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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gè)冬日的黃昏,南京東路一百二十巷中李宅的門口,有一位老婦人停了下來,她抬起頭,覷起眼睛,望著李宅那兩扇朱漆剝落,已經(jīng)沁出點(diǎn)點(diǎn)霉斑的檜木大門,出了半天的神。老婦人的背脊完全佝僂了,兩片崚贈的肩胛,高高聳起,把她那顆瘦小的頭顱夾在中間;她前額上的毛發(fā)差不多脫落殆盡,只剩下腦后掛著一撮斑白的發(fā)髻。老婦人的身上,披著一件黑色粗絨線織成的寬松長外套,拖拖曳曳,垂到了她的膝蓋上來。她的身軀已經(jīng)干枯得只剩下一襲骨架,裹在身上的衣服,在風(fēng)中吹得抖索索的。她的左手彎上,垂掛著一只黑布包袱。
李宅是整條巷子中唯一的舊屋,前后左右都起了新式的灰色公寓水泥高樓,把李宅這棟木板平房團(tuán)團(tuán)夾在當(dāng)中。李宅的房子已經(jīng)十分破爛,屋頂上瓦片殘缺,參差的屋檐,縫中長出了一撮撮的野草來。大門柱上,那對玻璃門燈,右邊一只碎掉了,上面空留著一個(gè)銹黑的鐵座子。大門上端釘著的那塊烏銅門牌,日子久了,磨出了亮光來,“李公館”三個(gè)碑體字,清清楚楚地現(xiàn)在上面。老婦人伸出了她那只鳥爪般瘦棱的右手,在那兩扇舊得開了裂的大門上,顫抖地摸索了片刻。她想去撳門上的電鈴,但終于遲疑地縮了回來,抬起頭,迷們地環(huán)視了一下,然后蹣跚地離開了李宅大門,繞到房子后門去。
“羅伯娘——”
老婦人佇立在李宅后門廚房的那扇窗戶底下,試探著叫了一聲,她聽見廚房里有人放水的聲音。那扇幽暗的窗戶里,倏地便探出了一只頭來。那也是一個(gè)老嫗,一頭蓬亂的白發(fā),仍然豐盛得像只白麻織成的網(wǎng)子一般;她的面龐滾圓肥大,一臉的蒼斑皺紋,重重疊疊,像只曬得干硬的袖子殼;兩個(gè)眼袋子烏黑地浮腫起來,把眼睛擠成了兩條細(xì)縫;一雙肥大的耳朵掛了下來,耳垂上穿吊著一對磨得泛了紅的金耳環(huán)子。
“二姊,是我——順恩嫂。”順恩嫂佝著背仰起面叫道,她的聲音尖細(xì)顫抖。
“老天爺!”羅伯娘便在里面粗著喉嚨喊了起來,她的嗓門洪大響亮。接著一陣登登腳步聲,順恩嫂便看見羅伯娘打開了后門,搖搖擺擺,向她迎了過來。羅伯娘的身軀有順恩嫂一倍那么龐大,她穿了一件粗藍(lán)布棉襖,胸前一個(gè)大肚子挺得像只簸箕,腰上系得一塊圍裙,差不多拖到了腳背上。她踏著八字腳,走一步,大肚子便顛幾下,那塊長圍裙也跟著很有節(jié)奏地波動起來。
“老妹子,”羅伯娘走出去,一把便攙住了順恩嫂細(xì)瘦的膀子,扶住她往門內(nèi)廚房中引去,“我的左眼皮跳了一天,原來卻應(yīng)在你身上!”
羅伯娘把順恩嫂安置在廚房中的一張矮凳上,接過了她的包袱,然后端了一張凳子坐在她的對面。兩個(gè)老婦人坐定后,羅伯娘朝著順恩嫂嘆了一口氣,說道:
“老妹,我以為你再也不來看我們了。”
“二姊——”順恩嫂趕忙亂搖了幾下那雙鳥爪般的瘦手止住羅伯娘,微帶凄楚地叫了一聲,“這種話,虧你老人家說得出來。離了公館這些年,哪里過過一天硬朗的日子?老了,不中用了,身體不爭氣——”。
“可是呢,老妹,”羅伯娘端詳了順恩嫂一下,“你的精神看著比前幾年又短了些。近來血壓可平服了?”
