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建十：宋代文人尚禪與書家尚意的關聯性

宋代文人尚禪與書家尚意的關聯性

作者 喻建十

眾所周知，佛教自漢代傳入中國之后，經過長期的與中國本土文化思想的沖突、混合過程之后，逐漸中國化、本土化，最終在六朝末期形成了具有濃厚中國特色的佛教流派——禪宗。隨著公元7世紀后期慧能和神秀的登場，前者倡導“頓悟”，亦即“南宗禪”（頓教），后者提倡“漸悟”，亦即“北宗禪”（漸教），而后南宗禪逐漸風靡全國，成為中國佛教的主流。后世所說的“禪宗”實際上更多的情況下指的是南宗禪。一般認為，禪宗思想本源于儒、釋、道等思想，其中道家思想特別是莊子思想的影響尤其顯著。

禪宗經過了六朝末期的傳來階段（萌生期），在唐代初期進入流派的確立階段（發展期），到宋代則已是濫觴階段（成熟期）。為什么宋代知識分子如此推崇禪宗？文人“尚禪”與書家“尚意”之間的關聯性又是什么？如果弄清楚“尚意”書法理論中禪宗思想理念混雜的因由，或許對加深宋代書法“尚意”的認識不無幫助。

作為禪宗思想的基本理念，“以心傳心”及“直指本心”的理念強調人的“本心”是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原動力和基準。同時，又認為所謂的“本心”就是世界的本源、宇宙的實體，世間的一切都由此派生而出。由此，進一步提出打破偶像崇拜，掃除清規戒律，擺脫一切外物的束縛，突破前人的習慣，表露自己“真心”的理論。

在體現禪宗思想的《安般守意經》中是這樣論述“意”的：“人無所從來，意起為人。”就是說，有了“意”，進而才有了“人”。而在解釋“從諦念法，意著法中”時，又說“從諦念法，意著所念，是便生是。求生死得生死，求道得道。內外隨所起意，是為‘念法，意著法中’者。從四諦自知，意生是當得是，不生是不得是”，即意識決定存在，人的意識不僅可以生成內在的理念，也可以生成外在的事物。因此，“意”的有無對內在理念和外在事物的生成與消亡都有著重要的作用，“意”不僅是人存在的主宰，也是支配客觀世界的主宰。

另外，禪宗思想中還有“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等，日本人原田雪溪氏在《The·禪》中對此是這樣解釋的：所謂的“諸行無常”不是一時固定的樣態，沒有一個中心，不僅受外界影響，無時無刻不在變化著，其自身也在不停改變著存在的樣態；“諸法無我”說的是不僅無法把握自身，也無法得到要領；“涅槃寂靜”則是心靈真正意義上的靜寂，是不能有意識地尋求，那種因尋求而得到的靜寂絕不會是真正的心靈深處的安寂，也不會是真正的心靈的解放。

蘇軾《邂逅帖》

宋代尚意書風的生成固然有其社會、文化、經濟等外在條件對當時人們思想的影響，而知識分子階層尚禪現象的產生也是一個不容忽略的要因。縱觀中國古代歷史的發展，大凡社會動蕩的時候，或是知識分子不能施展個人才能的時候，往往就是老莊思想興盛的時候，而老莊思想的興盛又會對文學藝術的繁榮產生深刻影響，比如魏晉南北朝時期就是如此。這是因為老莊思想強調人的自我存在價值，文學藝術又恰恰最需要個性的張揚。禪宗思想在這方面巧妙地吸收了老莊的思想，并進一步提出了自我解脫的理論。在宋代，當文人們心中苦悶無法消解的時候，不知不覺間邁進禪宗的門庭也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對此，蘇軾是這樣說的：“我觀世間，諸得道者，多因苦惱。苦惱之極，無所告訴，則呼父母。父母不聞，仰而呼天。天不能救，則當歸命，于佛世尊。”這恐怕就是禪宗思想受到文人特別是宋代文人垂青并接受的理由吧。伴隨文人尚禪的潮流，彼時人們的審美觀也產生了重大的變化，這種變化體現在宋代文人書法家的書法理論中不自覺地帶上了禪宗思想的色彩，其主要表現為以下幾點。

首先，他們書論中所強調的“本心”即“意”，明顯受到禪宗思想的影響。禪宗尤其是主張“頓悟”的“南宗禪”非常重視人的“本心”在認識世界、改造世界過程中所具有的重要作用，并因此反對將長期修煉作為參禪的必修手段，對于一切既成規則采取一種超然的態度，重視人的個體存在價值。正因為這樣，宋代的文人書法家提出了尚“意”的藝術取向。

黃庭堅《雪寒帖》

其次，宋代書法家提倡的尚“意”實際上是“無法之法”。禪宗的重要理論著作《景德傳燈錄》中如是說：“法本法無法，無法法亦法。今付無法時，法法何曾法。”而宋代董逌在《廣川書跋·懷素別本帖》中也說：“蓋古人于用筆時，一法不立，故眾技隨至。”用清代石濤的話來說，就是“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也”“無法之法乃為至法”。其實，“無法之法”既是禪宗認識世界的根本方法，也是書法家進行創作活動的根本方法。

所以，雖然不能說宋代的文人尚禪必然引起書法家尚意，但是至少可以說，正是文人的尚禪才促進了書法家的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