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山縣蔡家坡鎮麥李溝,恰似一枚楔子嵌入關中平原西段的褶皺里。五丈塬、溫家塬如屏障般拱衛其三面,南接秦嶺淺麓,北臨渭水湯湯,溝底麥李河蜿蜒北流,最終匯入渭河懷抱。此地距隴海鐵路高店站僅7公里,至蔡家坡亦不過15公里,因周邊國營大廠林立,列車停靠班次多,交通堪稱便捷。前進廠落子于此之后,跨渭河大橋與通廠公路相繼貫通,徹底消解了高店與蔡家坡隔河相望的亙古不便。
建廠之初:溝谷間的攻堅歲月
1967年早春二月,麥李溝的沉寂被行囊與腳步打破——一批批援建者從四方匯聚,陜西前進機械廠(代號9916廠)在溝谷最深處破土奠基,開啟了一段深山鑄劍的傳奇。遵循中央"靠山、分散、隱蔽"的三線建設綱領,生產區巧妙隱匿于溝谷腹地,廠房依山勢而建,高低錯落間藏于崖壁溝壑之中。那些灰磚墻、木架瓦頂的低矮建筑,“遠觀是民房,近看是工廠”,達到了分散、隱蔽的效果。建設者們懷揣"先生產、后生活"的信念,以鐵肩擔責之勢,迅速鋪開修路、架線、建廠的攻堅會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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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業之初的辦公與棲身之所,全賴西北機器廠(國營七0九廠)遺留的曹家村農場院舍。大院之內,廠部與醫務所次第鋪開,籌建者們在院中架起小型鍋爐,騰騰蒸汽便成了最珍貴的熱水供給;而那些土坯壘砌、青瓦覆頂的大小院落與七間瓦房,在當時已是令人艷羨的"豪華居所"。但艱苦與困頓如影隨形:單身職工擠在大通鋪,雙職工常需一人暫別崗位等候住房,更有甚者索性以車間為家,白天揮汗勞作,夜晚和衣而眠。
1970年的設備安裝會戰中,三起安全事故在歲月中刻下了沉痛的注腳。其一,架設電力線路時,指揮人員違章立于電桿堆頂調度,堆放的電桿突然滑落,十幾米長的鋼筋混凝土桿碾壓而過,生命戛然而止;其二,機動科搬運捷克斯洛伐克進口車床時,因坡路濕滑且缺乏重型設備,全憑滾杠撬杠拖拽前行,下坡時車床失控滑行,刀架手柄猝然戳中一旁工人胸部。緊急送往眉縣醫院途中車輛拋錨,萬幸攔得一輛班車疾馳送醫,卻終因傷勢過重未能挽回;其三,工具科磨床調試時,操作人員不慎碰損砂輪邊緣,在那個"設備即武器"的物資匱乏年代,又逢特殊歷史時期,因"破壞社會主義建設"的罪名,鋃鐺入獄。
廠區日常:半軍事化的煙火人間
清晨,遍布溝谷的喇叭驟然響起起床號,《東方紅》的旋律和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與報紙摘要》,穿透晨霧漫遍每一寸土地。職工們在新聞播報聲中洗漱進餐,八點整,《運動員進行曲》激昂奏響,眾人步履匆匆趕赴車間。日暮時分,《團結就是力量》的雄渾旋律回蕩山谷,結束勞作的工人們如潮水般涌出廠區,自行車鈴聲、歡聲笑語與歸鳥啼鳴交織成谷間最鮮活的交響。這種半軍事化管理滲透日常:車間主任稱"連長",小組長喚"班長",軍代表更是掌握著生產命脈——輕機槍是否合格出廠,軍代表有最終決定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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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廠如一個自給自足的"小社會",將生活保障編織得細密周全。子弟們無需接送便能自行往返子弟學校,幼童送入托兒所照料,哺乳期母親則將嬰兒寄放在廠區哺乳室,由專職哺育員看護。每到喂奶時辰,年輕母親們從車間飛奔而出,喂罷又匆匆折返崗位。每逢加班,托兒所便同步值守,讓職工無后顧之憂。物資匱乏的年代,工廠開墾李家溝、五丈原等農場,自產的糧食蔬菜充盈食堂;每日班車往返蔡家坡,幼兒園、中小學、醫院、露天影院、燈光球場等設施一應俱全,讓深山里的日子雖簡亦足。
業余生活雖簡,卻也充盈著別樣樂趣。沒有電影、電視的年月,晚飯后的撲克戰局便是最佳消遣,輸贏間的紙煙流轉成空殼,歡聲笑語卻未曾停歇。周日閑暇時,自行車是每家的"標配座駕",全家騎行逛高店、蔡家坡,或赴五丈原瞻仰諸葛廟;春日踏塬賞野花,夏日入溝戲溪水,秋日狩獵嘗野味,冬日圍爐話家常,四季皆有景致。每周一場的露天電影堪稱盛事,孩子們午后便搬著小板凳占座,即便擠在銀幕反面看"倒像"也甘之如飴。有一回為看《賣花姑娘》,等到兄弟廠送來拷貝已是深夜十二點,全場觀眾仍屏息靜待,直至影片落幕才意猶未盡地散去。
風雨同舟:災害洗禮與時代變遷
