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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小西門報時的炮聲,小峰知道該起床了。就披衣下床,在院里碰見洗菜回來的媳婦,媳婦說:“咱家面某了,就剩點兒菜,我剛洗了洗給你熬個菜湯。”
小峰說:“不餓。”眼瞅著地一邊系褂子上的扣一邊出了院門。
還沒走出胡同就看見賣水的老籍,老籍獨輪車兩邊各放一口大缸,里面盛滿了清水。
“起鎮早!”老籍給小峰打招呼。
小峰說:“嗯!今天這是第幾缸了?”
老籍說:“第十缸!天該熱了,恁都開始起得早了,我也早起了點兒。來,嘗嘗,有槐花香!”
小峰拿起瓢,舀了一點喝幾口,剩下的潑臉上用手抹抹做洗漱,說:“這可第十缸了!你運了怪快啊,生意好啊!”
“不是生意好。你說怪不怪,這幾天甜水井水直往外涌!你是知道的,那口井早上水位再高也就是跟井沿平齊,幾十年都是這樣,這幾天不著咋了,涌泉一樣接都接不及!”
小峰笑著說:“這是該你發財了,老籍!”用瓢又舀了一點仰脖喝下。
“哪能呢?井水好打了我的水就不好送了!”大老王擠出笑容說,“恁家了水錢是不是該結了?這都六月了!”
小峰把瓢扔到車上,問:“該你多少?”
“八毛。”老籍很快回答。
小峰說:“那湊個整,到一塊了一起給你!對了,今天給俺家送半缸吧,一定得是甜水井的水啊。”
“中!我這兩缸給唐子巷送了就送恁家!”老籍說著一使勁把起獨輪車,顫悠悠走了,一路喊過去:“送水嘍送水嘍,甜水井的水,好喝住嘍!”
小峰出了四道胡同,拐了幾拐走到東西大街。既然叫大街,就比胡同熱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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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前的南大街(圖片來自網絡)
小峰在街邊“六合面鋪”要了一碗湯面,正吃的脖頸流汗,面鋪主人走過來聊幾句:
“峰少爺,今天還去火車站挺活?”
小峰嗯了一聲,繼續呼嚕呼嚕吃面條。
“不著城門現在開沒開?”
小峰聽到這停止吃面,問:“城門關了?咋這時候還不開?”
面鋪主人說:“你不著?昨天下午從北邊來了可多逃荒的,都說黃河決口了,咱這兒一看不中,都進城管不住,就把城門關了。”
小峰問:“決口?我咋沒聽說?”
“我也是剛聽說了,說是當兵的扒開了。”
此時旁邊一個食客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高聲說:“少給那兒胡咧咧!那是日本人炸開了,這幾天恁晚上沒聽見爆炸聲?”
小峰一看,原來是當官差的,認識但不熟,好像是老張家的二兒子。于是就掂著碗移過去,打聽一下:“二哥,是日本人炸了?”
二哥瞄小峰一眼,說:“那可不!日本人現在都打到中牟了,這鄭州啊,不知道能守住不能守住。”
小峰只關心跟自己有關的事:“二哥,那,咱火車站了火車受影響不?”
二哥說:“影響!咋不影響!不過今天有一列從盧溝橋開過來的貨車,你去早了興許有活。”
“那中!”小峰聽到有活,趕緊喝完面條,高聲說:“老板,二哥的飯,我請了!”起身給二哥拱拱手,奔城門而去。
火車站在城外西南,小峰走西城門,門已打開,門外有不少逃難的攜家帶口簇擁著就是進不來,但可以出去。小峰擠出人群,快步走向車站。
鄭州站算是平漢鐵路(即京漢鐵路)的一個大站,鐵道邊一溜平房,就是車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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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州車站京漢線站臺(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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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州車站汴洛線站臺(圖片來自網絡)
火車站比城門口的人還多,都是給這兒挺活的,小峰看很多都是生面孔,估摸著都是逃水災來的。
果真,平常卸一個車皮怎么說也得給八塊錢,每個人能落兩塊,現在已經降到卸一車皮只給四塊,就這等了一個時辰還搶不到活。小峰看見站上一個熟人,叫四兒的,就趕緊擠過去,遞一根煙后問咋回事。
四兒說:“瘋少爺,別給這兒等活了。今天的車都晚點可多。你看看這些人,餓得兩眼放光,給仨核桃倆棗的他們敢去街上砍人。你挺活挺不過他們,過兩天再來吧!”
