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自:當代作家
![]()
申村的第一任村長,是我姥爺他爹。“他爹”到現在,成了“祖上”。大家一說起過去的事,就是“祖上那時怎樣怎樣”。我雖然寄養在姥爺家中,大家也讓我喊。據三姥爺序列中的孬舅講,祖上長得很福態,大人物似的,臉上不出胡子。我當時年幼,上了他的當。后來長大成人,一次參加村里燒破紙,見到了百年之前的祖上畫像,才知道是個連毛胡子,這才放下心來。
但申村是祖上開創的,卻是事實。祖上初到這里,以刮鹽土、賣鹽為生。我三歲來到這里,這里還到處是白花花一片鹽咸。村西土崗上,遺留著一個灰捶的曬鹽池子,被姥娘用來曬打卷好的紅薯干。聽人說,祖上初到這里生活比較苦。但據俺姥娘講,她婆家一開始生活比較苦,后來還可以。清早一開門,放出我姥爺哥兒四個,四處奔散著要飯。那時姥爺們還都是七八歲的頑童。要一天飯回來,基本上能要飽,開始用小條帚掃腳,上炕睡覺。
但據幸存下來的四姥爺講,他小時候生活還是比較苦。居家過日子,哪能天天要飯?主要還是以祖上賣鹽為生。五更雞叫,祖上便推著鹽車走了,在人家村子里吆喝:“賣小鹽啦!”傍晚,姥爺們便蹲到門檻上,眼巴巴望著大路的盡頭,等爹回來。祖上終于回來,哥四個像扒頭小燕一樣喊:
“爹,發市了嗎?”
大路盡頭一個蒼老的聲音:“換回來一布袋紅薯!”
舉家歡喜,祖姥娘便去灶間點火。很快,屋頂升起炊煙。
“爹,發市了嗎?”
大路盡頭不見回答,只是一個陰沉的臉,大家不再說什么,回屋用小條帚掃腳,上炕睡覺。
準確記下這段歷史,是枯燥無味的。反正姥爺們后來都長大成人,成人之后,都娶妻生子,各人置了一座院落。后來祖上便成了村長。
祖上當村長這年五十二歲。那時村子已初具規模,遷來了姓宋的、姓王的、姓金的、姓杜的……有一百多口人。縣上鄉上見
鹽成
地上平白起了一座村莊,便派人來收田賦。可惜大家誰也不愿到這來吃鹽上,推來推去,推到一個在鄉公所做飯的伙夫頭上。伙夫本也不愿來,可他實在再沒別的地方推,便拿了別人的鐵鏈、鎖頭和藤杖,步行十五里,嘟嘟囔囔來了。來到這里已是正午,村里該管一頓飯。可鄉下人見小,誰也不愿把生人領到家吃飯。最后還是祖上把他帶到家,弄了幾塊紅薯葉鍋餅搗了一骨朵蒜。蘸蒜吃罷鍋餅,伙夫拉開架子說:“老申,挨門通知吧,八月十五以前,把田賦送到鄉公所;不送也不強求,把人給他送到縣上司法科!”
說罷走出家門,抖落著手里的鐵鏈和鎖頭,蹲到村中一棵大槐樹下。
祖上和村里人這才知道這個渾身油漬人的厲害,爭著給他遞煙袋。伙夫推著煙袋說:
“吸煙不吸煙,咱先辦公事吧!”
大家都說:“大爺,吸吧吸吧,一切都好說,不就是八月十五嗎?”
吸罷煙,伙夫又說:“你們這村子也太不像話了,眼里還有沒有一三法啦?我整天也很忙,哪能天天管這些羅嗦事?你們選個村長吧!”
村里人瞪了眼,這村長該怎么選。
伙夫用煙袋指著祖上說:“老申,就是你了!以后替上頭收收田賦,斷斷村里的案子!”
祖上慌忙說:“大爺,別選我,我哪里會斷案子,就會刮個鹽土罷了!”
伙夫說:“會刮鹽士也不錯,斷斷就會了!張三有理就是張三,李四有理就是李四,殺人越貨,給他送到縣上司法科!”
說完,抖抖鐵鏈和鎖頭,走了。
托一個伙夫的福,祖上成了一百多口子的頭人。大家一開始還有些豐災樂禍:一個公事把老申給套住了。后來祖上真成了村長,村里村外跑著,喊著張三李四的大號,人物頭似的,大家又有些后悔:怎么老申管上咱們了?
祖上剛當村長,態度比較溫和。八月十五以前,挨門挨戶收田賦:“大哥,上頭讓收田賦。”口氣很氣餒,象求人家。中間出了幾件婆媳斗毆、姑嫂吵架的雜事,人家按伙夫的吩咐來找祖上說理,祖上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陪些好話給排解了。害得祖姥娘埋怨:“可跟你給人當下人吧!”
祖上憤怒地喊:“上頭派下我,我有個啥辦法?”
憤怒歸憤怒,八月十五這天,祖上仍將收起的田賦,集合到一輛獨輪車上,一個人推著往鄉上送。掉屁股推了十五里,弄了一頭的汗。打聽著推進鄉公所,見人就說:“大爺,我把田賦送來了。”
可人家都翻白眼不理他。最后祖上上茅房遇見個系圍裙的人,蹲在那里拉屎,認出是上次到申村發脾氣的公差,一陣高興,伏下身子說:
“大爺,我來了。”
那人仰臉認半天,才認出祖上,用磚頭蛋子指著屁股:“你來干嗎?”
祖上說:“今天是八月十五!”
那人提褲子出了茅房,碰到茅房口一車子糧食,奇怪地問:“咦,你怎么把糧食推來了?”
祖上答:“大爺,你不是說八月十五以前嘛!”
那人拍腦袋想了過來,搖頭嘆氣:“唉,唉,你不會當村長!”接著掉屁股跑向伙房,“我饃鍋還在火上坐著!”祖上這才知道他是一個伙夫。
以后又經過幾次這樣的事。第二年夏秋兩季,都是祖上一個人推獨輪車去送田賦。伙夫見他就說:
“唉,唉,你不會當村長!”
祖上委屈地說:“大爺,我本來就不會當村長,都是你指派了我!”
伙夫說:“不是那個不會當,只是這推獨輪車的事,是村丁干的!”
接著一邊在案子上揉面,一邊比葫蘆畫瓢給他講了些為官之道。
三年以后,祖上村長會當了。行動舉止,有了些村長的意思。這期間他見過一些世面,到鄉上開過幾次會,聽鄉長周鄉紳說過一回話,又與別的村長學習學習,于是會當了。
祖上做的第一件事,是在村里找了一個村丁,讓他替自己推獨輪車。這村丁姓路,是個剛遷來的外地戶,聽說村長讓他當村丁,也很樂意。以后再逢夏秋兩季,到鄉里送回賦,獨輪車便由路村丁推著,祖上在一邊空手,拿草帽扇風。路上祖上問:
“車子不重吧小路?”
小路掉屁股推車,弄了一頭汗,但仍掙著脖子說:“不重不重,一車糧食,可不能說重!”
村里出現案子,祖上不再東奔西跑,斷案弄了個案桌,設在村西一間破廟里,祖上坐在案桌后,讓村丁傳人。路村丁用洋鐵皮砸了一個直筒喇叭,站在村西土廟前減人,也覺得挺神氣。參照外村的規矩,斷案祖上請各姓族長來作陪;再讓原告被告出些白面,讓路村丁烙幾斤發面熱餅,與族長們吃了熱餅再說理。斷案不再叫原告被告的小名,一律呼大號,張三李四地叫著,很像個樣子。祖上一吃完熱餅,小路便喊:
“張三李四到齊,各姓族長到齊,請村長斷案!”
祖上便斷案。據說祖上斷案之前,愛先瞪大眼睛看原告被告一陣,看夠才說:“說罷!”
張三李四便開始陳述。
據說祖上聽陳述時的表情很有意思,嘴里老是“咝咝”地吸氣,臉紅得像蘿卜。斷偷盜案,看他那著急勁兒,像是他偷了東西。他聽完陳述,不再管原告被告,誰先掉淚誰有理。再就是討厭爭辯,雙方一爭辯,祖上就氣:“你們爭吧,你們爭吧,你們都有理,就我沒理!”氣呼呼站起就要走。害得雙方趕忙拉住他,聽他說理。
自此以后,村里出現爭地邊、爭房產、爭桑柳趟子、兄弟分家不均、婆媳斗毆等一干雜事,都來“經官”,找祖上說理。村西土廟里,每三天升起一股炊煙,是路村丁在烙發面熱餅。吃過熱餅,就該祖上吸氣、漲臉。吸完漲完,最后判定:
“張三有理,李四認罰!”
或:“李四有理,張三出糧!”
事情便結束了。
這時村里發生了一件男女私情案。在桑柳趟子里,金家的漢子,按住了王家的老婆。村里一陣鐵皮喇叭響,讓祖上斷案。祖上沒斷過這東西,吃罷熱餅,坐在案桌后,看著案桌前兩個反綁的男女,嘴里不斷“咝咝”地吸氣,臉漲得像豬肝,不住地說:
“好,好,吃飽了飯,你們就做精!說罷!”
還沒等雙方說,祖上又生了氣:“說不說,遇上這類敗興事,先得每人罰你們十斗紅高粱!”
雙方大叫冤屈,祖上馬上站起:“你們有理,你們有理,就我沒理!”氣呼呼站起就要走。走了一半又回來,說:
“怨咱沒本事,問不下這案兒!咱問不下,可以把人解到縣上司法科!”
路村丁一聽這話,馬上站起,上前就要解人,嘴里說:“對,對,解到縣上司法科!”
這下將一對男女鎮住,不敢再分辯,低頭認罰。
以后又出過幾件類似的事。不是張家捉住了孤老,就是李家出現了破鞋。這時村子擴大不少,人多姓雜,就亂來。都來找祖上說理。祖上哪能天天容忍這個?便通過鐵皮喇叭傳人,召集族長們開會,烙熱餅,想根治男女的主意。族長們吃過熱餅,卻沒想出主意。都說:
“日娘這咋整!”
“又不能天天看住他(她)!”
最后還是路村丁想出一個主意,說以后再遇上這類敗興事,除了罰高粱,還可以實行“封井”制度:即對捉住的男女,實行封井,七天之內不準他們上井擔水。祖上一聽這主意很高興,說:
“好,好,這主意好,他給咱們做精,咱給他們封井,渴死他們!”
