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春寒還沒褪盡,我已經在教體局辦公室主任的位置上坐了一個月。辦公桌上那支李股長送的英雄鋼筆還帶著墨香,桌角的日歷上圈著密密麻麻的待辦事項:協調基教股的春季開學檢查、整理“兩基”攻堅的月度報表、準備下周縣委教育工作會議的材料。比起綜合股單純的文字工作,辦公室更像個“總調度室”,上要對接縣委縣政府各部門,下要統籌局里十多個股室,稍有不慎就會出紕漏。
陳局長的辦公室就在我斜對面,每天早上七點半,她的身影總會準時出現在辦公樓前,手里拎著一個裝著饅頭和咸菜的保溫桶。這位從市教育局調研室出來的女局長,不像之前幾任領導那樣愛開長會,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帶著我去各股室轉一圈,不看匯報材料,專問“最棘手的事”。
上任第三周,計財股老周就被她堵在走廊里,問得額頭冒汗:“去年全局公車開支多少?平均到每輛車每年要花多少錢?”那天下午,我抱著厚厚的賬本闖進陳局長辦公室,手指在報表上劃出一道刺眼的紅線:“局長,算出來了。全局12輛公車,去年總開支49萬,平均每輛車4萬。咱們這科級干部的全年工資福利加補貼,算起來還不到2萬。”陳局長手里的鋼筆停在筆記本上,筆尖的墨水洇出一小團黑斑。她沉默了足足半分鐘,突然抬頭:“把所有公車的開支明細列出來,明天局務會我要提這事。”
局務會上的反對聲比我預想的更激烈。分管行政的楊副局長拍著桌子反駁:“局長,咱們教體局管著全縣兩百多所學校,下鄉檢查、送文件哪樣離得開公車?真要縮減開支,工作沒法開展!”幾位年紀大的股長也紛紛附和,說這是“多年的規矩”。陳局長沒拍桌子,只是把我整理的明細單推到桌子中央:“老楊,去年你那輛車跑了多少下鄉里程?維修費就報了1.2萬,比縣城到省城的往返油費還貴。”老楊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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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陳局長拍板:除了保留兩輛應急公車和一輛接待用車,其余9輛車全部封存拍賣;下鄉檢查優先拼車,偏遠鄉鎮可以報銷公共交通費用;節省下來的經費,全部投入鄉村小學營養餐試點。散會時老楊故意撞了我一下,低聲撂下一句“年輕人別盡出餿主意”。我攥緊了口袋里那支鋼筆,突然想起李股長說的“中樞要穩”,轉身就去聯系拍賣行,又牽頭制定了公車使用新規,連續三天泡在計財股核對賬目,把每一筆可能的節省空間都摳了出來。
營養餐試點的選址成了新難題。基教股王姐建議選交通便利的城郊小學,方便領導視察,陳局長卻拍板定了最偏遠的山坳小學。那所學校我跟著王姐去過,孩子們中午啃著冷硬的紅薯餅,喝著自帶的涼白開,操場邊的梧桐樹下總蹲著幾個偷偷舔飯盒的孩子。陳局長帶著我和王姐去考察那天,校長從灶房端出一盆蒸土豆,苦澀地說:“山里娃營養跟不上,上課總打瞌睡。”
試點啟動那天,我們凌晨五點就跟著食堂師傅去農貿市場采購。土豆、白菜、雞蛋裝了滿滿一三輪車,山路顛簸得我五臟六腑都要移位。當第一份熱氣騰騰的雞蛋炒白菜、土豆絲配上雪白的米飯端到孩子面前時,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怯生生地問:“老師,這飯不要錢嗎?”我鼻子一酸,轉頭看見陳局長正背對著我們擦眼睛,她的外套上還沾著早上采購時蹭到的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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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試點剛滿三個月,就遇到了經費危機。物價上漲讓食材成本超了預算,計財股老周急得直跺腳:“再這么下去,最多撐一個月就斷供了。”陳局長盯著營養餐支出表看了整整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把我叫到辦公室:“聽說北京有退休的老同志創辦的助學基金會在資助農村教育,你牽頭寫份申請材料,把山坳小學的真實情況寫透,我親自去北京跑一趟。”
那幾天我幾乎沒合眼,用李股長教的“以小見大”筆法,把小姑娘啃紅薯餅的細節、校長的蒸土豆、孩子們吃完營養餐后背課文的精氣神都寫進了申請里。陳局長帶著材料去北京的那幾天,我每天都守在辦公室等消息,生怕出一點差錯。當她帶著基金會的考察組回到縣城時,我發現她的嗓子已經啞得說不出話,行李箱上還沾著北京的塵土。
