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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散盡,人心如廟。
一
6歲那年,父親帶游本昌去上海法藏寺,高僧撫頂,說他與佛有緣。
少年似懂非懂,對佛的印象,不過是家里柜上的瓷像濟公。
此后,父親帶他周游南京普照寺,蘇州靈巖寺,上海圓明講堂,15歲時,父親動念讓他皈依。
圓瑛老法師,看他一眼,摸摸他頭,說先讓孩子玩吧,玩夠了再說。他復歸人間。
他喜歡觀摩人間。小時愛看戲劇,長大組織義演,16歲便排劇,為華東洪水賑災。
1956年,他以滿分成績,從上戲畢業,加入中央實驗話劇院。
那年他只有23歲,報到時在排練廳前躊躇許久,最后繞到幕布后臺階上,安靜聽著,“那是種神圣的感覺”。
他個子不高,長相平凡,長期演配角和龍套。他不以為意,“我執念心中的藝術,不是藝術中的我”。
每部劇都如盛宴上桌,游本昌說,他不是肘子,不是黃魚,“我是那個佐料”。
他把佐料滋味演繹到極致。劇院演《大雷雨》,他在后臺負責打雷音效。
他模擬的雷聲還分出了層次,遠方悶雷是鉛球滾滾,晴天霹靂是鐵皮抖動,驚雷則是用三夾板來回搖晃。
每次劇演一半,觀眾開始擔心沒有帶傘,外國劇團來訪看完,堅持要到后臺一探究竟。
后來,游本昌得到《大雷雨》中一個配角角色,跟在女主身邊的仆人,上場到下場19秒,沒有臺詞。
劇本里,這角色沒名字,合稱“兩個仆人”。然而游本昌看遍原著19個中譯本,琢磨農奴生活,布衣質感,草鞋質量,以及走路姿態。
他甚至為這個無名角色,設計了命運:從房上摔下來過,瘸了一條腿,瞎了一只眼,還有咳喘病。
公演那天,他咳嗽登臺,步履蹣跚,女主自殺后,他緩緩走過舞臺,駐足抬頭,滿眼淚水。
演出后,導演緊握他手,“你演活了這個農奴”。
后來,他演通訊兵、小排長、朝鮮大爺、美軍俘虜,有時五幕戲能跑五個龍套。
不排戲時,他就坐在一角,看老演員排演,久而久之,院里流傳:從游本昌臉上,就能看出臺上人的戲怎么樣。
他看戲排戲十年,時代震蕩十年,幾經輾轉回歸劇院時,已經年近五十。人生如浮萍聚散,又如朝露易干,以為余生不過爾爾。
1980年,他偶然見到西方傳入的啞劇,不用臺詞,只靠表演,便能傳情。他見獵心喜,癡迷于此:
你光看我的眼睛,就能感覺到瞳孔里是什么。
1983年,他創作并主演中國第一臺啞劇,到北京一家福利院首演。臺下多是聾啞少年,笑聲嘶啞,但興奮激動。
游本昌紅了眼眶,當夜換了4件汗衫,一口氣演了11個節目,少年們沖到后臺,用手語表達“看懂了,很喜歡”。
那晚臺下,坐著導演黃一鶴,隔年,黃一鶴將他帶到春晚。一夜間,游本昌名滿天下。
幾個月后,上海臺邀他演《濟公》。他想起童年柜上的瓷像,茶館里的濟公評彈,以及法藏寺的裊裊香煙。
他撕僧衣,搖破扇,翻遍民間畫冊,揣摩慈悲瘋癲,在家中練了三個月,練出了半張臉笑,半張臉哭。
多年后,南懷瑾說,游本昌演得極佳,風度翩翩,“我看到這個樣子,馬上皈依,叫一聲師父”。
1985年,《濟公》上映,創下90%奇跡收視率,導演下班回家,小區所有窗口飄出來的都是主題曲。
瘋癲又叛逆的濟公,帶著那個時代獨有天真和快意。一如黃日華的彎弓射雕,上海灘的滔滔江水,郎平躍起扣球的撞擊聲,以及海子在德令哈抬頭,看到的滿天星光。
《濟公》熱潮漫至海外,在新加坡創造年度最高收視率,游本昌受邀到訪新加坡。
他下榻酒店,是富豪私產,媒體問他,羨不羨慕這樣的財富。
他平淡搖頭,“濟公讓我廣結歡喜緣,這些他幾輩子的財富也換不來。”
二
1986年,游本昌獲金鷹獎優秀男演員,聲望極盛之際,他卻推掉了所有劇本。
那些投資方多追逐濟公名氣,讓他拍滑稽鬧劇,他斷然拒絕,“不該干的事,給多少錢也不干。”
電影廠的領導勸他一個多小時,他不為所動。圍攏的人轟然散去,他又獨坐劇院一角。
1991年,劇院給每個演員定指標,規定一年必須掙多少錢。
游本昌提前辦了退休,抽身而去。
也是那年,他妻子被查出癌癥,他專心陪護,復出時已是1995年。
八十年代的水氣早已蒸干殆盡,天真難尋。江濤光怪陸離又勢大力沉,游本昌無意弄潮,唯余啞然。
他看報上新聞,說天津一少年,殺死老人,偽造現場,僅為考驗警察破案。讀來滿是心驚。
他動念籌拍《濟公游記》,利導人心,“能勸一點,便是功德”。
1998年,《濟公游記》開播,別人首映禮設在豪華酒店,他把首映場設在少管所。
全劇十個故事,借古諷今,連綴如浮世繪,多年后豆瓣評分9.1。然而當年,電視劇被批說教,紅塵百味,用你瘋僧嘮叨?