順恩嫂搖了一搖瘦小的頭顱,苦笑道:
“哪里還能有那種造化?在臺南這幾年,大半都是床上睡過去的。頭暈,起不來。拖得七生那一家也可憐。”
“總算你有福氣!”羅伯娘伸出肥大粗黑的手,拍了一下順恩嫂的肩膀,“有個(gè)孝順兒子送你的終。像我無兒無女,日后還不知道死在什么街頭巷尾呢?”
“二姊——”順恩嫂執(zhí)住了羅伯娘的胖手,“你在公館幾十年,明日你上西天,長官小姐還能少得了你一副衣棺嗎?”
羅伯娘掙脫了順恩嫂的雙手,瞅著她,點(diǎn)了幾下頭,隔了半晌,才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老妹子,你這么久沒有上來,怨不得你不懂得我們這里的事兒了——”
順恩嫂卻顫巍巍地立了起來,把擱在灶臺上她那只黑包袱打開,里面全是一個(gè)個(gè)雪白的大雞蛋。
“七生媳婦養(yǎng)了幾十只來亨雞。這些雙黃蛋是我特別挑來送給長官小姐他們吃的。二姊,你去替我到長官面前回一聲,就說順恩嫂來給長官老人家請安。”
“好大的雞蛋!”羅伯娘揀了兩個(gè)雞蛋在耳邊搖了兩下,“你盡管擱著吧。長官不舒服,又犯了胃氣,我剛服侍他吃了藥睡下了,有一陣子等呢。”
“這次怎么我都掙扎著上來。我這把年紀(jì),看得到他們一回算一回了。”順恩嫂嘆道。
“你早就該來看看他們嘍——”羅伯娘身也沒回便答道。她從碗柜里拿出一個(gè)餅干盒來,把那些雞蛋小心翼翼地裝進(jìn)鐵盒里去,隨手她又拿起了灶臺上那塊堿,繼續(xù)彎著身子吃力地磨洗起案臺上的油膩來。順恩嫂站在案臺邊的水槽旁,替羅伯娘把水槽中浸著的兩塊發(fā)了黑的抹布,搓了幾下,取出來扭干。她一邊扭,兩只細(xì)弱的手臂在發(fā)抖。
“二姊——”順恩嫂手里緊執(zhí)著那兩塊抹布,若有所思地叫羅伯娘道,“夫人——”
“嗯?”羅伯娘鼓著腮幫子,喘吁吁地,磨得案臺上都是灰鹵鹵的油膩水。
“夫人——她臨終留下了什么話沒有?”順恩嫂悄聲問道。
羅伯娘停了一下,撈起圍裙揩了一揩額上的汗水,閉上眼睛思索良久,才答道:
“我仿佛聽見長官說,夫人進(jìn)醫(yī)院開刀,只醒過來一次,她喊上一句:‘好冷。’便沒有話了。”
“這就對了——”順恩嫂頻頻地點(diǎn)著頭,臉上頓時(shí)充滿了悲戚的神色。羅伯娘卻從她手里把那兩塊抹布一把截了過去,嘩啦幾下把案上的污水揩掉。
“二姊,你還記得我們南京清涼山那間公館,花園里不是有許多牡丹花嗎?”
“有什么記不得的?”羅伯娘哼了一下,揮了一揮手里的抹布,“紅的、紫的——開得一園子!從前哪年春天,我們夫人不要在園子里擺酒請客,賞牡丹花哪?”