自此以后,村里再捉住男女,除了罰高粱,馬上實行封井。路村丁在井旁守著,不許這些人家擔水。弄得男女們舒坦一時,唇干舌燥七天,丟人打家伙,十分可憐。還連累了雙方家屬。果然,自“封井”以后,村里男女規矩許多。
再有一點討厭的是,村里不斷發生盜竊案。不是張家的豬丟了,就是李家的雞丟了。弄得祖上很心煩。受“封井”制度的啟發,祖上又發明了“染頭”制度:即在村中所有獵狗頭上,按張三李四不同的戶頭,染上不同的顏色。然后召開族長們開會,吃熱餅,宣布執行。這下分明了,張三的豬狗是張三的,李四的豬狗是李四的:花花綠綠的豬狗在街上走,果然秩序井然,不易丟。大家對豬狗放心,祖上也很高興。祖上在街上走,一見到豬狗就說:“看你們再亂!”
在祖上當村長的二十三年中,賴著“封井”和“染頭”制度,據說申村秩序還可以。路村丁的洋鐵皮喇叭,響的次數越來越少。雖然又用公款添置了一把小鈸,除了土匪來了拍一陣,平常都讓它閑著。祖上很滿意。據說路村丁有些不滿意,常跟人說:
“日他娘,又是半月沒吃熱面餅了!”
祖上再到鄉公所開會,伙夫捉住他的手說:“老申,我早說當村長不難,看學會了不是!”
鄉長周鄉紳還夸過祖上一次,說他會當村長。
這時祖上背著手在村里走,也開始心平氣和。大家紛紛點著自己的飯碗說:
“村長,這兒吃罷!”
“村長,我這兒先偏了!”
祖上也心平氣和地擺擺手:“吃吧吃吧!”
偶爾村里發生些案子,拍小鈸讓祖上斷案。祖上吃過熱餅,坐在案桌后,也穩重大方許多,聽陳述時,嘴里不再“咝咝”地吸氣,臉也不再漲紅:該青青,該白白,就是不紅。聽后果斷判決:
“張三有理,李四認罰!”
或:“李四有理,張三出糧!”
事情就結束了。
村里逢上紅白喜事,都要將祖上請去坐首席。祖上坐了首席,紅白喜事才開始。祖上愛吃臭雞蛋,大家都在席上擺上兩個,讓祖上吃。弄得村里人腌蛋都抱著甕子搖,好搖爛兩個讓它臭,以備不時之用。這成了申村一個風俗。時到如今,村里誰家遇上紅白喜事,都得準備兩個臭雞蛋,擺在席上。吃不吃,是個擺設。我每當看到臭雞蛋,就想起了姥娘家祖上。
![]()
民國二十年,祖上死了。享年七十五歲,村長當了二十三年。發喪時,據說棺材弄得不怎么樣,槐木的;但場面比較隆重。這時村子已發展到二百多口人,村里大人小孩都來送燒紙。包括以前被祖上罰過高粱的、封過井的、染過豬狗的人家。棺材啟動,許多娘們小孩還哭了。這期間村里又發生幾起日常案件,祖上一死,沒人給他們斷案,害得大家有冤無處申,有理無處說,覺得像天塌一般,于是傷心。好在祖上臨死時指定我姥爺繼任村長,大家才略略放心。于是待七七喪事過后,姥爺脫下孝衣,便接替祖上到村西土廟里斷案。不巧這時路村丁也害傷寒死去,村丁就換成了小路。傳人仍用鐵皮喇叭與小鈸。小路嗓子比他爹脆。
姥爺這人我見過一面,可惜記不得了。他一九五八年去世,當時我僅八個月。據說他老人家臨死前的最大愿望,是想將我光著身子丟到他被窩里。姥娘在一旁說:“丟什么丟,你身上恁腌臢!”
姥爺說:“那讓我摸一摸他吧!”
于是母親上前,讓他摸了摸我。
據母親說,姥爺這人很和善,瘦,長一撮山羊胡子,一輩子沒別的嗜好,就是愛吃肉。一年冬天,王家殺了一頭羊,將羊肚子埋在后崗不吃。夜里我姥爺去將羊肚扒出,回來收拾收拾吃了。姥爺雖然和善,但據說繼任村長當得還可以,賴著祖上創下的“封井”與“染頭”制度,維持著村子前進,沒出什么大差。
可姥爺的村長僅僅當了兩年,就讓外姓人給戧了。戧者是宋家。宋家本來是我姥爺輩才遷來的一個外地戶,一副挑子,挑了一窩孩子。可來這里落腳后;賴著男人勤勞,起五更背筐拾糞;女人紡棉花,紡花不點油燈,點一根麻稈,四十年過后,竟熬成一個不大不小的肉頭戶,擁有三頭牛,兩頭驢,兩頃地。挑擔子漢子成了宋家掌柜,農忙時還雇兩個幫工。這時宋家掌柜在街上走,覺得再讓一個刮鹽上賣鹽的人家當村長,對他指手劃腳收田賦,情理上有些說不過去。恰好這時機構改革,村長易名,改叫保長,宋家掌柜便推了兩石芝麻,送到十五里外周鄉紳家,回來帶回一紙文書,在村西土廟里一宣布,姥爺的村長就沒了,宋家掌柜宋遇文就成了保長。不過村丁沒變,仍是小路,改叫保丁。傳人的工具仍是鐵皮喇叭和小鈸。
姥爺的村長沒了,悶著頭生了兩天氣,也就算了。惟獨姥爺的兄弟三姥爺性子魯莽,有些不服氣。好端端的發面熱餅,自家吃了幾十年,現在改了姓字讓別人吃,心里想來想去想不過去。姥爺勸他:
“誰家的江山也不是鐵打的,上邊讓換人,咱有個啥辦法?”
三姥爺瞪著眼睛:“再換也輪不著他,這村可是咱爹開創的!”
以后每逢村里再斷案,鐵皮喇叭一響,三姥爺便提溜個糞叉,到村西上廟前轉悠。
宋家掌柜上任以后,倒沒改祖上的規矩,仍是封井,仍是染頭;斷案之前,仍讓原告被告出些白面,讓小路保丁烙發面熱餅。發面熱餅烙好以后,保長和族長還沒動手,三姥爺橫著糞叉來到鐵鏊前,先拎起一張往嘴里送。保長宋家掌柜看著三姥爺手中的糞叉,拉著臉不言聲;別的族長也不言聲。紛紛說:
“斷案斷案。”
只是這熱餅是按人頭數烙的,三姥爺吃了一份,就苦了小路保丁。
以后每逢夏秋兩季,該收田賦,小路保丁奉命到各家收賦。輪到申家門上,三姥爺又提溜個糞叉在門口等著。還沒等小路保丁開口,三姥爺例說:
“小路,你和你爹,以前可都是吃申家飯的!”
小路保丁的臉馬上赤紅,喃喃著說:“三爺,你別對我出毒氣,宋家掌柜讓收,我有個啥辦法?”
三姥爺頓著手中的糞叉說:“我×宋家掌柜他媽!他就沒想一想,這保長怎么該輪上他!”
這話后來傳到宋家掌柜耳朵里。宋家掌柜也有幾個狼腰虎背的弟兄,都磨拳擦掌要找三姥爺算賬,宋家掌柜擺擺手:“忍住,忍住。
這時發生了“高粱葉”事件。宋家種了一百畝高粱,這年好雨水,高粱葉子長得像大刀一樣肥。高粱葉子用途很廣,可以織蓑衣,可以擰草墩,可以搭房頂。刷高粱葉子并不影響高粱的生長。一到七月出頭,大家都刷高粱葉子。為了自己把葉子刷完不讓別人刷,宋家掌柜派了他的三弟看守。可惜老三是個聾子,一百畝高粱,他站在這頭,別人鉆到另一頭刷葉子,他一點聽不見。十天下來,高粱葉子被人刷去大半,宋家掌柜很生氣。這天,三姥爺序列中的孬舅(屆年十五歲),和村中一幫頑童,又到宋家高粱地刷葉子。可惜這天宋家老三病了,換了老四看守。老四不聾。孬舅與頑童們刷著刷著,就被老四給抓住了。老四將頑童們手中的筐一集合,將孬舅一干人帶到村西土廟里,命令小路保丁:
“去打小鈸,去用喇叭喊人,抓住賊了,讓保長斷案發落!”
小路保丁不敢怠慢,忙打小鈸,傳人,集合了保長和族長,發落賊人。
這時宋家掌柜坐在案桌后,一反平時的溫和,鐵青著臉,瞪著眼,指揮小路保丁:
“把草筐都給我剁了,讓這些賊羔子們面向南墻跪著!”
于是,草筐被剁了,孬舅一干人被捺到土墻前跪著。
這時三姥爺正在家收拾牛套,聽到消息,提溜糞叉一溜小跑就到了土廟前。到廟前一看,見草筐被剁了,孬舅跟一溜人在那跪著,愣著眼睛來到宋家掌柜面前,說:“老宋,你去把小孬拉起來,賠我一個草筐,咱們沒事。”
誰知宋家掌柜不服軟,也愣著眼睛說:“一個賊羔子,不把手給他剁了,就算是好的!”
三姥爺說:“你剁,你剁,我拉都不拉!”
這時其他幾個族長打圓場:“老三,算了,算了。”
有的說:“保長,算了算了。”
誰知這時宋家掌柜說:“高粱葉子事小,偷盜事大,不能壞了村里規矩!不能什么人都來廟里撒野!那以后村里還過不過了?我非讓這些賊羔子們跪到星星出來,每人再罰他們五斗高粱!”
三姥爺握著糞叉說:“好,好,斷得好老宋,你就讓他跪吧,你就罰吧!”
然后不再跟宋家掌柜爭吵,提溜著糞叉回去了。
“高粱葉”事件過去了兩個月。該收高粱了。大家都把這件事忘記了。宋家弟兄們都很高興,對宋家掌柜說:“這下可把申家的威風給治了!”
宋家掌柜也握著手中一根廉價的文明棍說:“看誰能把誰的xx巴揪下來!”
村中百姓也都覺得申家服了軟,宋家勝利了,宋家掌柜的地位穩固了。宋家掌柜手握文明棍,穿著月藍大褂從街上走過,人們紛紛點著自己的碗說:
“保長,這兒吃吧!”
“保長,我這先偏了!”