深山建廠,自然的考驗從未缺席。1971年7月30日夜,半小時驟雨引發山洪,廠區多數車間進水,福利區兩處護坡轟然坍塌。此次劫難后,工廠組織人力從石頭河運來百噸石材,在險段重筑加固護坡,筑牢安全屏障。1981年8月,近兩周的連綿陰雨讓麥李河水位暴漲,21日這天,通蔡家坡公路的曹家村段與戰備橋段共390米路基被沖毀,交通徹底中斷。工廠與曹家公社緊急協商,征用路基西側一人多高的玉米地,拓寬出六七米通道,鋪上鍋爐房的煤渣作為臨時便道,三天后交通才得以恢復,雨季過后便立刻啟動了路基重建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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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工的住房難題,也隨工廠的成長漸次化解。建廠之初,職工或自建簡易棚屋,或租住農家,或宿于車間;子弟們暫借農村學校求學。歷經十年建設,單身樓、家屬樓陸續拔地而起。80年代,接收解散的躍進機械廠(977廠)職工后,工廠拆除四排平房,建起十一、十二號樓;1985年征地新建十四、十五號樓;90年代初,最后一批十六、十七號樓竣工,職工憑工齡分配住房,只需繳納象征性租金,安居之愿終得實現。
工廠的落地,也為周邊鄉村注入了生機。村民們無需遠走他鄉,在家門口便可將農副產品、雞蛋等賣給廠區家屬,換取零用;廠里設蔬菜部、配糧油站,地方百貨商店也應聲而建。逢年過節,后勤科便從大城市調運緊缺食材,以福利價售予職工。平房時代的大雜院藏著最淳樸的溫情:開飯時你夾我一筷菜,我盛你一碗湯;晚飯后,老老少少圍坐閑聊,或扎堆下棋打牌,輸家臉上貼滿紙條仍樂此不疲。最難忘麥李溝的槐花季,漫山遍野的槐花串隨風搖曳,甜香如潮涌般漫入溝谷,即便足不出戶,也能醉在這沁人心脾的芬芳里,這香氣便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歲月印記。
幾十元工資撐起全家生計的年代,軍工人的優越感里,更多的是對使命的堅守。每月薪水雖微薄,卻能換來安穩生活;福利雖簡樸,卻飽含集體溫暖。這座藏于深山的小三線工廠,不僅鍛造出保家衛國的槍械,更用煙火氣滋養了一代人的成長,沉淀著三線建設者的青春與熱血,最終凝練成一個時代的精神圖騰。
企業轉型:從“造槍”到“造開關”
上世紀八十年代,席卷全國的三線建設浪潮漸趨平緩,軍品訂單銳減成為擺在眾多三線企業面前的“生存考題”,企業轉型迫在眉睫。陜西八家小三線廠無一例外陷入這一困局,身處岐山深處的前進廠,卻率先打破沉寂,毅然吹響軍轉民的轉型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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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昔日生產輕機槍的軍工重地,前進廠摒棄“等靠要”的思維,從零開始鉆研民品技術,成功生產出“玉兔”牌載重自行車。為擴大產能、搶占市場,工廠攜手另外六家兄弟單位組建生產聯盟,共同打造“玉兔”系列自行車產品。憑借軍工企業過硬的質量把控與親民的市場定位,“玉兔”自行車迅速行銷大江南北,成為當時家喻戶曉的民品品牌,為企業贏得了轉型后的“第一桶金”。
1984年,前進廠并未止步于自行車生產的成功,而是敏銳捕捉到國家電力事業發展的機遇,果斷投身高壓真空開關的研發與轉產。軍工基因賦予的嚴謹研發態度與技術攻堅能力在此刻彰顯威力,經過無數次試驗調試,新產品研發終獲圓滿成功。不久后,企業正式更名為陜西開關廠,完成了從“造槍”到“造開關”的關鍵跨越,正式躋身電力裝備制造領域。
1995年,為適應市場經濟發展需求、拓寬發展空間,前進廠(時為陜西開關廠)整體從閉塞的岐山深處遷至寶雞市。此后數十年間,企業歷經數次改制重組與名稱更迭,在市場浪潮中不斷調整航向、突破創新,逐步發展壯大至今。
如今,岐山深處的老廠區依舊靜靜矗立,充滿時代印記的廠房、墻體上斑駁的痕跡,無不默默鐫刻著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回溯這段轉型史,我們仿佛能觸摸到那個年代的脈搏——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承載著老一代軍工人的辛勤汗水與過人智慧,每一次技術突破、每一次戰略調整都凝聚著他們敢闖敢試的勇氣。他們身上凝聚的艱苦創業、無私奉獻、團結創新的“三線精神”,早已融入企業血脈,成為一代又一代前進人心中永不褪色的精神豐碑。
(本文部分選自豆瓣網陳倉一粟《隱秘在大山里的三線軍工廠——前進機械廠》一文,經整理改編 編輯龍山 圖片源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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