“一連三夜了,二姊,”順恩嫂顫抖的聲音突然變得凄楚起來,“我都夢見夫人,她站在那些牡丹花里頭,直向我招手喊道:‘順恩嫂,順恩嫂,快去拿件披風(fēng)來給我,起風(fēng)了。’前年夫人過世,我正病得發(fā)昏,連她老人家上山,我也沒能來送,只燒了兩個(gè)紙?jiān)绢^給她老人家在那邊使用,心里可是一直過意不去的。這兩年,夫人不在了,公館里——”順恩嫂說到這里就噎住了。
羅伯娘把兩塊抹布往水槽里猛一砸,兩只手往腰上一叉,肚子挺得高高的,冷笑了一聲,截?cái)嗔隧樁魃┑脑挘?/p>
“公館里嗎?還不是靠我這個(gè)老不死的在這里硬撐?連‘初七’還沒做完,桂喜和小王便先勾搭著偷跑了,兩個(gè)天殺的還把夫人一箱玉器盜得精光。”
“造孽啊——”順恩嫂閉上了眼睛,咂著干癟的嘴巴直搖頭。
羅伯娘突然回過手去揪住她那一頭白麻般的發(fā)尾子,拈起了案上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在砧板上狠命地砍了幾下哼道:
“我天天在廚房里剁著砧板咒,咒那兩個(gè)狼心狗肺的東西:‘天打雷劈五鬼分尸。’桂喜還是我替夫人買來的呢,那個(gè)死丫頭在這個(gè)屋里,綾羅綢緞,穿得還算少嗎?小王是他老子王副官臨死托給長官的,養(yǎng)了他成二十年,就是一只狗,主人沒了,也懂得叫三聲呀!我要看看,那兩個(gè)天殺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順恩嫂一直閉著眼睛,嘴里喃喃念念,瘦小的頭顱前后晃蕩著。
羅伯娘放下菜刀,直起身子,反過手去,在腰上扎實(shí)地捶了幾下。
“桂喜和小王溜了不打緊,可就坑死了我這個(gè)老太婆。這一屋,里里外外,什么芝麻綠豆事不是我一把抓?清得里面來,又顧不得了外面。單收拾這間廚房,險(xiǎn)些沒累斷了我的腰。”
羅伯娘說著又在腰上捶了幾下,順恩嫂走過來,捧起了羅伯娘那雙磨起老繭的胖手。
“算你疼惜他們,二姊,日后小姐出嫁,再接你去做老太君吧。”
“我的老太太!”羅伯娘摔開了順恩嫂的手叫道,“你老人家說得好,可借我沒得那種命,小姐?”羅伯娘冷笑了一聲,雙手又叉到腰上去,肚子挺得高高的。
“我實(shí)對你說了吧,老妹。今年年頭,小姐和一個(gè)有老婆的男人搞上了,搞大了肚子,和長官吵著就要出去,長官當(dāng)場打得她賊死,臉都打腫了。那個(gè)女孩子好狠,眼淚也沒一滴,她對長官說:‘爸爸,你答應(yīng),我也要出去,不答應(yīng),我也要出去,你只當(dāng)沒有生過我這個(gè)女兒就是了。’說完,頭也沒回便走了。上個(gè)月我還在東門市場看見她提著菜籃,大起個(gè)肚子,蓬頭散發(fā)的,見了我,低起頭,紅著眼皮,叫了我一聲:‘嬤嬤。’一個(gè)官家小姐,那副模樣,連我的臉都短了一截。”
“造孽啊——”順恩嫂又十分凄楚地叫了起來。
“我們這里的事比不得從前了,老妹,”羅伯娘搖動著一頭的白發(fā),“長官這兩年也脫了形,小姐一走,他氣得便要出家,到基隆廟里當(dāng)和尚去。他的那些舊部下天天都來勸他。有一天,我看著鬧得不像樣子,便走進(jìn)客廳里,先跑到夫人遺像面前,跪下去磕了三個(gè)響頭,才站起來對長官說道:‘長官,我跟著夫人到長官公館來,前后也有三十多年了。長官一家,轟轟烈烈的日子,我們都見過。現(xiàn)在死的死,散的散,莫說長官老人家難過,我們做下人的也是心酸。小姐不爭氣,長官要出家,我們也不敢阻攔。只是一件事:我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一半早進(jìn)了棺材,長官一走,留下少爺一個(gè)人,這副擔(dān)子,我可扛不動了。’長官聽了我這番話,頓了一頓腳,才不出聲了。”