小峰聽后覺得只好這樣,擠出人群摸摸兜里,只有十來個大子兒,想干脆去找相好的呆一天算了。于是離開火車站往北走,去老墳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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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前老墳崗的人們(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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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后的老墳崗集貿市場(圖片來自網絡)
老墳崗的熱鬧跟東大街不一回事,拉樣片耍雜技的應有盡有,西邊挨著墳地有幾棟平房擠在一處,那算是風塵女子的居所。小峰用兜里的錢買了一些雞蛋,拎著走向平房,平房前的空地上有一位擇菜的老媽子看見小峰趕緊起身,進伙房燒茶。
一進屋小峰就說:“是啥呀?鎮香!”
從床帳里起身一個女子,回說:“是二妹昨天送了一罐槐花蜜,我沏了一杯,峰哥,一會兒你也嘗嘗!”
小峰不置可否,在窗前的椅子坐下,把雞蛋在小桌上擱好,從懷里掏出卷煙火柴,點上。
女子懨懨的移步過來,水青色大褂暗花褲子,流光水滑的發髻,不施粉黛只抹了口紅,倒顯得清秀。她接過小峰的煙抽了兩口,咳嗽起來,聽聲音喉嚨簡直變成了老舊的鐵皮煙囪,在狂風中顫栗不止。
“病還沒好?”小峰關切的問。
“嗯,”女子款款坐下,“怎么,你今天的活這么快可干完了?”
小峰說:“這活呀,越來越難接了。”就把今早在面鋪和火車站的所見所聞講了一遍。
女子伸個懶腰,說:“昨天和幾個姊妹打牌,聽她們說黃河淹了,就在花園口還是哪兒,柳林的水已經到小腿肚子了。”
小峰問:“咋淹了?”
女子說:“黃委會(即國民政府黃河水利委員會)一個處長跟我一個妹認識,她講的,說當兵的從咱鄭州拉過去幾門炮,連轟帶扒給弄開了。”
小峰說:“怪不得今天一早送水的說井里的水直往外冒,原來是黃河淹過來了。”
女子說:“那可不!峰哥,早做打算吧,該買的東西買一下。”
小峰聽到這個沉默了,又點著一根煙,抽了半支,說:“我放你這兒了東西,拿出來我瞧瞧。”
女子聽到這話,趕緊放下窗扇,喊:“媽,媽——不叫你你別進來啊!”
她母親在伙房應了一聲。
女子從床底使勁拖出一個布袋,蕩起的灰塵又讓她連咳不止,打開布袋里面是一個木匣,女子把木匣放到窗前桌下。小峰從腰里摸出銅鑰匙,打開鎖,再抽開機關,木匣蓋子“啪”的一聲彈起。
里面有一面腰牌,一塊玉佩,一個弓弩扳機,一個箭簇,和若干銀錠。小峰挨個拿到手里掂了掂。
女子幽幽的問:“怎么,想開張了?”
小峰不置可否合上木匣,說:“我來的時候看耍把戲的旁邊有輛馬車,你讓恁媽去雇過來。”
女子驚訝的睜大雙眼:“雇馬車干什么?”
小峰說:“看這情況逃難過來的會越來越多,日本人過不了多長時間也會打過來,鄭州不能呆了。”
“那去哪兒?”
“去洛陽,我有一個哥在那兒管戶籍。”
“你有一個哥?你哪個哥?我咋沒有聽你說過?”女子一臉質疑,看得出她不想離開這個地方,或者,不想這么倉促離開。
此時有人敲門,女子有些煩躁,高聲說:“媽,等一會你再進來。”
結果門外響起了一個聲音:“俺是柳林了,俺逃荒逃到這兒了。俺也不要錢,俺也不要饃,俺就要點面,行行好吧……”
很快被女子母親打斷:“誰讓恁來這兒亂敲門了,給給給,這倆饃給恁,趕緊走趕緊走!”
女子問:“咋回事,媽?”
母親回道:“要飯了爺倆,不知道咋跑到這兒了。要要飯進城要啊!”
這件事動搖了女子固守此地的決心,小峰趁機說:“到了洛陽,我把這些東西典了,開個店鋪專賣鍋貼,你的手藝也有得施展,我找我哥謀個差事,多少的也掙一點。”
女子說:“開店不開店的倒在其次。我聽說北平很多大學的教授,為躲日本人都跑到洛陽辦學了,咱去那里的話將來咱的孩子也有好學校上。不會再像你我一樣,我一個破落戶破鞋,你家在你爸那兒就家道中落,都混的人不人鬼不鬼的……”
沒說完就抹眼淚,小峰趕緊摟著女人安慰,女人掙脫懷抱,喊道:“媽,媽——去耍把戲那兒雇個車,就是那個叫王齊的馬車,說出趟遠門,去洛陽,多給點兒錢也中!趕緊去吧!”
