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6日,美國分子生物學家、1962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得主詹姆斯·沃森(James Watson,1928-2025)去世,享年97歲。他自小是個“學霸”,后于1953年與弗朗西斯·克里克(Francis Crick,1916-2004)共同提出了DNA雙螺旋結構模型,奠定了當代生物學的理論基礎,極為深刻地影響了當代生物學的發展。而同時代的西班牙超現實主義藝術大師達利(Salvador Dalí,1904-1989)從小“四處惹禍”并被學校開除,在今天看來是妥妥的“學渣”,但他對新事物永遠充滿熱情,很早就開始閱讀各類科學書籍,迷戀上了當時眾多的前沿科學成果,其中一項就是沃森和克里克的DNA雙螺旋模型。為了向這兩位科學家致敬,達利在其畫作中讓先知以賽亞捧起了分子結構。
本文經授權摘編自劉鈍著《格致丹青》第17章“達利邂逅DNA”,標題為編者所加,有刪改。
撰文 | 劉鈍(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研究員)
西班牙畫家、超現實主義大師達利從小就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乖孩子,在家鄉的教會中學時就因霸凌行為與惡作劇被開除,進入馬德里美術學院后又因煽動學生鬧事被勒令停學和開除,按現在年輕人的說法就是一個“學渣”。但是他對新鮮事物總是充滿熱情并喜歡出奇爭勝,很早就開始閱讀各種類型的科學書籍,并把自己視為一個文藝復興式的人物,猶如一條在“藝術的冷水和科學的溫水之間游泳的魚”。據說他長期訂閱《科學的美國人》,臨終時床頭還放著霍金(Stephen Hawking,1942-2018)、薛定諤(Erwin Schr?dinger,1887-1961)等人的科普著作。在弗洛伊德心理學和精神分析之后,他相繼迷戀上了自然科學的眾多新成就:相對論的時空觀,原子世界的組成,突變論描述的運動與變形,以及生命的物質基礎等,都被他以超現實主義的視覺形象——懂或不懂,按照自己的理解表現出來了。
藝術天份、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以及對所有新鮮事物的濃厚興趣,在達利的超現實主義實踐中得到恣意發揮。他創作的許多藝術作品,僅從名稱來看就與自然科學有關,例如《恩波達的化學家在純虛無中尋找》(The Chemist of Ampurdan in Search of Absolutely Nothing)、《原子麗達》(Leda Atomica)、《球體加拉茶》(Galatea of the Spheres)、《核子十字架》(Nuclear Cross)、《一根天鵝羽毛在原子間的平衡》(Interatomic Balance of a Swans Feather)、《反質子假設》(Anti-Protonic Assumption)、《融化的懷表》(Melting Watch)、《海洋微粒子的圣母升天》(Ultramarine-corpuscular Ascension of the Virgin)、《原子和天國的憂郁思想》(Atomic and Uranian Melancholic Ideal)、《一條高彩魚眼的染色體開啟永恒記憶的和諧分解》(The Chromosome of a highly colored Fish's Eye Starting the Harmonious Disintegration of the Persistence of Memory)、《蝴蝶景觀》(Butterfly Landscape)、攝影《原子達利》(Dali Atomicus)、雕塑《馬鞍與時間》(Horse Saddled with Time)和《向牛頓致敬》(Hommage à Newton)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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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 達利《向牛頓致敬》(1985),置于新加坡大華銀行門前
這是一座按達利的創作放大的青銅雕像,雕像中,牛頓的頭顱與軀干都是空的,胸腔內懸著一個代表心臟的小球,表示他的大腦和心靈是開放的。唯一能夠說明這尊銅像是牛頓的關鍵是其右手下方的另一個小球,無疑代表正在下墜的蘋果。
將達利的科學繪畫(或他所表現出來的科學)逐一評論需要一本專門的小書,此處暫按下不表(詳見本書pp.738-743),單說說達利向DNA的致敬。