宋家掌柜也不在意地擺手:“吃罷吃罷。”
該到集上賣高粱了。這時突然發生了一件事,宋家老四在賣高粱從集上回來的路上,突然被土匪綁架了。這一天沒有月亮,老四高粱沒有賣完,也回來得晚些。這時節地面上有些不大安穩,土匪叢生。到底是哪一部分土匪綁的,給老四弄到什么地方去了,一時也弄不清楚。宋家一下子亂了。紛紛派人出去打聽。村里也亂了,跟著惶惶不可終日。過了有三天,宋家老四托人捎回一個口信,說趕緊送到大荒坡五十石小米,換他的性命;他在土匪窩里可是受罪了,抬杠子,灌涼水,那罪受得不用提了;千萬別告官,一告官這邊就把票給撕了。宋家掌柜一下蔫了。村前村后的轉,文明棍也不提了,月藍大褂也不穿了。到了第二天,只好變賣些家產,折成五十石小米,送到了大荒坡,換回了老四。老四被抬回來,已經不成人樣子了,身上的皮肉沒一處不爛,話也不會說了。宋家掌柜忙著再變賣些家產給老四看傷,一時保長也顧不上當了,村里的案子也顧不上問了。村里馬上大亂。
這時有人傳說,綁架案的主謀是我三姥爺,變賣了家中一頭小草驢,托土匪干的。麻煩在于這種事情無法找土匪調查,誰也不好說到底是誰干的。三姥爺在街上走,反正昂首挺胸的。村民們揣測形勢,又覺得宋家掌柜的地位還不太穩固,中家也不大好惹。這時見三姥爺在街上走,大家又紛紛點著飯碗招呼:
“老三,這兒吃吧!”
“老三,我這先偏了!”
三姥爺昂首挺胸的,正眼也不看人家:“偏什么偏,咱早xx巴吃了!都以為靠上硬主兒了?都以為咱這些爺們是吃素的了!”
鬧得人家挺尷尬。最后為了免招是非,大家不約而同地改掉端碗到門口吃飯的習慣,紛紛躲在家吃。一到吃飯時間,一街筒子沒人。
宋家老四的病終于好了。宋家弟兄幾個緩過氣來,紛紛提出要找三姥爺報仇。宋家掌柜攔住:
“忍住,忍住,你又沒抓住人家的手,憑什么找人家?”
這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宋家掌柜又開始當他的保長,又讓小路保丁打小鈸,用鐵皮喇叭傳人,到村西土廟里斷案。村里又恢復了正常秩序。一到斷案,三姥爺又提溜著糞叉到那轉悠。這糞叉大大影響了斷案的情緒。
重陽節到了。大家都走親戚。申家與十里外的八里莊有樁親戚,分到三姥爺門下,該他走動。恰好三姥爺的一頭小公牛得了傷寒,八里莊有個中醫捎帶會看些獸醫,于是三姥爺牽著這頭小公牛去串親。胳膊上扌匯著一個芭斗,芭斗里裝十幾個串親饅頭。路上路過一片桑柳趟子,旁邊是一片接一片的麻林。正走著,趟子里響起“嘩嘩”的倒伏聲。三姥爺突然想起什么,拔腿就跑,這時背后響起槍聲。一槍打在三姥爺的膀頭上,血“突突”地往外冒。三姥爺仍是飛跑。又一槍打來,小公牛倒下了,三姥爺竄到一片麻地里,撿了一條性命。那么膽大魯莽的漢子,被這槍聲嚇稀了。逃回家,膀頭不住地流血,人還索索地抖,不知道捂傷口。
事后傳言,槍手是宋家掌柜花了十塊大洋雇的。據說槍手回來以后,還遭了宋家掌柜的埋怨:桑柳趟子離路那么近,怎么還瞄不準?于是又收回五塊大洋。不過一槍打傷也算不錯,宋家掌柜還是安靜了一陣子。三姥爺在家養了三個月傷,三個月宋家斷案,沒有人再提溜糞叉在土廟前轉悠。
三個月后,三姥爺的槍傷痊愈,又開始在大街上走動。不過村人們沒敢問他的槍傷,都是說:
“三爺出來了?”又紛紛躲在家吃飯。
不過三姥爺傷好以后,安分守己許多,不再提溜著糞叉到上廟前走動,就蹲在家門口曬太陽,一天一天的不動。大家以為三姥爺老實了,大局已定了,又紛紛端出了飯碗,見宋家掌柜又讓飯打招呼。誰知一個月后,才知道三姥爺悄悄將他十五歲的兒子(即孬舅),送到一個土匪門下磕頭當了干兒。這個土匪叫李小孩,組織了一個游擊隊,下分長槍隊和短槍隊。他這支隊伍一般不騷擾民眾,但遇到不順心時候,也六親不認。他地盤劃得很明確,方圓五十里,算他的治下,別的土匪來了他打土匪,日本來了他打日本,
中央軍
來了他打中央軍,八路軍來了他打八路軍。人不來他也不打。他抓人不優待俘虜,一律活埋:挖一個與人身高矮胖瘦相同的深坑,頭沖下往里一放,也不埋土,拍拍屁股就走了。孬舅在那給李小孩當勤務兵。勤務兵當了有仁月,回來了,身背
盒子炮
,后面帶幾個背長槍的人。這天宋家掌柜正在村西土廟里問案,剛吃罷熱餅,雙手托著頭在聽雙方陳述。忽然看見孬舅和幾個人背著槍遠遠走來,知道事情不妙,顧不上再問案兒,站起就要跑。但已經來不及了,剛繞過土廟,就被孬舅攆上捉住了。光天化日下,宋家掌柜被剝了衣服,赤條條反綁著,押到了村后土崗上。宋家掌柜雖有幾個弟兄,但見了李小孩的隊伍,磕頭搗蒜還來不及,哪里敢吱聲?
就這樣,村后土崗上,三姥爺托胳膊在那坐著,宋家掌柜在一邊跪著,李小孩的幾個人在談笑抽煙,小路保丁在挖坑。坑挖好,三姥爺說:
“保長,請吧。”
宋家掌柜一開始還充硬漢,對小路保丁說:“坑挖深一點,免得窩著。”現在真見了深坑,屁股竄了稀,跪著挪到三姥爺面前說:
“老三,饒了我吧,我不該當這個保長!”
三姥爺說:“怎么不該當,當吧,這不當得好好的。”
宋家掌柜說:“我不該當這個保長,放了我吧。”
三姥爺爽快地說:“小孬,給保長松綁!”
孬舅上前給宋家掌柜解了繩子。宋家掌柜在地上又磕了個頭,爬起來就走。這時三姥爺從孬舅手中拿過槍,對準來家掌柜的光身子就放,可惜他沒使過槍,一槍打去,沒有打中,打得宋家掌柜屁股后冒煙。宋家掌柜一聽槍聲,飛也似地跑,眼看要鉆進一片桑柳趟子里,三姥爺著急地拍大腿:“完了,完了。”
這時旁邊“砰”地響了一槍,宋家掌柜應聲栽倒。三姥爺扭頭,槍手們仍在談笑抽煙,竟弄不清槍到底是誰放的。三姥爺抹抹一頭的汗,跑上去看宋家掌柜的身子。宋家掌柜還弓著身子在那里倒氣。三姥爺說:
“保長,活不過來了!”
宋家掌柜想了想,是活不過來了,又倒了一口氣,撅著屁股死去。
這公開殺人的案子,被宋家掌柜的兄弟告到了鄉長周鄉紳那里。周鄉紳一聽光天化日下殺了保長,十分惱火,立馬要辦三姥爺。但后來一打聽,三姥爺他小兒在李小孩隊伍里當勤務兵,馬上泄了氣,偃旗息鼓,不再提此事。村里人吃飯又閉了門。
三天以后,三姥爺推了兩石芝麻,來到周鄉紳家,說:
“大爺,村里沒了保長。”
周鄉紳連連擺手:“芝麻推回去,芝麻推回去,你那個申村,實在是一群烏合之眾。幾十年了,還不服教化。算了,算了,這個村不設保長,讓它亂吧,看它到底能亂到哪里去!”
自此以后,申村不再設保長,只留一個小路保丁負責收田賦。村里沒了頭人,村中秩序馬上大亂。井不封了,高粱不罰了,豬狗不再染頭,一切都亂了。民眾們有冤無處申,有理無處說,到處成了孤老、破鞋、盜賊與響馬的世界。恰巧又飛來一陣蝗蟲,遮天蔽日的,將莊稼吃光,又來吃人。三姥爺也在這一年被蝗蟲吃了。
解放軍來了。解放了。鄉里周鄉紳被拉出去槍斃了。申村村里開始劃成份。宋家成了地主。宋家掌柜雖然死了,但還留下子孫和兄弟。我姥娘家一輩子刮鹽土賣鹽為生,劃成了貧農。雖然祖上當過一段偽村長,但當時斷案清楚,民憤也不大。何況地主偽保長宋家掌柜是我三姥爺打死的。這時三姥爺序列中的孬舅,成了一名解放軍戰士。他雖當過一段土匪,在李小孩身邊當勤務兵,但解放軍一來,李小孩就被打死了,孬舅與一干人投了降,于是成了解放軍。當了兩年解放軍,復員回鄉,又和其他人一樣在村里行走。
這時村里的頭人改叫支書,是一個以前名不見經傳的孫姓漢子。他低矮,獅子頭,頭發與眉毛接著,但支書當的時間并不短,一口氣當了十六年。我八歲那年,有幸與這位支書一塊到十里之外一個村莊吊過喪。死者與申、孫兩家都有些拐彎親戚,于是搭伴同行。他擔了一個大挑子,里面裝十幾個黑碗,黑碗里有些雜菜;我擔一個小挑子,里面就二三十個饅頭。記得那天剛下過雨,路很濕潤,和老孫一前一后,走得挺有意思。老孫這人沒有架子,路上問我:
“咱們到那哭不哭?”
我說:“人家人都死了,怎么不哭?”
他說:“就是怕到那一見陣仗,哭不出來。”
后來到了棺材前,見死者閉眼閉嘴的,躺在一條月藍被子上,我哭了,老孫也哭了。哭后,上墳,吃飯,我和老孫就回來了。我對這次吊喪比較滿意。因為我們哭的時候,旁邊執事一聲長喊:
“申村的倆客奠啦——”
威風凜凜,所有的孝子都白花花伏了一地跟我們哭。但聽說老孫對這次吊喪有些不滿意,對旁人說:
“菜做得太不像話,肉皮上還有幾根豬毛!”