2000年,他拿出家中積蓄,拍了一部啞劇電視劇《游先生啞然一笑》。
拍完之后,沒有一家電視臺愿買,他血本無歸。
后來母校要走電視劇,給學生當資料,他欣然答應,便無遺憾。
6年后,他又投資拍教化人心的古裝劇《了凡的故事》。這次免費送衛視,衛視都不播。
那劇故事精彩,表演傳神,但無商業賣點,如誤入時空。
兩次折戟沉沙,耗盡家財,此后,游本昌輾轉電影片場,重演配角。角色臺詞不多,有時只有驚鴻一瞥。
2010年,陳浩民版的《活佛濟公》在江蘇衛視熱播,青春版的濟公滿嘴現代梗,普度眾生之余,忙著和兩個美女談戀愛。
爭議聲中,有觀眾想念游本昌,同樣放浪不羈,“老濟公是機智幽默,新濟公是滑稽輕浮”。
媒體去采訪他,老人惜字如金,“只要勸人向善的濟公都是好的,如果為迎合低級趣味,自然不會被觀眾接受”。
他已啞然多年,無處傾訴,也不知誰聽。
那年中國電影票房過了百億,營銷炒作已出寶典,年度大片《越光寶盒》中,名人快閃如過江之鯽,時髦的般若波羅蜜,遠勝唵嘛呢叭咪吽。
2009年,游本昌76歲,在一次會上,偶遇弘一法師的劇本,怦然心動。
歸家后,他研讀資料,覺得這是命中之戲。垂暮的弘一和啞然的他,內心浩渺相連。
2010年,那劇在杭州虎跑寺排練并首演。方寸之地,老人孤燈,紅塵在寺外。
800年前,這是濟公圓寂處,100年前,李叔同在此剃度,25年前,他在這里演濟公。
他想起了那部衛視不愿播的劇《了凡的故事》。
劇里說道: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后種種,譬如今日生。
三
2013年,他賣掉北京房子,成立“游本昌藝術團”,全心排演話劇《弘一法師——最后之勝利》。
話劇開啟巡演后,第一年只演了三場,便因資金無力為繼。
游本昌找許多影視公司募資,都被婉拒:行為值得贊賞,但看不出利潤。
劇組學著網絡賣票,別人票價幾百,他一張票八十。
朋友勸他,這是全民鬧麻花的時代,誰會看你這部劇,他回,有人愛喝可樂,也總有人愛喝茶吧。
除卻網上賣票,話劇多為義演,前往鄉鎮、景區、寺廟,相關單位只出基礎成本,入不敷出時,游本昌就串劇組,接廣告,貼補劇團。
那部劇就這樣演了十年,演了119場。2018年,游本昌已85歲,傷病纏身。
他獨立臺上,燈束落下來,“別人說是演一場少一場,我覺得,我是演一場多一場”。
義演之余,他和女兒發起公益項目“種子計劃”,招募志愿者教師,去鄉村小學教孩子們表演,五年間,惠及師生3萬多人。
他喜歡孩子們。2018年,他聽說年輕人愛上抖音,就開了抖音號,第一條是兒童節發的,開口就是“娃娃們”。
他用短視頻和年輕人聊天,評論區里一片“濟公爺爺”,網友留的時髦用語他不懂,就認真抄在本上。
因手機版本低,一些表情包顯示成文字,于是本上還多了很多,“捂臉”“淚奔”“酷拽”“強”。
兩年后,他的抖音視頻,偶然被《繁花》劇組看到,邀他試鏡。87歲生日那天,他得到入組邀約。
老人很激動,說:
“命運就是這樣的,我們同班同學好像都走了,我為啥還能留下來?終于等到了。”
在片場,他和年輕人一樣熬大夜,背臺詞,每場戲準備四五套方案。他把住的賓館房間都布置成片場場景,方便反復排練。
面對鏡頭,無論是輕捻煙頭的手勢,還是劃眸而過的滄桑,都經過數十次推敲,他說“這是享受”。
探班的記者說,游老師讓鏡頭有了年輪。
與胡歌第一場對手戲,王家衛評“游老師后腦勺都會演戲”,游本昌聽后平靜,說這很正常,演員整個狀態對,那任何一個角度都對:
“所有的演員都應該做到這樣,實際上這是個及格水平。”
2023年,《繁花》開播,第一集,爺叔看阿寶,想起年輕時的自己,濕了眼眶。
觀眾心折,“游本昌老師一個眼神,我看到了上海一個世紀”。
繁花散盡,世相如夢,上海灘幾經風雨,眾生奔忙向前,唯有他,開拍五年后,還走不出“爺叔”這個角色。
他一遍遍回味,不舍告別。《一代宗師》里說,“所謂的大時代,不過就是一個選擇,或去或留,我選擇留在屬于我的年月里。”
游本昌選擇留下,寧愿啞然,不愿逐流,即便消逝于人海,也要脊梁挺直。
多年前,郭德綱問他,如何演好濟公?
他回,佛本無相。
他一生未剃度,但紅塵處處是修行所。
他啞然,但心中有鐘聲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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