如果說20世紀初的精神分析揭示了人的潛意識,核物理與量子力學揭示了事物的隱藏結構,那么1950年代開始的生物學革命,有可能導致人類對生命本源與思維機制的探索,自然科學的新動向到此與達利的個人經歷、天生氣質乃至內心的生命沖動真正耦合起來。
1953年,美國的沃森(James Watson,1928-2025)和英國的克里克(Francis Crick,1916-2004)提出DNA雙螺旋結構的分子模型。1962年,他們兩人與英國人威爾金斯(Maurice Wilkins,1916-2004)一道榮獲諾貝爾生理學與醫學獎。第二年,達利就創作了一幅與此有關的大型油畫(圖2)。此畫原為波士頓新英格蘭銀行訂制,屬于達利生平繪制的13幅大畫之一,現存佛羅里達圣彼得堡市的達利博物館。喜歡標新立異的達利給它取了個很長的名字,弄得買主和藝術行家一頭霧水。當年年底在紐約著名的藝術市場諾德勒(Knoedler)首次展出時,達利在親自撰寫的展品目錄中宣稱:
在圖畫的名稱變得很短(如“圖1號”“白之白”)的時代,我為自己向克里克與沃森致敬的作品取了一個很長的名字:
GALACIDALACIDESOXIRIBUNUCLEICACID。這是我用一個詞來命名的作品中最長的標題,然而畫中表現的主題更長:長得就像人類記憶的遺傳持久性一樣。如同先知以賽亞所宣布的那樣——他就是上帝頭腦中的救世主,人們一眼就能看到這個圖像化的歷史,以賽亞雙臂擎著克里克與沃森的分子結構,同時升起基督的尸體令其在天堂復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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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達利《向克里克與沃森致敬》(1963)
Salvador Dali, Homage to Crick and Watson
布面油畫(345×305 cm),現藏美國佛羅里達圣彼得堡市達利美術館
達利繪制的先知以賽亞在畫面左上方,其手中長卷上的字符串正是畫名:
Gala-cid-ala-ci-desoxyribonucleicacid。Gala是畫家的夫人與藝術知音加拉,她的形象出現在達利的作品中早已見怪不怪了,在這里則背朝觀眾位于畫面正前方;Cid是西班牙民間傳說中的英雄,在長卷中出現了兩次;Ala是穆斯林對他們的上帝(真主)的稱呼,它與前面的字母D連讀起來近似達利的發音;最后一個長單詞Desoxiribunucleicacid則是達利對DNA全名脫氧核糖核酸的稱呼,與英文(Deoxyribonucleic acid)、法文(Acide désoxyribonucléique)和西班牙文(ácido desoxirribonucleico)的拼寫法都不一樣。他又說:“如果需要一個簡潔的名字,就叫《向克里克與沃森致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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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1 《向克里克與沃森致敬》細部:
先知以賽亞、升天的基督和糾纏在一起的雙螺旋模型
達利認為,DNA雙螺旋是人類與上帝聯系的唯一結構。在以賽亞的下方,可以看見雙螺旋的分子模型,它們由一些手持槍械的人物漸變而成。在畫面的右下方,一些穿著阿拉伯服裝的士兵排列成“死亡立方體”,四人一組的士兵每人手中的步槍都指向其鄰人,連同他們的影子一道構成類似某種礦物結晶一樣的立體方陣。一旦有人開槍,必將觸發其鄰人的反應而整個結構都將分崩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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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2 左圖:《向克里克與沃森致敬》細部:構成“死亡立方體”的阿拉伯士兵,右圖:食鹽晶體模型
這幅畫還反映了不久前發生在加泰羅尼亞地區的一個真實事件:1962年9月,山洪引起里奧洛布雷加特河水泛濫,最終導致450人喪生,成為現代西班牙歷史上最嚴重的自然災害之一。被洪水淹沒的景觀位于畫面中心,遠方可見山脈與天際線,泛濫的大水中間依稀可見一個倒立男子的痛苦面容。專家們認為,畫家想通過這幅作品為受害者提供安慰——在洪水景觀的上方,基督(或圣母)在天使召喚下正在升天。科學與藝術、世俗與宗教、死亡與永生,這些人類思想史上永遠討論不盡的主題都在這幅畫中體現出來了。
