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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當代作家
孩子能滿床上爬了,滿床上爬著追那只氣球。氣球在她眼前飄,她總是抓不住,捉不著。氣球飄到桌子上,飄上玻璃窗,飄上屋頂,又飄下來。孩子嘎嘎地笑,尖聲地叫,一心一意地追。她挺聰明,等到氣球滾到她跟前,一下子撲上去,抱著氣球坐在床上笑,舉起來給爸爸媽媽看。忽然“砰!”的一聲。孩子嚇愣了,抬起頭來看看桌子上,看看屋頂上,看爸爸,看媽媽,“哇——”
地哭開了。
孩子那惶然四顧的樣子,給了父母很深刻的印象。還有那一聲哭,使人想起一個在人叢中走丟了的孩子,發(fā)現(xiàn)左右沒有了父母,都是些陌生的人。
夫妻倆越來越多地想到孩子的將來。
“你說她能長到一米四嗎?女孩子只要能長到一米四,也就還可以。”女的跟好多人這么說過,有的人不言語,有的人說“也許差不多。”年輕的母親嘆氣,心里什么都明白:要真能長到一米四,還算什么有病呢……
孩子又得了一場大病,腎炎。真是個多災多難的小姑娘。母親請了假在家里,抱她去打針,按時給她喂藥,大夫說不能讓她吃鹽。父親的工作放不下,每天盡量早地跑回家。孩子明顯的沒有精神,不愛笑,總睡。
“今天好點嗎?”
“打針的時候恨不能把嗓子哭破了。從注射室出來,她使勁把腦袋往門框上碰。這脾氣長大了可怎么辦?”
窗外正下著雪。從三層樓的窗口望出去,家家戶戶的灰房子上,都有一個白色的屋頂。雪花靜靜地飄落。他們知道自己要比孩子先離開世界,知道這孩子無論碰上什么事都將是一個“難”字,一個“苦”字,不知道她能不能應付得了。
“她真還不如不來。”母親說。
“當初不如聽那個大夫的話,”父親說。
“其實,那時候她等于還沒有生命,”他又說。
“什么?”.“人是在開始懂事了,才算有了生命。”
“我沒懂你的意思。”
“那時候如果聽了大夫的話,其實她一點都不知道痛苦。跟沒生她一樣。”
女的想了一會,說:“真的,是這么回事。”
“當時我就跟你說過。”男的說。·“你根本沒這么說。”
“我說了。你根本一句都聽不進去。”
“我光想,她長得再丑我也一樣會愛她。”
“我說你應該替她想想。我還說,這不光是我們受得了受不了的事。你根本聽不進去。”
女的想著過去的事和以后的事。
“咱們可以再生一個正常的。”男的忽然說。
“象咱們這種情況,也允許再生一個。”男的又說。
妻子把臉埋在手里,痛苦地搖頭。
“我問過大夫了,行。”丈夫說,“這病不是遺傳,咱們生這樣的孩子,其實非常偶然。”
妻子抬起頭,認真地聽。
“是否正常,可以在懷孕期間檢查出來。”
一直到晚上快睡覺的時候,女的才又說起這件事。
“不,我不想再要了。我怕那樣咱們會偏心。我就要她一個。
咱們別再要了。“
“咱們不會不偏心?”丈夫說。
“肯定會。不是偏那個就是偏這個。”
孩子睡在兩個人中間。雪早停了,一縷月光照在床上。兩個人都看著睡在中間的孩子。
“還有幾個加號?”
“三個。還是跟原來一樣。尿還是發(fā)紅。”‘“其實她現(xiàn)在也還什么都不懂。”男的說。
“這是命。”女的一下子沒懂他的意思。
“我是說,她現(xiàn)在也可以一點痛苦都沒有,跟沒生她一樣。”
“什么?你說什么?”妻子恐怖地看著丈夫。
一團云彩又擋住了月亮,屋里完全黑暗。沒有聲音。兩個人都知道對方?jīng)]有睡。過了很久,丈夫感覺到床在顫動。妻子在哭。
男人在夜里才哭。男人睡著了的時候才把握不住自己。妻子把他推醒。那時月光又落在地上。他立刻很清醒;無論什么事,也不管對不對,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因為愛這孩子;所以不想讓她受以后這幾十年的痛苦,但正是因為愛又做不到。就象算命,不管算得準不準,反正你不會相信。或者不管你信不信,你還得活下去,該干什么還得干什么。
母親該給孩子喂藥了,父親穿著單薄的衣服下地去拿暖壺。
現(xiàn)在孩子懂事了,生命真正開始了。夫妻倆一直害怕著這一天,沒料到竟來得這么早。她有了記憶,知道了歧視,懂得氣憤和痛苦了。她還不知道這僅僅是個開始。她想逃避,還不知道這是逃不開的。
“這不過是第一回,”男的說,半坐半躺在床上。他又想起那個被他嘲弄過的人。
女的躺在被窩里,睜著眼睛看天花板。孩子睡在她身邊。街上傳來灑水車“當當當”的鈴聲。
“這回還不是最難辦的呢,”男的又說。“不過咱們得跟她說實話。”
“怎么說?”