老孫是我舅舅那輩才從外地遷來的,解放前一家子要飯為生。據說,他當初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會成為申村的頭人。可巧土改工作隊下鄉,一個姓章的工作員派到他家吃飯。吃飯也吃不到哪兒去,要飯的人家,無非是紅薯轱轆蘸鹽水。蘸鹽水吃罷轱轆,章工作員啟發他積極斗地主,后來就發展他入黨。雖然在分東西時多拿回家一個土甕,但經批評教育又送了回去,于是開會,章工作員選他當了支書。他當時還哭喪著臉向章工作員攤手:
“工作員,我就會要飯,可沒當過支書!”
章工作員還批評他:“你沒當過支書,你們村誰當過支書?正是因為要飯,才讓你當支書;要飯的當支書,以后大家才不要飯!”
就這樣,老孫成了支書,開始領著三百多口子人干這干那,開始領著大家進互助組、合作社、人民公社。大家見他,一開始喊“老孫”,后來喊“支書”。老孫一開始聽人喊“支書”,身上還有些不自在,漸漸就習慣了,任人喊。不過老孫以前要飯要慣了,當支書以后,仍改不了游擊習氣。他一當支書,村里不能開會,一開會,他頭天晚上就睡不著,圍著村子轉圈,像得了夜游癥。共產黨會又多,弄得老孫挺苦,整夜整夜地不睡,兩眼掛滿了血絲。
村里開會,老孫講話。老孫坐不住,渾身像爬滿了蛇咬,起來坐下,坐下起來,頭點屁股撅的,重來重去就那兩句話:
“章書記說了,不讓搞單干,讓搞互助組!”
“章書記說了,不讓搞互助組,讓搞合作社!”
“章書記說了,不讓搞合作社,讓搞人民公社!”
雖然互助組、合作社、人民公社大家都搞了,但對老孫的評價并不高,說他站沒站相、坐沒坐相,沒個支書的樣子,“講話頭點屁股撅的,坐都坐不住,沒個支書的樣子!”
頭人一沒樣子,就壓不住臺,村里就亂。孤老、破鞋、盜賊,本來解放時被解放軍打了下去,現在又隨著互助組、合作社、人民公社發展起來。村子一亂,工作就不好搞,每次老孫到公社開會,申村的工作都評個倒數第一。章書記批評老孫,說他工作做得不深不透:
“老孫啊老孫,你真是就會要飯,不會當支書!”
老孫紅著臉說:“章書記,咱可哪樣工作都沒拉下!”
章書記搖搖頭說:“以后多努力吧!”
這時村里的村丁仍是小路。小路解放前雖然當過偽保丁,但因為成份劃的是貧農,業務又熟悉,民憤也不大,老孫又讓他當村丁。不過這時不叫村丁,改叫村務員。洋鐵皮喇叭和小鈸不用了,新換了一架銅鑼。每當老孫從公社開會回來,小路村務員就打著銅鑼從街上穿過:“開會啦,開會啦,吃過飯到村西土廟里開會啦!”
一到開會,就該老孫當夜游神和頭點屁股撅,所以老孫常對小路發脾氣:
“敲一趟夠了,敲來敲去地喊,你娘死了?”
小路委屈地說:。“一會兒人不齊,你又該埋怨我!”
老孫雙手相互抓著,不再理人。
除了開會,老孫還有另一項任務,就是仍得給村里三百多口人斷案。兄弟斗毆、婆媳吵架、孤老、破鞋、盜賊等一干雜事,都來找老孫說理。這比開會搞互助組還讓老孫作難。老孫常在村西土廟里的案桌后抓手:
“娘啊,這村怎么這么難弄!”
而且案子不經他斷還好,一經他斷,越斷越糊涂,弄不清老二老三倒底誰有理,都挺委屈。老二老三說:
“xx巴老孫,應名當了支書,連案都斷不清!”
村里越發亂。老孫很生氣。后來聽了小路村務員的建議,在村里重新恢復祖上當村長時的“封井”和“染頭”制度。果然,祖上的法寶能夠治國,村里男女豬狗規矩許多。案件發生率下降。老孫喜歡得雙手亂抓:“早該‘封井’和‘染頭’!”
公社章書記下鄉檢查工作,看到村里紅紅綠綠的豬狗,奇怪地問:“搞啥樣名堂!”
這時老孫倒機靈,答出一句:“這叫村民自治!”
弄得章書記也笑了:“好,好,村民自治!”
轉眼到了一九五九年。這天老孫又從公社開會回來,讓小路打鑼,一干人集合,老孫站在桌子上說:
“章書記說了,讓合大伙,大家在一個鍋里吃!”
會開完,開始收糧食,收鍋。但這項工作老孫又落到了別的村后邊,糧食、鍋收得不徹底。本來村里只讓冒一股煙兒,申村夜里還有人冒煙兒。弄得章書記很不滿意,在大會上批評:
“有的村白天冒一股煙兒,夜里個別還冒煙兒!”
又對老孫說:“你不頂事,你不頂事!”
為了滅煙兒,章書記啟用了當過土匪和解放軍的我孬舅,選他進入領導班子,當了個治安員。孬舅這人頭很小,但眼睛特亮,一激動愛咳嗽吹氣。他咳嗽著對章書記說:“章書記,放心吧,三天以后,讓他誰也不冒煙兒!”
為了滅煙兒,他帶著小路村務員,成夜成夜不睡,看誰家屋頂冒煙。誰家一冒煙,他們就跑上去挖糧食。挖不出糧食,就把人帶到村西土廟里吊起來,一吊就吊出了糧食。孬舅六親不認,我二姥爺家冒煙兒,他把二姥爺也吊了起來。二姥爺在梁上說:
“小孬,放下我,小時候我讓你吃過小棗!”
孬舅倒吊著大槍,指著二姥爺說:“就是因為吃過小棗,才吊你,不然照我過去的脾氣,挖個坑埋了你!”
申村從此不再亂冒煙兒。孬舅受到章書記表揚,成了積極分子。孬舅也很激動,倒背著槍在村里走來走去,見人就吹氣。一到開飯時間,一家一個人在村西土廟前排隊領飯。孬舅便去維持秩序,推推那個擁擁這個:
“不要擠,不要擠,吃個飯,像搶孝帽子!”
大家對他比對老孫還害怕,領到瓢里飯,見他都讓:
“孬叔,這兒吃吧!”
“孬叔,我這先偏了!”
孬舅吹著氣不理人。有時也說:“吃吧吃吧。”
大鍋飯一開始還可以。有干有稀,有湯有水,比各家開小灶吃得還好。各家開小灶舍不得吃,大家一塊吃飯,才舍得吃。弄得大家挺滿意。
“這倒不用做飯了!”大家說。
后來不行了。村里發大水,沖得鍋里的湯水越來越稀。那時我姥娘在大伙上當炊事員,說三百多口子人,一頓飯才下七斤豆面,餓得大家不行。姥娘一說起七斤豆面就說:“現在過的可不能算賴!”
或:“不賴,不賴,就這就不賴!”
我二姥爺就是這一年給餓死的。二姥爺是條二百多斤重的胖漢。聽我姥娘說,他十七歲到十二里外延屯一家地主去扛長工,主家門了一鍋小米飯給他吃。二姥爺一氣吃了十二海碗。主家拍著他的肩膀說:
“留下吧,留下吧,能吃就能干!”
但到了一九六○年,二姥爺挪著浮腫的雙腿來到伙上,對我姥娘說:“嫂子,實在受不了啦!現在想扛長工也找不到主兒啊!”
我姥娘偷偷塞到他手里一蛋子生面,他馬上含到嘴里就化了。當天晚上,他吊死在后園子里一棵楝樹上。聽卸尸首的人講,身子已經很輕了。一九六○年餓死的人多,吊死的人少,申村就二姥爺一個。
孬舅托章書記的福,當了治安員,這一年沒有餓死。開飯之前,他背著大槍來到伙房,下到鍋里亂撈,撈些豆摻吃吃。或者弄些豆面,自己拍成銅錢大的生面餅,放到口袋里,背條大槍在街上走,時不時掏出一個扔到嘴里吃。看到有人眼來眼去,他還生氣:
“拍兩個生面小豆餅吃吃,就眼來眼去啦!咱還當這個xx巴干部干什么!”
不過孬舅也有一個好處,他吃就是一個人吃,不捎帶家屬,不讓孬妗和一幫孩子吃。孬妗和孩子們餓得不會動,他也不讓他們吃。大家反倒說孬舅這人不錯:“吃吧也就一個人吃,老婆孩子不吃。”
一次孬舅倒是掏出一個豆面小餅。遞給支書老孫吃。老孫膽子小,抓撓著雙手說:
“大家都餓死了,咱們還吃豆面小餅,多不好。”
孬舅馬上將豆面小餅收回去:“你不吃拉倒。你不吃豆面小餅,他就不餓死了?”
老孫馬上說:“那讓我吃一個吧。”
于是孬舅讓他吃了一個。據說小路村務員也吃過一個。有次孬舅看我(當時三歲)餓得不行,蹲在南墻跟,頭耷拉著像只小瘟雞似的,還掏出一個讓我吃。我永遠說孬舅這人不錯,大災大難之年,讓我吃過一個豆面小餅。據說孬舅還讓別人吃過,讓村里的媳婦吃,誰跟他睡覺他讓誰吃。大家爭著與他睡覺。后來孬舅又不讓媳婦吃,讓閨女吃,一個豆面小餅一個閨女。但搞不明白的是,他一個也不讓孬妗和孩子們吃。孬妗餓得兩腿不會走,他也不讓她吃。
這年申村社會秩序不錯,沒有發生什么案件,沒人找老孫和孬舅到村西土廟前斷官司。封井不封井,染頭不染頭,大家都很守規矩。
后來村里終于停伙。老孫叫小路打鑼,集合一干人說:“村里沒豆面了,開不了伙了,大家說,怎么辦吧!”
大家想想說:“還能怎么辦?開不了伙,咱們就要飯唄!”
于是大家四處奔散著要飯。倒是在要飯上,誰去哪村誰去哪村,劃分得合理不合理,引起了矛盾。只好由老孫和孬舅在村西土廟里重新設了案桌,斷了斷,重新劃分劃分,大家才四處奔散著要飯。
老孫是要飯出身,有經驗,他等別人走完,才端著碗去要。他要飯哪村也不去,一要就到鎮上,去敲公社章書記家的門。章書記也餓得小了一圈,開門看到老孫端個碗,不由嘆氣:“我說讓要飯的當支書,以后可以不要飯,誰知還得要飯!”