考察組在山坳小學待了整整一天,跟著孩子們一起吃營養餐,聽老師講孩子們的變化。臨走時,基金會秘書長握著陳局長的手說:“你們不是在搞形象工程,是真的在為孩子做事。”最終基金會答應每年資助80萬,試點擴展到附近幾所中心小學,縣委還協調了縣農業局,讓附近的蔬菜基地直供食材,把成本壓到了最低。后來我才知道,陳局長在北京跑了三天,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甚至在基金會門口等了整整一個上午,只為爭取十分鐘的匯報時間。
營養餐的事剛步入正軌,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縣委常委會醞釀。那年我縣城市建設排名連續三年全省倒數,主管城建的劉副縣長提出“教育興城”計劃:把全縣18所農村初中全部遷往縣城,集中打造所謂的“教育綜合體”,吸引農村居民進城置業,既能拉動縣城房地產,又能擴大城市人口規模。消息傳到教體局,陳局長第一時間把我叫到辦公室,指著那份計劃草案:“這不是興教,是害教!你去整理農村學生分布數據,還有遷校的成本測算,常委會上我要說話。”
那幾天我幾乎住在了檔案室,翻遍了近五年的農村教育統計報表。數據觸目驚心:全縣農村初中學生1.2萬人,其中近8000人家離縣城超過30公里;如果遷校,僅建設新校舍和運動場地就需要至少2億資金,還不算學生的住宿和交通成本。更讓我揪心的是基教股提供的一份調查:山坳小學所在的鄉,有300多個孩子到縣城上學要翻兩座山,遷校后他們根本無法兼顧學業和家里的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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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委常委會那天,我抱著厚厚的數據冊坐在后排,手心全是汗。劉副縣長在會上說得慷慨激昂:“只要教育綜合體建起來,三年之內縣城人口就能增加五萬,城建排名肯定能上去!”幾位常委紛紛附和,會議室里一片贊同聲。輪到陳局長發言時,她沒有翻發言稿,直接拿起我的數據冊:“劉縣長,我給大家算筆賬。1.2萬農村學生遷到縣城,按每個學生每年食宿費、交通費1500元算,家長每年要多花1800萬。咱們縣農民人均年收入才3000元,這不是逼老百姓嗎?”
會議室瞬間安靜下來,劉副縣長的臉鐵青:“陳局長,你這是不顧全縣發展大局!”,“教育的大局是讓每個孩子都能安心上學,不是給城建當墊腳石!”陳局長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有力,“山坳小學有個叫李小梅的女生,父親殘疾,母親改嫁,她每天要先喂完豬再上學。遷校后她要么輟學,要么就得讓她的父親撐著半邊身體勞作,這就是你說的發展大局?”她把李小梅的照片放在會議桌上,那個捧著營養餐飯盒微笑的小姑娘,讓在場所有人都沉默了。
散會時,縣委張書記特意走到陳局長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小陳,今天你說得對,我們不能為了政績丟了良心。”后來我才知道,張書記私下里讓人核實了李小梅的情況,還親自去山坳小學看望了她。沒過多久,縣委正式下文否決了遷校計劃,反而出臺了農村學校提質工程,撥付出一筆專項資金,用來改造農村學校的食堂和宿舍。
年底的全縣教育工作會議上,張書記公開表揚了教體局:“營養餐試點讓咱們縣的農村學生體質達標率提高了12%,農村學校提質工程更是辦了實事。這樣的部門,才是老百姓需要的部門。”那天會后,陳局長把我叫到辦公室,遞給我一個新的筆記本:“這一年辛苦你了,記住,不管在哪個崗位,都要像李股長教你的那樣,把事做扎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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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夏天,陳局長被提拔為副縣長,分管教育。她走的那天,我去送她,她握著我的手說:“山坳小學的營養餐已經覆蓋到全縣了,那支鋼筆還在用嗎?”我點點頭,口袋里的鋼筆硌得手心發燙。她上車前突然回頭:“對了,我向張書記介紹過你,她說以后有機會,讓你多到基層去鍛煉。”
如今再回到山坳小學,嶄新的食堂里飄著飯菜香,孩子們的笑聲灑滿了操場。墻上掛著一張老照片,2005年試點那天,陳局長蹲在地上,給扎羊角辮的李小梅擦嘴角的飯粒,我舉著相機,把那束透過梧桐樹葉的陽光永遠定格在畫面里。
抽屜里的英雄鋼筆還在,筆尖的墨跡暈開又干涸,就像那些年的改革風浪,最終都沉淀成了孩子們碗里的熱飯、課堂上的讀書聲,和刻在我們心里的那句“把事做扎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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