷偷流到古董販子手里,這錢還不用過博物館的賬——就算上級主管部門發現了,只消回一句‘鑒定有爭議’就結了,沒法追責,誰鑒定古董還沒個走眼的時候?”
對此咱只能說,老馬還是太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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