老孫敲著碗邊就要唱曲兒,章書記慌忙說:
“別唱了別唱了,老孫,給你一個紅薯葉鍋餅。”
于是給了老孫一個紅薯葉鍋餅。
孬舅這人氣魄大,扔下大槍要飯,一要要到了山西,在那呆了三年。后來聽說一個小兒子叫石磙的在山上讓狼吃了(那天一個人上山打柴)。到了一九六三年,孬舅又帶著剩下的一干人回來了。雖然吃了一個石磙,但孬妗又生下一個鋼磙。
回來以后,村里發生些變化。大家又都能吃飽。雖說剩下二百多口人,但大家又開始恢復正常的繁衍生息。全村又開始到處冒煙兒。支書仍是老孫。老孫念孬舅曾讓他吃過一個豆面小餅,仍讓他當治安員。村務員仍是小路。大家吃飽以后,這時又開始生事。兄弟斗毆、婆媳吵架、孤老、破鞋、盜賊等一干雜事,又開始滋生。村西土廟前,又重新設起了案桌。孬舅的大槍還在,不過銹成了一個鐵疙瘩。孬舅用豆油擦了擦,倒又擦出個模樣。三人一商量,又開始對村子實行封井與染頭制度。孬舅又開始背著大槍在街上走。申村便也恢復了正常秩序。
一九六六年,申村又一次改朝換代。上邊打倒劉少奇,村里讓打倒老孫。打倒老孫倒也不難,公社章書記都讓打倒了,何況一個老孫。接替老孫當支書的,是金家一個后代叫新喜。老孫這人很奇怪,支書被打倒了,倒有了些支書的樣子。過去當支書時,坐無坐相、站無站相,頭點屁股撅的,沒個頭人的樣子;現在不當頭人了,倒學會了頭人派頭,在街上走來走去,邁著八字步,敞著布衫,說話也英勇了,說:
“這個xx巴支書,咱早不想當了!”
當然,仍改不了雙手相互亂抓的毛病。
新喜這人三十多歲。上過中學。據說他小的時候,有過小偷小摸的習慣。五歲那年,曾跟隨我孬舅到宋家掌柜的高粱地里刷高粱葉,被捺到村西土廟前跪著,一直跪到星星出來,還被罰了五斗高粱。解放后上學,上學放學路上,也斷不了和一幫孩子偷些瓜棗,曾被老孫審問過。但他成人以后,表現比較好,不偷東西,做好事,半夜下田砍高粱,背到隊里打麥場上。第二天大家又去砍,見高粱已經集中到場上,知道是新喜干的。新喜成了活學活用積極分子,站在村西土廟前給大家講用。大家都說:
“新喜這孩子瘋了似的,盡做好事。”
惟有新喜他媽說新喜不好,說在家懶死了,尿盆三天不潑一次。大家反說他媽:
“砍高粱累得不行,還說尿盆!”
后來新喜講用到公社,被新上任的書記老周看中,正好老周討厭申村老孫的模樣,萎萎瑣瑣,頭發與眉毛接著,哪里像個支書?便在各家安的小喇叭上一宣布,老孫就被打倒了,支書選成了新喜。
新喜愛穿一身學生藍,上衣布袋里插一桿大頭帽鋼筆。他上任以后,清算清算老孫的罪行(土改時多拿回家一個土甕,合作化時偷拿回家二升芝麻,吃大伙時吃過一個豆面小餅,四清時他四不清等),斗了他兩把,撤了孬舅的治安員與小路的村務員,另換了一班也常半夜砍高粱的人。然后就組織全村的人做好事,半夜半夜砍高粱。我當年十歲,也被新喜一干人叫去砍高粱。一砍到三星偏西,我就困得不行,說:
“新喜哥,因得不行。”
他趴到我臉上看,說:“是困得不行,拔下一根眼睫毛試試,肯定就不困了。”
然后誰說因他就讓誰拔眼睫毛,后來大家都不因了。高粱一摞一摞地堆到場上,大家倒都挺興奮。這年高粱大豐收,大家說:
“多虧了新喜,申村從來沒有這么紅火過!”
老孫、孬舅、小路、宋家掌柜余下的后人,這時成了五類分子。也被叫來砍高粱。唯一不同的是,別人高粱砍完可以回打麥場睡覺,老孫一千人仍得留下繼續修橋補路。新喜對他們說:“你們可是五類分子,以前盡做孽,現在做些修橋補路的好事吧!”
新喜唯一不該做的,是把孬舅與宋家掌柜的后人編到了一個組。橋沒修,倒發生了沖突。孬舅一鐵锨上去,打在宋家第三代孫福印頭上,一個大窟窿“突突”地往外冒血。村里一陣小喇叭響,讓新喜斷案。新喜看看孬舅與福印,說:
“狗咬狗一嘴毛,都去村西土廟前坐飛機!”
孬舅屁股朝天坐上了飛機,還有些不服氣,瞪著福印說:“照我過去的脾氣,挖個坑埋了你!”
新喜說:“嗬,你倒厲害了,我讓你飛機坐到三星偏西!”
一個星星出來,孬舅飛機就坐稀了。胳膊老在頭上翹著,時間長了不是鬧著玩的。孬舅說:
“新喜,收了飛機吧,過去咱倆一塊玩過尿泥!”
新喜說:“玩過水泥也不行,你倒厲害啦!”
自此以后,孬舅不敢再厲害。過去那么魯莽,當過土匪和解放軍的人,不怕別的,就怕新喜的飛機。從此老老實實修路。
這時村里仍不斷發生些兄弟斗毆、婆媳吵架、孤老、破鞋、盜賊一類案子。新喜也有辦法。他不搞染頭和封井,而是一律開斗爭會,坐飛機。誰當孤老破鞋盜賊就通過小喇叭傳誰,讓他(她)到村西土廟前坐飛機。這比染頭和封井還管用,社會秩序馬上根本好轉。大家又說新喜:
“多虧新喜,申村從來沒有這么平穩過!”
公社周書記常組織人來參觀。新喜將村西土廟扒了,新蓋了三間瓦房。開會或讓人坐飛機,就在瓦房前。有時新喜晚上不回去,就住在瓦房里。
新喜支書當了兩年,有了些變化。由于村里實行了砍高粱和坐飛機,村里秩序安定,事情不多,新喜身體開始發胖,腿開始發粗。由于行動不便,他本人不再砍高粱做好事,讓別人砍,他不砍,他在三間瓦房里通過小喇叭吆喝。同時委托一個叫恩慶(以前一塊砍高粱做好事的同伙)的,選他一個副支書,讓他帶著大伙砍,他再回到瓦房里睡覺。第二天尿盆也不潑,弄得瓦房里挺騷氣。大家倒沒說什么,時間一長恩慶有些不滿意。有一次恩慶說
“新喜,這是辦公室,別弄得太騷氣!”
新喜大怒:“不選你當個副支書,你也不說支部騷氣了!”
但自思慶說過以后,新喜倒是常常潑尿盆。有時別人去砍高粱,他也不再喊喇叭,跟著去,不過不再下手,就站在地頭看。或轉悠轉悠走了,隨便轉到哪家的后園子里,搞些瓜果梨桃吃。不過這時他不像小時候偷著吃,吃后都告訴人家:
“老二老三,今天吃了你一些瓜果。”
老二老三倒說:“吃吧吃吧,些個瓜果,吃不得了?”
以后老二老三再找新喜辦事,新喜也痛快給辦,不說別的。大家反倒說新喜仁義:
“新喜仁義,不是白眼狼,吃吧也就一些瓜果!”
以后大家都歡迎他去吃。不到誰家后園子里,這家還不高興新喜,以為什么地方有了不合適。沒有瓜果樹的人家,趕緊栽瓜果樹。連老孫孬舅小路宋家后代一干五類分子,每到該摘瓜果梨桃,都主動送一些給新喜,新喜也不說看起誰看不起誰,一律收下,說:“我這人從小養成的毛病,愛吃些瓜果!”
弄得大家皆大歡喜。
公社周書記仍不斷下來檢查工作。周書記一來,新喜就打掃打掃三間瓦房,弄得不騷氣,然后陪周書記在那里坐,給他匯報工作,然后一塊吃小雞。周書記這人抓工作挺有魄力,當干部沒有干部架子,見誰都跳下自行車說話,就是愛吃些小雞。最后捎帶上新喜也愛吃小雞。這時村里的村務員換成新喜一個本家侄子叫三筐。周書記一來,三筐就去瓦房里收拾小雞。三筐很會整治雞,小公雞一刀抹死,開水里一過,一把捋到頭,雞就成了光的;然后剁巴剁巴,擱些大料、胡椒、鹽、辣子,兩個小時下來,新喜工作匯報完了,雞也燉爛了。
“吃吧吃吧。”新喜讓著。
周書記也爽快,說:“吃!”但停一下筷子又說:
“不過新喜,這雞你得交錢!”
新喜也爽快:“交!吃!”
吃過以后,新喜就拿著錢去找小公雞的主人:“老二老三,這是小公雞錢!”
老二老三一臉不高興:“新喜,一只小公雞還吃不得了?以后還找不著你了?”
新喜只好將錢收起:“好,以后再說,吃!”
漸漸吃小雞吃順了嘴,周書記不來時,新喜自個兒也吃,也將村務員三筐叫去收拾雞。一次三懂不在,新喜只好將修橋的小路叫來。可小路只會烙餅,不會收拾雞,燉得滿鍋雞毛。雞還沒燉熟,新喜就將他踢了一腳,攆他出去。晚上三筐回來,又重新燉了一只。有時新喜也將恩慶叫去吃雞。可恩慶從小不吃羊肉不吃雞,也就是在一旁于看著,還老催:
“快些快些,一只雞再吃不完!”
弄得新喜挺不高興:“你不吃算了,骨頭里的雞油,吸出來才好吃!”
以后再不叫恩慶吃雞。
一次老孫我孬舅修橋回來,路過大瓦房,新喜叫他們站住。老孫我孬舅趕忙站住。新喜卻說:
“屋里還有半只雞沒吃完,你們去吃吧!”