“二姊,你說什么?少爺——他從外國回來了嗎?”順恩嫂伸出她那雙鳥爪般的瘦手,顫抖抖地抓住了羅伯娘的膀子,囁嚅地問道。
羅伯娘定定地瞅著順恩嫂半晌,才點(diǎn)著頭說:
“老妹子,可憐你真的病昏了。”
“二姊——”順恩嫂低低地叫了一聲。羅伯娘也沒答理,她徑自擺脫了順恩嫂的手,把腰上的圍裙卸下來,將臉上的油汗亂揩了一陣,然后走過去,把放在米缸上淘干凈的一鍋米,加上水,擱到煤球爐上,才轉(zhuǎn)過身來對順恩嫂說道:
“他是你奶大的,你總算拉扯過他一場,我?guī)闳タ纯窗伞!?/p>
羅伯娘攙了順恩嫂,步出廚房,往院中走去。院子的小石徑上,生滿了蒼苔,兩個(gè)老婦人,互相扶持著,十分蹣跚。石徑兩旁的蒿草,抽發(fā)得齊了腰,非常沃蔓,一根根肥大的莖稈間,結(jié)了許多蛛網(wǎng),網(wǎng)上粘滿了蟲尸。羅伯娘一行走著,一行用手撥開斜侵到徑上來的蒿草,讓順恩嫂通過去。當(dāng)羅伯娘引著順恩嫂走到石徑的盡頭時(shí),順恩嫂才赫然發(fā)現(xiàn),蒿草叢后面的一張紋石圓凳上,竟端坐著一個(gè)胖大的男人,蒿草的莖葉冒過了他的頭,把他遮住了。他的頭頂上空,一群密密匝匝的蚊蚋正在繞著圈子飛。胖男人的身上,裹纏著一件臃腫灰舊的呢大衣,大衣的鈕扣脫得只剩下了一粒。他的肚子像只塞滿了泥沙的麻包袋,脹凸到了大衣的外面來,他那條褲子的拉鏈,掉下了一半,露出了里面一束底褲的帶子。他脫了鞋襪,一雙胖禿禿的大腳,齊齊地合并著,擱在泥地上,凍得紅通通的。他的頭顱也十分胖大,一頭焦黃干枯的短發(fā),差不多脫落盡了,露出了粉紅的嫩頭皮來。臉上兩團(tuán)癡肥的腮幫子,松弛下垂,把他一徑半張著的大嘴,扯成了一把彎弓。胖男人的手中,正抓著一把發(fā)了花的野草在逗玩,野草的白絮子灑得他一身。
羅伯娘攙著順恩嫂,一直把她引到了胖男人的眼前。順恩嫂佝著腰,面對著那個(gè)胖男人,端詳了半晌。
“少爺——”順恩嫂悄悄地叫了一聲。胖男人張著空洞失神的眼睛,征忡地望著順恩嫂,臉上一點(diǎn)表情也沒有。
“少爺,我是順恩嫂。”順恩嫂又湊近了一步,在胖男人的耳邊輕輕叫道。胖男人偏過頭去,瞪著順恩嫂,突然他咧開了大嘴,嘻嘻地傻笑起來,口水從他嘴角流了下來,一掛掛滴到了他的衣襟上。順恩嫂從腋下抽出了一塊手帕來,湊向前去,替胖男人揩拭嘴角及衣襟上的口涎,揩著揩著,她忽然張開瘦弱的手臂,將胖男人那顆大頭顱,緊緊地?fù)нM(jìn)了她的胸懷。
“少爺仔,——你還笑——你最可憐——夫人看見要疼死嘍——”
順恩嫂將她那干枯的瘦臉,抵住胖男人禿禿的頭頂,嗚咽地干泣了起來。
“他們家的祖墳,風(fēng)水不好。”羅伯娘站在旁邊,喃喃自語地說道。
“少爺仔——少爺仔——”順恩嫂的手臂圍擁著胖男人的頭顱,瘦小的身子,前后搖晃。
她一直緊閉著眼睛,干癟下塌的嘴巴,一張一翕在抖動,一聲又一聲,凄癥地呼喚著。
一陣冬日的暮風(fēng)掠過去,滿院子里那些蕪蔓的蒿草都蕭蕭瑟瑟抖響起來,把順恩嫂身上那件寬大的黑外衣吹得飄起,覆蓋到胖男人的身上。羅伯娘佇立在草叢中,她合起了雙手,抱在她的大肚子上,覷起眼睛,仰面往那暮云沉沉的天空望去,寒風(fēng)把她那一頭白麻般的粗發(fā)吹得統(tǒng)統(tǒng)飛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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