“怎么說倒是小事。”
“那你說,你跟她說。”
“我當然可以說。不過,你答應了她不去幼兒園,她會說是你不讓她去的。”
“你跟她說。然后我緊跟著就說,你說得對。”
“也行。不過怎么說呢?”
“你就說,所有的孩子都得上幼園。”
“不是,主要不在這兒。上幼兒園好辦,硬把她送去她也得去。”
“那你說怎么說?”
、“得讓她知道,她確實是長得不好看。”
“我看說這個還早。她還太小。”
“就得現(xiàn)在說!大了就更難辦。”
“她脾氣倔極了,她能干脆不理你。”
“那也得說。”
“還是你自己跟她說吧。她要是鬧脾氣,我好哄她。”
“就怕這樣!就伯我什么都跟她說了,你再來說好聽的,說不是那么回事,‘你長得不丑,你長得漂亮,你跟別的孩子一樣,大伙都會喜歡你。’怕就怕這個!比不說還壞!”
“我不是這么哄。我沒說這么哄。”
“那你怎么哄?我問你,你怎么哄?”
女的坐起來,披上衣服,胳膊交叉著抱在胸前,皺著眉頭不說話。
樓上傳來“嚓啦嚓啦”的拖鞋聲,一會又“嚓啦嚓啦”地走回來。
男的趕緊又把攥緊的拳頭松開,說:“但是她可以在其它方面不比別人差,你得這么說,她能在很多方面超過別人,做得比別人強。”
第二天是星期日,孩子很早就醒了,賴在被窩里不起來,看著春天的太陽照進屋里,太陽光越來越多,自己躺在床上唱。
母親做好了早點,進屋來說:“快起床吧,小懶丫頭,吃完飯帶你去公園。”
“真的?”
“真的。”
“爸爸!是真的嗎?”爸爸還在廚房里。
她跳出被窩,抱住媽媽的脖子,在床上蹦,在媽媽的臉上親。
這孩子會來事兒。
“媽媽!我穿哪件毛衣呀?”
“媽媽!我穿什么褲子呀?”
“我的新皮鞋呢?爸爸!你給我買的新皮鞋放在哪兒啦?”
年輕的父母在過道里擦肩而過,互相看了一眼,表情都很嚴肅,甚至是緊張。
臨出門的時候,孩子忽然有些擔心:“媽媽,我不去幼兒園了吧?”
“不去。不去幼兒園。”
丈夫撴了一下妻子的衣襟。孩子一蹦一蹦地跑到樓道里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妻子趕忙解釋,“可是現(xiàn)在沒法說。”
“那你也別那么說呀,‘不去!’不去!‘說得那么肯定。”
兩個人都嘆氣,急忙出來。孩子站在樓梯上喊他們。
公園里有了春天的模樣,柳條綠了,湖面上有了游船。孩子—進公園就跑起來,跑跑停停,轉回身喊她的父母。
“快來呀你們!草!草!”
草也綠了。孩子蹲在地上看,用手摸摸。
“有的草是綠的,爸爸,有的草是黃的。”孩子說。
“草跟草不一樣,”父親說。孩子已經(jīng)跑開了。
到了兒童運動場,孩子不進去,只是扒著柵欄朝里面看,一聲不響。
“你不想去滑滑梯嗎?”母親問她。
“你看,里面有那么多小朋友在玩。”父親說。
孩子猛地跑開,故意蹦跳著,在地上撿石子,好像是說她自己也可以玩得很開心。她會掩飾自己的愿望了。
“這樣下去她會離群,”父親對母親說。“她會慢慢變得孤僻。”
那個極力想擺脫他的矮人,又浮現(xiàn)在他眼前,這幾年他不斷地想起那件事。
“船!船!媽媽,咱們劃船嗎?”孩子又跑回來,抱住母親的腿。
“告訴媽媽,你們幼兒園有船嗎?”母親說。
孩子一楞。
妻子看一眼丈夫,丈夫點點頭,鼓勵她。
“媽媽,我想劃船。”
“那你得答應媽媽一件事,明天去幼兒園。”
“噓——”丈夫作了個不滿意的表情。
“嗯?”妻子有些慌張。
“別這么說,別這么許愿似的。”丈夫小聲說。
孩子拉著母親的手默默地走,專心地望著湖面上的船。‘“爸爸帶你劃船去,走!”父親拉過孩子的手。
孩子有些猶豫,把手縮回來,望望媽媽。湖面上那些劃船的人真讓人羨慕。
“走,咱們劃船去,媽媽也去!”母親說。
在船上,孩子一直不說話。船槳有時打起水花,孩子忍不住笑起來,尖聲叫,但很快又靜下來,象個大人似的,心事重重地看著船邊蕩漾的湖水。
“你著她。”母親悄聲說。
“噓——”父親說。“哎,那個愁眉苦臉的,看咱們的船快不快。”
孩子故意不看他們,裝聽不見。劃船原來是這么沒意思。這樣,明天就得上幼兒園去了。
“行了,你瞧她這脾氣吧。”
“噓——”
整個上午,孩子再沒有真正笑過。父母倆想盡辦法讓她高興起來。孩子卻想回家了。
“咱們吃點飯吧,回家去沒有飯吃呀?”父親對孩子說。
在飯館里等飯的時候,父親給孩子講了個故事:“從前我認識一個小個子的人,很矮,只有筷子這么高……”
孩子笑起來:“真的?那他用什么吃飯呢?”