兩人大喜,進去吃了,連湯兒都喝了。老孫抹著嘴對孬舅說:
“咱們當了那么多年xx巴干部,也沒吃上一只雞!”
沒想這話被站在院子里的新喜聽見了,大聲說:
“你xx巴沒吃雞,申村不照樣讓你餓死那么多人!”
弄得老孫我孬舅趕忙站起,不再言語。
第二天修橋時,我孬舅埋怨老孫:“你咋xx巴說話哩!再跟你吃不到雞!”
新喜吃雞吃了兩年,漸漸連吃瓜果梨桃的習慣也戒了,只吃雞。誰家還有幾只小公雞,他心里一本賬,清清楚楚。漸漸弄得街上的小公雞見了新喜就犯愣。新喜一見犯愣的小公雞就生氣:
“看你那xx巴頭腦,還發愣,看不吃了你!”
后來別家的小公雞吃完了,就剩下思慶家的沒吃。新喜三天沒吃雞,像犯了大煙癮,讓三筐到處找雞。三筐找了一遍回來說:
“沒了小公雞,就剩下思慶家的!”
新喜躺在床上說:“管他什么思慶不思慶,去抓過來吃,吃了給他錢不是!”
三筐就去抓,抓回來就吃。弄得恩慶心里很不滿意:“xx巴新喜太不夠意思,吃雞都吃到了我頭上!當年做好事砍高粱,你也不比誰多砍到哪里去!”
從此不再去大瓦房,也不理新喜。后來因為一件工作上的事,新喜又打了恩慶一巴掌。恩慶大怒,指著新喜說:
“好,新喜,你等著,這村里有你沒我,有我沒你!”
然后在家里整理材料,告到縣里。縣里一見申村副支書告正支書,忙派工作組下鄉調查。可調查組一到公社,就被周書記攔住,說:
“新喜這同志作風簡單些,但工作也都干了。就是有一點毛病,跟我一樣,愛吃個小雞!可諸位哪一個不吃小雞?到我這為止,調查個xx巴啥!”
“是哩,是哩,周書記。”調查組連連點頭,又返回縣里。
然后周書記將新喜叫到公社批評一頓:“以后吃雞注意些!再吃撤了你!”
新喜連連點頭,對周書記感激涕零。回到村里卻沿街叫罵:
“吃個xx巴雞,告到縣里!咱弄不了這村,咱不弄!咱不服別的,就服咱沒本事!”
從此躺在大瓦房,不吃雞,也不吃喝喇叭,不潑尿盆,弄得一屋騷氣。村里沒了頭人,開始大亂。老孫、孬舅、小路、宋家后代一幫人,倒眉開顏笑,不再去修橋,紛紛去種他們的自留地。村里又出現一個孤老和一個盜賊。恩慶見告狀不準反倒弄亂了村子,也自覺沒趣,也呆在家里不出。大家也都埋怨恩慶:
“見人家吃個雞,就告人家,多不是東西!現在倒好,領導人一鬧不團結,村里跟著遭殃,連五類分子都猖狂起來!”
大家紛紛去充滿騷氣的大瓦房,安慰新喜。新喜見掙了面子,也就起來主持工作。一用砍高粱和坐飛機,村里馬上又風氣好轉。老孫孬舅一干人又開始乖乖去修橋。
新喜支書當了十一年。本來支書他還可以當下去,是他自己鬧壞了,讓人家撤了支書。這年公社換了書記,周書記被調走,調來了崔書記。公社通知開會。新喜去開會,見周書記換了崔書記,心里不知哪點過不來,見人就說:
“周書記當得好好的,調走!”
別人不理他。他便到小飯館灌了二兩酒,有些醉醺醺的。恰好崔書記講話,批評了一些村子,工作做得不扎實。批評的村子中有申村。過去申村老受周書記表揚,現在換了崔書記就批評,新喜仗著些酒膽,便站起頂了崔書記一句:
“崔書記,我是個腌臢菜呀,沒啥能耐,工作還能搞到哪兒去?”
崔書記剛上任講話就見有人頂嘴,心里十分惱火,又見新喜醉醺醺的,便拍起了桌子:
“你腌臢菜別在這腌臢!看你那醉醺醺的樣子,也當不好這個支書!”
開過會,崔書記便說:“去查查那個腌臢菜!”
于是公社組織一個調查組,下到申村調查新喜的問題。公社書記一發話,調查組便十分認真,挨門挨戶地調查。這時恩慶來了勁,攆著調查組揭發新喜的問題。怎么吃小雞,怎么在支部辦公室撒尿,怎么愛拔人眼睫毛,怎么愛打人耳光,調查組的人說:
“唉,唉,這樣的人竟當支書!”
村里人見新喜大勢已去,也想起新喜不該當支書,想起對新喜的一些仇恨,老二老三的,也背后嘀嘀咕咕向調查組揭發了一些問題,怎么吃小雞不給錢,怎么隨便摘人家后園子里的瓜果梨桃,甚至有的老年人連新喜小時候有小偷小摸的毛病,也給揭發上去。調查組將材料一集合,送到崔書記手里。崔書記拍著材料說:
“看看,看看,純粹是一個無賴嘛!老周無眼,讓這樣的人當了支書!不開除他出黨,算是好的!”
于是通過小喇叭宣布,撤了新喜的支書。恩慶帶頭揭發新喜有功,便由副支書升任正支書。新喜被趕下臺,心里十分后悔,后悔在公社開會多說了一句話,頂了崔書記。不過事到如今,后悔也無用,只好聽完喇叭說句硬話:“咱這幾年支書是白當了,對不住大家,撤得有理!”
正好晚上碰到另一個下臺支書老孫。老孫與他打照面:“吃了新喜?”
這時新喜沒了架子,上去拉住老孫的手:“孫叔,世間的事,我算是明白了!只是我當支書時,委屈您了,讓您去修橋,擔待著點吧!”
老孫做出過來人的大度模樣,抓撓著雙手說:“年輕人嘛,計較還能計較到哪里去?”
恩慶從此當了支書。恩慶當支書以后,一改新喜當支書時的毛病,不通過小喇叭吆喝人,不吃雞,不撒尿,不吃瓜果梨桃,只是黑更半夜帶頭領人砍高粱,一熱就甩掉上衣。大家都跟他甩上衣。光膀子干活,成了申村一時的社會風尚。這年高粱大摞大摞堆到場上,大家勞累過后,都很欣喜,說:
“到底恩慶比新喜強,雖然當了支書,還領著大家干活,連個小雞都不吃!”
村里出現雞鳴狗盜的案子,恩慶也開斗爭會,坐飛機。一到開會,他挨門挨戶下通知,把個村子治理得平平安安。大家皆大歡喜,都說:
“到底恩慶比新喜強!”
恩慶支書當了兩年,身子也開始發胖,腿開始發粗,但他銳氣仍不減當年,干事情風風火火,咋咋唬唬,地里干活仍走在最前邊,一出汗就甩褂子,開會仍挨門通知,倒是大伙這時說他:
“支書當了兩年,還沒個支書的樣子,動不動就甩褂子!”
“當支書沒個支書的樣子,開會他挨門通知!”
恰好這時恩慶與老婆鬧矛盾,從家里搬出,住到村里三間瓦房里。
三間瓦房里一住,恩慶逐漸有些支書的樣子。夜里一個人睡覺,沒人鬧仗,第二天早起容易睡過頭。為了不耽誤干活,他只好用新喜的辦法,通過小喇叭喊人,讓別人先去砍高粱。別人砍了半晌,他才起床揉著眼去。大清早冷得很,不脫褂子。家常便飯吃久了也想吃些腥葷,吃些瓜果梨桃。第二天早起不想潑尿盆子。但恩慶努力克制著自己,尿盆爭取兩天潑一次,瓦房里也不是太騷氣。嘴饞的時候,自己跑到地里摘些野山里紅吃,捉些螞蚱蟈蟈用火燒燒吃,真不行用槍打一只野兔子吃。正好崔書記時常下來調查工作,也喜歡吃兔子肉。所以崔書記一來,恩慶就打發村務員八成(一個本家兄弟)去打野兔子,回來燉上。工作匯報完,兔子也燉爛了,兩個人一塊吃兔子。有時野兔子打不來,只好到老二老三家借家兔子。不過家兔子味道不如野兔子。久而久之,恩慶吃兔子吃上了痛,一天不吃兔子就渾身沒力氣。不管崔書記來不來,只好讓八成兩天煮一只小公兔,一天吃架子,一天喝湯兒。挨門挨戶捉兔子,大家又感到新喜來了,對恩慶產生意見,說:
“怎么思慶也成了新喜!”
不過想想還是比新喜強:“恩慶吃吧,也就一樣兔子,還分兩天吃,不象新喜,瓜果梨桃小公雞!”
漸漸弄得兔子見了恩慶就犯愣,不過思慶見了犯愣的兔子挺和藹,不罵兔子。
吃了兔子,恩慶嘴里容易發腥。為了去去腥味,恩慶就喝兩口酒。喝來喝去喝上了癮,一天不喝酒就牙關發緊。晉家開的小賣部里,記滿了支書欠的賬。年終收賬,恩慶讓他扛走了一只擱在瓦房里的馬車轱轆子。以后大家找恩慶辦事,兄弟斗毆、婆媳吵架也好,劃宅基地也好,領結婚證也好,都主動將恩慶請到家“意思意思”,然后再說事。不過恩慶喝酒有這點好處,吃過兔子一定要渴酒,但喝酒時不一定非吃兔子。到人家里吃飯,哪能那么講究?腌個白菜疙瘩也能喝。漸漸這成了一個規矩,大家斷案辦事之前,先得請恩慶喝酒。誰家不請,大家反倒說這家小氣。弄得恩慶老婆天天滿街找恩慶,怕他多喝:
“這個鱉孫不知又躺在了哪個鱉窩里!”
“人家的飯好吃,酒好喝,跟人家過吧!”
弄得主人家很尷尬,正在酒攤上坐的恩慶也很尷尬。本來思慶就與老婆有些矛盾,不回家睡覺,這時恨恨地說:“怎么不死了你!”
老婆便哭:“你讓我怎么死?”
恩慶說:“上頭有電線,下頭有機井,當中還有農藥,隨便你哪樣,我拉都不拉!”