她母親也不知道聽清楚沒有,答應了一聲可離開了。
屋內小峰兩人趕緊收拾,收拾到最后除了那個木匣就是一個大包裹,看來女子不想再過這樣的生活,大部分東西都狠心舍棄。此時窗外也傳來馬蹄的聲音,馬車到了。
車把式小峰面熟,一問,原來在四道胡同住過。這下更好商量,小峰安頓著母女倆上車,自己跟車把式坐前面,先進鄭州城,接了本家后再往西去洛陽。
此時已經晌午,馬車打火車站旁邊過,情形跟早上大不一樣。難民們不再等卸車的活,擠攘攘的像搶車一樣,小峰遠遠看見四兒站在一堆箱子上,聲嘶力竭的對人群說著什么,很快一個挎盒子炮的士兵跳到箱子上,喊了幾句,人群更加騷動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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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園口決堤后的民生,可以看見地面的積水(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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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園口決堤后的賑災(圖片來自網絡)
城門口已經沒有難民,他們不知何時已經涌進城內。小峰讓馬車快點,穿過城門不久看見“六合面鋪”擠滿了衣衫破爛的人,老板愁眉苦臉的一邊給這些人盛面條一邊往外面趕人。其它店鋪的情況也差不多,包括布店、煤土店……都門庭若市。
好容易拐到四道胡同的家,小峰跳下馬車,跟媳婦一說,媳婦反倒進屋坐床上,說:“要去你去,我不去!”
小峰勸半天也不見效,只好出去從馬車上取下那只木匣,進屋給媳婦打開,說:“你看,這是俺祖上在宋朝做官留下的東西,到洛陽恁哥那兒,換幾百銀元做個生意,不比這兒得勁?”
媳婦這才臉色緩了一緩,問:“外面車上是誰?”
小峰急說:“你不早知道么!這還用問!到洛陽咱倆住里屋,讓她們住外屋,幫你干家務活,不好么?”
又軟硬兼施了一把,這才允了,不過她回大孟砦的娘家,不去洛陽。小峰只得答應。
家里沒啥值錢物什,很快包了點衣服鞋襪正要出門,在門口被一個人堵住了,原來是送水的老籍。
老籍只身一人沒有推車,苦著臉說:“峰少爺,我看恁這是要出遠門啊!把送水的錢給我結了吧,又沒多少!”
小峰正想借口脫身,車上女子尖利的說道:“多少錢?我給他!”
老籍還沒報數,媳婦說:“該你八毛吧?我這就給你!”說完掏出疊好的手帕,一層層打開,里面是幾張鈔票。
“挑張新的!”媳婦說這話的口氣簡直跟剛過門一樣,小峰一陣詫異。
車上女子一臉不高興,任媳婦笨拙的爬上馬車也不搭把手。
小峰咣啷鎖上院門,往車把式旁邊一坐,駕車出城。
城門尚可進出,但一隊士兵已經列隊站在門口,不知是迎接誰還是拒絕誰。
出城不遠女子母親一跺腳,心疼的說:“雞蛋!雞蛋你沒拿吧?”
女子問:“什么雞蛋?”
小峰說:“我今兒個晌午買的雞蛋。”
母親說:“不中,我回去帶上雞蛋。”
女子吵著說:“別回去了,再回去,咱都走不了,都變成這些人了!”
“這些人”簇擁在城門到車站這段路上,似乎比剛才進城時更加驚慌,莫名其妙的就往一個地方圍過去,散開,再莫名其妙的往另一個地方圍過去,再散開。有一個抱小孩的男子想扒小峰的馬車,被小峰吼了回去。
“我不回娘家了,走吧,直接去洛陽。”小峰媳婦冷冷的說。
小峰看看車上三位女人,暗自嘆口氣,對車把式說:“先去崗坡村,那是俺老家。明天早點兒起來往虎牢關走,過虎牢關再走兩三天,就到洛陽。”
車把式說:“中啊!不過看眼下這當景,恁得加錢啊!”
小峰還未發作,三個女人就跟車把式吵了起來,響聲震耳。車把式眼見敵不過,把鞭子往車上一撂,說:“這趟我不拉了,恁都下車吧!”
吵架聲吸引了很多難民,他們慢慢的向馬車這里圍攏過來。小峰見狀問:“師傅,加多少?”
車把式沒好生氣的說:“翻番兒!”
“中!”小峰答應,車把式快速上車掄了一個響鞭,馬車再度啟動,往遠處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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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赫庭,老鄭州李家綢布莊之后,幾十年沒咋離開過鄭州。畢業后光顧著搬磚做裝修設計了,現在沒事就寫點文字,不多,就是消遣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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