“別笑,還沒人敢笑話他。別看他個子矮。這個人很了不起,從來不把高個子的人放在眼里,很多事別人干不了,可他能干。”
“他能干什么?”
“嗯……很多;譬如說,他研究出了一種藥,這種藥矮個子的人吃了就能長高。”
“那他干嗎不給自己吃一點?”
“嗯……可是他已經(jīng)老了。別人吃了這種藥都長高了,可是他自己卻不會再長高了。所以沒人敢笑話他矮,大伙都特別尊敬他。”
“這個人從小就上幼兒園。”母親插嘴說。
丈夫差點沒跳起來,狠狠瞪了妻子一眼。
孩子又低下頭。過了一會,她又喊著要回家了,一個人先跑到飯館外邊去。‘“我跟你說了,上幼兒園是小事!”丈夫沖妻子喊,跑出去追孩子。
女的呆呆地坐在飯館里,想哭又哭不出來。服務員把飯菜端來了。她問多少錢,服務員說交過錢了。等服務員走開,她也走出飯館。
她看見丈夫和孩子在草坪那邊的長椅上,孩子正扯破了嗓子哭。她趕緊跑過去。
“看,媽媽來了,”父親說,“媽媽給你道歉來了。”
“媽媽,”孩子哭著說,“我不去幼兒園。”
母親抱著孩子,“歐歐,不哭,不哭,”不知再說什么好。
“媽媽騙了你,媽媽要給你說對不起。”丈夫給妻子使眼色。
孩子用腳使勁踢爸爸:“你甭說!不用你說!你走!你滾一邊去!”
母親還是說不出話來,光流眼淚。
“他還說,”孩子哭著對媽媽說,“還說我就是大腦袋,就是、長得、難看,他還說。”
“那怕什么?那沒關系,”母親抹掉眼淚,盡量讓聲音平緩、柔和。“大腦袋怕什么?矮個子也沒關系,你能在其它地方比別人強,比別人更有用。”.
“不!不!!”孩子喊起來,“我不是!我不是!爸爸、才、是哪!”她從母親懷里掙脫出來,一個人哭著往前走去。
丈夫拍拍妻子的背:“這會你別再哭,有一個就夠了。”
“我知道。我沒有。”
兩個人跟在孩子后面追上去。
到家以后,孩子又把自己關在廁所里。
女的在廚房里洗菜、切菜。男的淘米。男的隔一會到陽臺上去一回,從窗戶縫往廁所里看看。
“干什么呢?”母親問。‘“靠墻站著,把鞋給脫了。”
母親去敲廁所的門:“快開門,媽媽要上廁所。”沒有回答。
“把鞋穿上,要不該著涼了。”
過了一會,父親又到陽臺上去,回來說:“把襪子也脫了。”
“她這脾氣可怎么辦?”
“我看倒好。她得有點脾氣。得讓她有點脾氣。”
妻子靠在丈夫懷里,覺得身上一點勁兒都沒有了。“得讓她把鞋穿上,要不該著涼了。”
“不會。放心,不會。”丈夫說,“得讓她保持住這種硬勁兒。”
沒辦法。無論將來她遇見什么,她不能太軟了,得有股硬勁兒。
天漸漸黑了。夫妻倆站在廚房通向陽臺的門旁,聽著孩子的動靜。
過了很久,廁所的門輕輕響了一下。
孩子站在廚房門前的過道里,看見爸爸摟著媽媽,外面是萬家燈火;還有深藍色的天空和閃閃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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