老婆“嗚嗚”哭著回了娘家。
老婆回了娘家,恩慶更放開膽子喝。喝來喝去,大家反倒把人家恩慶給害了,恩慶成了一個酒精中毒患者,像當年老孫一樣,開始夜里睡不著覺,半夜半夜圍著村子亂轉。
![]()
酒能移性。這時宋家掌柜的一個后代叫美蘭的女孩中學畢業(臉長了一些,但鼻子眼還可以),恩慶派她到大隊部去開擴大器,每天早晨喊人下地砍高粱。美蘭一大早去大隊部放喇叭,恩慶往往連床都沒起,滿屋騷氣。漸漸便傳出思慶搞了宋家掌柜的后代閨女。但大家又覺得反正搞的不是自己的閨女,誰也不去管,任他搞。倒是孬舅(這年五十六歲)一次氣不平,五更雞叫掂一根糞叉到村西大瓦房里,一腳將門踹開(連門都沒有插),堵住被窩里一對男女,據說還“咕嘰”“咕嘰”像小公雞叫呢。恩慶搞的是五類分子的閨女,捉事的也是五類分子,恩慶本想開他們的斗爭會,但后來想了想,從床上扔給孬舅一根煙:
“成了老申,回去吧!”
第二天拿筆寫個條,批給孬舅兩大車青磚,讓他到大隊磚窯上去拉。我當時十六歲,曾跟孬舅與他的兒子白眼趕牲口去拉過這磚。當時孬舅喜氣洋洋的,對我說:“倒不是貪圖這兩車磚,照我年輕時的脾氣,挖個坑埋了這兩個狗男女!”
這時村里都開始反對恩慶,都嘆息說:
“原來恩慶還不如新喜,喝酒吃兔子,還搞人家閨女!人家新喜不就吃個瓜果梨桃嗎?咱倒反對,人家新喜!”
倒是新喜不這么認為,見了恩慶說:“老弟,你支書比我干得強!”
這時恩慶剩了一身骨頭架子,說:“強也強不到哪兒去。這個xx巴支書,不是好干的!”
最后有人告到縣里,說恩慶一堆問題。縣里派調查組到公社。公社崔書記不像周書記,對人不包庇,說:“這龜孫整天這么舒坦?查查他去!”
可調查組到村里一查,挨門挨戶地問,老二老三地問,硬是沒一個說恩慶不好的,都說思慶清正廉潔,會當支書,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搞,就知道領人砍高粱,查來查去沒查出恩慶的問題。恩慶還委屈得什么似的,說什么不當這個支書,倒是崔書記又來安慰他:“你他媽還查不得了?查查又沒撤你的支書,你還拉什么硬引再拉真撤了你!”
恩慶這才不說什么,忙招呼村務員八成扛槍去打兔子。
我當時在村里已是一個翩翩少年,曾在牲口場里叼著煙問老二老三:
“二舅三舅,背后那么蝎火,怎么一見調查組就軟蛋了?”
老二老三倒瞪我一眼:“日你先人,誰告恩慶,誰就是咱申村的仇人!把思慶撤下來,再換一個狗日的,說不定還不如恩慶哩。恩慶吧,也就喝喝酒吃吃兔子,搞搞地主閨女,再換一個,說不定該吃咱搞咱閨女了!”
從此大家見了恩慶,反倒一臉和氣。恩慶在街上走,大家都說:
“恩慶,這兒吃吧!”
“恩慶,我這兒先偏了!”
恩慶一眼一眼的血絲,不停地打呵欠:“吃吧吃吧。”
然后騎上一輛破自行車,也不告訴人他到哪里去。有時干脆連美蘭公開載上,到集上趕集,吃燒餅,喝糊辣湯。大家都不在意。
恩慶支書當到一九八二年,之后下臺,之后患肝硬化死去。這是后話。
申村的現任村長是賈祥。這時村子已發展成四百多口。賈祥與我同歲,小時候是個疙瘩頭。記得在大荒坡割草,別人打架,他就會給人家看衣服;別人下河洗澡,他也給人家看衣服。沒想到成人之后有了出息,當了村長。
賈祥的父母我也很熟。他的爹我叫留大舅,他的媽我叫留大妗。留大舅愛放屁,一個長屁,能從村東拉到村西;留大妗說,夜里睡覺不敢給賈祥捂被頭,怕嗆死。留大好眼睛半明半暗,不識東西南北,但竟通曉歷史,常用鐮刀搗著土,坐在紅薯地里給我們講“伍云昭征西”。就是手腳有些毛糙。據賈祥說,一次一家人圍著鍋臺吃飯,吃著吃著,留大舅竟吃出一個老鼠。賈祥二十歲那年,留大舅留大妗相繼去世,留給賈祥一間破草房,一窩“咕咕”叫的老母雞。院子里還有幾棵楝樹,被賈樣創倒,給父母做了棺材。然后賈樣開始跟人家學木工。學會了做小板凳,做方桌,做床,做窗欞子。干了五年木工,他背著家伙,進了一支農民建筑隊,隨人家到千里之外的天津塘沽蓋房。春節回來神氣不少,新衣新帽不說,腰里還別著個葫蘆球似的收音機,走哪響哪。在建筑隊混了兩年,賈祥更加出息,葫蘆似的收音機不見了,他自己也跟甲方簽訂了一個合同,開始回申村招兵買馬,組成一支新建筑隊。下分大工,小工,刀工,瓦工,泥工,木工,挺細。賈祥說:
“人家是甲方,咱就是乙方!”
村里人紛紛說:“賈祥成了乙方,賈祥成了乙方!”
對他刮目相看。
賈祥成了乙方,就有了乙方的樣子。街上走過,過去愛袖手,現在不袖了,背在身后;頭也不疙瘩了。村里人見他都點碗:
“賈祥,這兒吃吧!”
“賈祥,我這先偏了!”
賈祥背著手說:“吃罷吃罷!”
這時賈祥洗澡,別人給他看衣服。據說賈祥的乙方開到塘沽以后,先給甲方挖了一個曬鹽池子,后蓋了一溜工棚。不過這時賈祥不常在塘沽呆著,委托一個本家叔當副乙方,領工干活,他常一個人坐火車回來種地。不過這時他的地用不著他種,村里早有人替他種下;誰種的也不說,有點像當年新喜恩慶砍高粱做好事。賈祥也不大追究。兩年乙方下來,賈祥不再要父母留下的草房,自己挨著村西支部辦公室,一拉溜蓋了七間大瓦房,瓦房上不用大梁,用了幾根鋼筋條子。上梁那天,大家都去看。賈祥還花幾千塊錢買了一架手扶拖拉機,和老婆孩子串親戚,就開著它去。村里有人順路搭車,賈祥也讓搭,說:
“從哪兒下,事先打招呼,好停機!”
村里人都說:“看不出,賈祥這孩子有了出息,比當年宋家掌柜遼闊氣!”
這時村里沒了五類分子。老孫、孬舅、宋家掌柜兄弟等一干老人,都死了。沒死的給平了反。據說老孫臨死前神志已不太清醒,臨死前又唱起了討飯的曲子;孬舅臨死時惡狠狠甩下一句話:
“照我年輕時的脾氣,挖個坑埋了他!”
把床前伺候他的人嚇了一跳。但這個“他”到底指誰,誰也沒猜出。
孫、申、宋諸家留下的子弟,福印、三筐、八成、白眼之類,埋葬了老人,都加入了賈祥的農民建筑隊,去了塘沽挖曬鹽池子。宋家掌柜的一個女后代美蘭,過去在支部辦公室開喇叭,現在喇叭壞了,恩慶又患了肝硬化,在家無事做,也投奔賈祥,不過沒去塘沽,就在賈祥家做飯。前支書新喜這時四十多歲,還不算太老,也加入了賈祥的建筑隊去塘沽。由于他是黨員,賈祥給他安排了一個監工,在工地拿個尺子跑來跑去量土方。不過據說到塘沽還是愛吃小公雞,一次讓他買菜,他克扣菜金,給自己買了只燒雞,撕吃時被人發現,差點被三筐八成之類,推到曬鹽池子里。這時恩慶已患了肝硬化,仍在村里當著他的支書。
這時村里、公社要進行機構改革公社改叫做鄉,大隊改叫做村,支書改村長,地分給各家種。大家開始有些不習慣,覺得改來改去改不過口,叫起來有點解放前的味道,不過久而久之就習慣了,說:
“還是叫村、鄉合適!”
接著村里要改選頭人。這時恩慶已到了肝硬化后期,臉黃黃的,常披一個大襖,坐在支部辦公室門前曬太陽,自己抱一個酒瓶喝酒。村里人人情太薄,地一分,沒人再請恩慶吃兔子喝酒。恩慶打野兔子又沒力氣,只好不吃兔子光喝酒。大喇叭壞了,美蘭不開大喇叭,也不來支部,恩慶也就搬回家住,只是曬太陽才來這里。倒是賈祥何時從塘沽回來,見到這位黃臉支書,把他請到家里,讓炊事員美蘭燉只兔子一塊吃。兔子冒熱氣上來,美蘭就紅臉,恩慶只顧低頭喝酒吃兔子。村里機構改革,本來還應恩慶當村長,可賈祥覺得老讓一個肝炎病人拿著公章,一年一度往他乙方合同上蓋,有點不合適,便在酒桌上對恩慶說:
“慶叔,你歲數也不小了(這年四十八歲),身體又有病,甭操那么多心了,真不行我來替替你,你去鄭州看病!要行呢,你就對鄉里說說!”
沒想到黃臉恩慶一下將兔腿摔到地上:
“xx巴!”
走了。弄得賈祥挺尷尬。本來這事也就是商量商量,商量不成賈祥也不惱,仍當他的乙方。沒想到鄉里出了新點子,說這次選村長要搞差額,兩個選一個。村里人一聽就惱了:哪個龜孫想的這歪點子,兩個選一個,自己不操心,推給了大家!從祖上到現在,沒聽說兩個選一個!賈祥一聽這辦法倒喜歡,到處對人說:“咱們搞差額,咱們搞差額!”
便站出來與恩慶差。差額選舉本身并不復雜,大家的兒孫都是賈祥乙方的工人,恩慶有病不說,還喝過酒吃過兔子搞過人家閨女,一差就把思慶差了下去,賈祥被差上了。鄉里看賈祥表現不錯,曾捐款兩千元修小學,恩慶又到了肝硬化后期,也同意賈祥當。
賈祥從此成了村長。蓋章不用再找恩慶。賈祥當村長以前,顯得在村里呆的時間多;賈祥當村長以后,顯得在塘沽呆的時間多。在村里大家仍叫他乙方;到塘沽大家反喊他村長。恩慶村長被差下來,小臉更黃,整日無事可做,更是整日蹲在家門口曬太陽。本來支部門口太陽更好,可他說什么不再到那里去。大家看他在家門口曬太陽,雙手捂著肝腑,反覺得他可憐說:
“恩慶以前也給村里辦過好事!”