達利經常出席各類生物學會議,據稱他還會見過DNA雙螺旋結構的發現者之一沃森,他倆中的一人說那是“世界第一聰明人”與“世界第二聰明人”相遇,至于誰是第一誰是第二就不得而知了,兩人會面的細節也未見披露。聯想到沃森晚年經常就遺傳學與種族問題發表驚人言論,而達利一向持才自傲口無遮攔,這兩位個性鮮明的聰明人的會見應該是十分有趣的。
花絮. DNA撬開了達利的棺材板
1989年達利去世之前,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復活的他把后事托付給未來的生命科學家,如同古埃及的法老王一樣,他的尸體被涂滿防腐劑和香料,至少可以保持三百年不腐。入殮時的達利仍然蓄著精心梳理過的翹胡子,身穿名貴的羅馬式服裝,衣服上鑲飾著普波爾侯爵的紋章和代表DNA雙螺旋結構的繡花滾邊。這個生下來就不消停的精靈終于沉寂了,在墓穴中靜靜地等待以賽亞或科學家帶來的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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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 達利遺體于1989年1月25日下葬菲格雷斯劇院博物館
這是葬禮前的現場丨圖源:Diario Las Aamericas
28年之后,達利的墓穴被打開了,但是召喚他的既不是以賽亞也不是科學家,而是來自馬德里地方民事法院的一紙法令。2017年,一位61歲的女靈媒皮拉·阿貝爾(Pilar Abel)自稱是達利的私生女。按她的說法,其生母上個世紀50年代受雇于達利家,與達利有過一段私情,并于1956年生下了她。經過多次上訴,馬德里地方民事法院于6月26日同意了她開棺驗尸進行親子鑒定的申請。如果貨真價實,作為達利“唯一繼承人”的阿貝爾將獲得其遺產總額的四分之一作為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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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 自稱達利私生女的西班牙女靈媒阿貝爾 | 圖源:Lluis Gene
這一消息激怒了西班牙文化部門和達利遺產管理者。文化部長說這是一個讓人心碎的決定,加拉-達利基金會的律師對此裁決一直持有異議,并揚言如果鑒定結果證明阿貝爾不是達利的女兒,將讓她承擔開棺與檢測的全部費用。但是法院的決定不容違抗。2017年7月20日,達利的墓穴被打開了,他的棺柩被抬出來,遺體保存完好,那標志性的上翹胡須還在。在執法人員與雙方律師面前,檢測人員從達利遺體的皮膚、指甲和兩塊骨頭上提取了樣本,連同阿貝爾的唾液一道送往馬德里進行DNA比對檢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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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5 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小報將阿貝爾與達利的照片排在一起丨圖源:Equity’s Dar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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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6 在馬德里地方法院指令下,達利遺體被取出進行DNA檢測丨圖源:Mirror
2017年9月6日,加拉與達利基金會對外宣布DNA檢測結果,阿貝爾與達利之間不存在任何血緣關系。向阿貝爾索賠的要求隨即被提出,但她一直以各種借口推脫。2020年5月18日,馬德里地方民事法院駁回了阿貝爾的申訴,要求她支付開棺檢測的所有費用,具體數額沒有公布,但人們估計在7000歐元左右。
達利的遺骸則被重新放入菲格雷斯達利劇院博物館的地下墓穴,靜靜地等待下一次來自天堂或人間的福音。
注釋
[1] 維基百科上有原文,引自Georges Keller, Georges Keller presents Dali: November 26 to December 26, 1963. New York: M. Knoedler & 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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