又覺得將賈祥選上去有些憤憤,說:
“這回可是通過咱們的手把他弄上去的!”
“他他媽也不在塘沽干活,倒蓋了七間大瓦房,現在當了村長,又不在村里呆著,合適全讓他占了!”
當然這話也就是背后說說,見了賈祥仍呼乙方。
這時鄉里的頭人換了吳鄉長。吳鄉長愛騎嘉陵。一聽街里“突突”響,就是吳鄉長。吳鄉長一來村里,就去找賈祥。吳鄉長這人工作干得不錯,一來村里就講:
“咱們可得發展商品生產!”
講過,與賈祥一起就著豬肚喝啤酒。吳鄉長能喝四瓶,喝了就紅臉;賈祥能喝三瓶,喝了就摸頭。兩人紅臉摸頭一陣,“嘿嘿”一笑,吳鄉長騎著嘉陵就回去了。去年吳鄉長家蓋房,賈祥去幫過忙,給他弄了幾根鋼筋梁;賈祥老婆有病,賈祥不在家去了塘沽,大家都說:
“去找吳鄉長,去長吳鄉長!”
大家帶賈祥老婆找了吳鄉長,人家馬上給批了個條,讓賈祥老婆住進醫院。大家說:
“吳鄉長這人仁義,對得住賈祥!”
這時思慶肝硬化已經到了全硬,硬得像石頭,不能再在街上曬太陽。賈樣一次從塘沽回來,不計換屆時差額的舊仇,親自開著小手扶,把思慶拉到鄉里看病,感動得恩慶躺到車廂里,捂著肝腑掉淚:
“賈祥,知道這樣,早讓給了你,還差他娘的什么額!”
賈祥例說:“該差還得差。”
到了鄉里,賈祥又去找吳鄉長,批條讓恩慶照了×光。照過×光,恩慶又撐了幾天,終于死去。據說臨死時手里還握著一個空酒瓶,嘴里喊著:
“新喜,新喜。”
可新喜這時在塘沽當監工,也不知他要對新喜說些什么。死后,全村老少都去送燒紙。以前的情婦美蘭也去了,不過沒哭,大家有些不滿意。賈祥也去給恩慶送喪,祭到墳前一只煮熟的兔子。
這時發生了一件不該發生的事。恩慶死后三個月,賈祥又一次從塘沽回來,突然在村里提出,他要與老婆離婚,與美蘭結婚。美蘭以前與恩慶看過大喇叭,現在大家都說賈祥這人不仁義,恩慶剛死三個月就鬧這事,不仁義;人家美蘭剛到你家做過幾天飯,就想人家,不仁義。也有人說賈祥對不起老婆。可賈祥還是要離。眾人勸他不住。這時村里的村務員新換成了小路,小路已經一把胡子,聲音變得沙啞,一次也在豬圈捂著銅鑼說;
“祥弟,不能離,不說弟妹賢惠,只是這美蘭,以前可是恩慶用過的!”
賈祥大怒:“放你媽的狗屁!你住的房子你爹沒用過?你不也照樣住!”
弄得五十多歲的小路很尷尬,捂著銅鑼跳出豬圈,三天不敢到賈祥跟前,嘴里老念叨:
“離就離,誰不讓你離了?”
賈祥離婚是真想離,就是賈祥他老婆不想離。掰扯幾個月,賈祥說:
“給你兩萬塊,跟小孩過去吧!”
老婆想了想,哭了一回,離了。
離婚那天,大家都出來看。賈祥開著小手扶,拖斗里坐著老婆孩子,去鄉里扯離婚證。扯完離婚證,小孩看著賣糖葫蘆的老頭伸手要糖葫蘆,要不到就哭。賈祥停了機,就給小孩去買。老婆在車斗里還哄孩子:“小二小三別哭了,你爹去給你買糖葫蘆了!”
拖拉機開回村,七間瓦房老婆和孩子住了三間,另四間賈祥與美蘭住。不過美蘭結婚以后,表現比較好,仍和以前一樣,一點不嬌氣,仍做飯,仍喂豬,該燉兔子仍燉兔子。出來進去,與賈祥又說又笑。大家看了,氣憤過后,倒也滿意,說:“這樣也不錯,美蘭也有了著落。只苦了賈祥他老婆!”
也有人說:“他老婆也不是東西,以前借她個芭斗都借不出!”
村里有三間大磚瓦房,以前是大隊支部辦公室,現在改成了村辦公室。賈祥從塘沽回來處理公務,也在村辦公室。不過這時辦公室干凈許多,沒了騷氣,換了啤酒氣。賈祥當了頭人以后,不讓人砍高粱,不坐飛機,統治村子就用一架錄音機。到鄉里開會,帶個紅燈牌錄音機,把吳鄉長往里邊一錄,帶回來讓小路打銅鑼,將村里男女集合在一起,開錄音機一放,不用他再傳達。他躲到一邊喝啤酒。三瓶喝過,錄音機放完,他摸著頭:“聽清楚了?”
大家說:“聽清楚了!”
會馬上結束。大家滿意;吳鄉長聽說申村放他的錄音,也滿意。
這時村里照常出些案子。出些盜賊、破鞋、孤老一干雜事。賈祥一概不管,也不設案桌問案。村務員小路有些不滿意,說:“賈祥,該問案兒!”
賈祥卻說:“出一兩個孤老破鞋,不影響四化!”
拔腿就去了塘沽。
他一出發,村里更亂,申村成了破鞋、孤老、盜賊們的天地。一次,光天化日之下,一對男女在麥秸堆里睡覺,被人抓住。大家搖頭嘆息,對貿祥不滿意,說他只會當個乙方,不會當村長,把個好端端的村子給弄亂了套。消息傳到鄉里,鄉里吳鄉長也不滿意。一次賈祥從塘沽口來,吳鄉長把他叫到鄉里批評:
“賈祥,你這樣弄可是不行,村里都亂了。你以為一搞商品經濟,就不要黨的領導了?趕緊給我想法子治治!”
賈祥摸著頭聽批評,聽完也很惱火,說:
“治治就治治,回去就治!治治這些龜孫!我讓這些龜孫自由,這些龜孫卻不會自由,回去就治!”
但賈祥回到村里,卻不會治。娘的,孤老破鞋盜賊,你怎么治?又不能天天看住他(她)們。這時村務員小路又在豬圈捂著銅鑼勸他,建議重新實行祖上的染頭與封并制度。小路說:
“賈祥,用吧,一用就靈,重典治亂世!”
賈祥這次沒罵他,說:“好好好,咱染頭,咱封井,渴死這些鬼男女!”
果然,一染頭,一封井,村里馬上大治。賈祥封井還不封一般的井,封機井;除了不讓喝水,還不讓澆地。小路日日夜夜守在機井旁邊,拿鐵鍬叉腰看著。村里三月不出孤老和破鞋,大家都松了一口氣。紛紛說;
“就得這樣治!”
八月里,老天下雨,一連下了三天。地里莊稼沒淹,村里房屋沒漏,大家放心。可這天天不下了,“咕咚”一聲,村西頭村辦公室三間大瓦房塌了。大家吃了一驚,紛紛去看。一片濃煙中,已分不清屋梁門窗,成了一堆廢墟。廢墟中露出幾根出頭的椽子,黑黑的。消息傳到鄉里,吳鄉長也吃了一驚,騎嘉陵來看過一次。說:
“村里不能沒個辦公室,叫賈祥回來!”
賈祥從塘沽口來,吳鄉長叫他到鄉上,說:“村里不能沒個辦公室,趕緊讓群眾集資再弄一個!”
因為在申村更村西的一塊地方,群眾已經自動集資蓋了三間土廟,里邊用坯,外面包磚,出頭的椽子還用油漆漆了漆,比祖上時代的舊廟還好。賈祥說:
“好,再弄一個,集資集資!”
可他從鄉里回來,沒有讓大家集資,自己掏了幾萬塊錢,在廢墟上蓋起一幢兩層小樓,既是村里的辦公室,又是他和美蘭的新住處。舉村皆大歡喜。各人沒掏錢,又辦成了事。大家都說賈祥村長當得仁義。以后賈祥辦公務,偶爾給人斷案,染頭與封井,都在這幢小樓里。他到鄉上開會,錄回吳鄉長,也讓小路打銅鑼叫人,集合眾人來小樓聽錄音機。
一九八八年一月四日,出了一件事。賈祥到鄉里開過會,大家集合又來聽錄音機。這一天來的人特別多,樓底下盛不下,賈祥便叫美蘭開了樓梯門,一村子人上樓去聽錄音機。誰知樓板看著是水泥的,挺結實,里邊卻是空心的。空心的水泥樓板,承受不了一個村莊的壓力,大家正聽到酣處,突然塌板,全村人墜樓。當場摔死三人,傷四十八人。美蘭正在樓下火上燉兔子,也被塌下的樓板和眾人砸死。村長賈祥正扶著錄音機摸著頭喝啤酒,也摔到樓底。小手扶將死者傷者拉到鄉里,吳鄉長批條子讓大家住院,不過賈祥沒有住,他只傷了一條胳膊,托著傷胳膊去了塘沽。
今年春節,我回申村,塌樓事件已過去兩個月,死的已經全埋了,傷的也已痊愈,塌下的樓板也已修好。賈祥也從塘沽回來,胳膊已能四下活動,雖然落下托胳膊走路的習慣,仍不誤當村長。只是頭上又出了疙瘩,走在街上紅紅綠綠的豬狗隊伍中,后邊跟著小路。一天我碰到他,談起塌樓事件,我說:
“這事多不湊巧。”
小路在旁邊說:“上去那么多人,就是人大會堂也給踩踏了!”
賈祥嘆息:“美蘭死了。”
我說:“你命大得很。”
賈祥摸著頭上的疙瘩沒有說話,倒是小路在后邊說:
“吳鄉長說了,賈祥不能死,賈祥一死,村子就亂,下一屆還讓他當村長。”
賈祥瞪了小路一眼,又對我說:
“老弟,這一群xx巴人,不是好弄的!”
說著,就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若喜歡,請點個在看哦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