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村里所有人都說,我媽是個傻子,也是個瞎子。
我也這么覺得。
直到我去了鎮上讀初中,心里長出了一根反骨。
那天回家,我問她。
“媽,你想跑嗎?”
我媽猛地一顫。
“跑?往哪跑?我跑了,你怎么辦?”
我攥住她冰涼的手。
“老師說了,母親跑得遠,孩子才能跑得更遠。”
“媽,我不想一輩子都困死在這片山溝里。”
我開始準備。
偷了支教老師那副高度近視眼鏡。
又偷走了爸爸的五百塊錢。
天還沒亮,我照例背起書包,裝作去上學。
我讓她送我到門口,然后把眼鏡塞進了她手里。
她猶豫著戴上。
一瞬間,她那雙渾濁的眼突然就對上了焦。
快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樹下,媽媽的身體開始劇烈抖動。
我知道,那是她十幾年不敢跨過的線。
也就在這時,爸爸罵罵咧咧地追了出來。
“死瞎子,你又想往哪跑!”
我把那五百塊錢,狠狠塞進媽媽的手里。
“媽,跑!”
只猶豫了一瞬,她瘋了一樣地沖出了村口!
我死死抱住了爸爸的腿,用盡全身力氣嘶吼。
“媽!別回頭!一直跑!”
......
爸爸手里的木棍一下又一下落在我身上。
我咬緊牙關,死死抱著他的腿不松手。
疼,鉆心的疼,但我一聲都不吭。
“你這個小畜生!”
“我當初就不應該送你去上學!”
他把我拖回院子,往地上重重一摔。
后背撞在石頭上,胸口一陣劇痛。
“你死掉的爺爺說的對!”
“把你養到十三四歲關在家里干農活就行!”
“我好心好意送你去上學,倒是培養了一個仇人出來!”
胸口的痛很熟悉,應該是肋骨又被他打斷了。
不過沒事。
只要媽媽能跑,我什么痛楚都不在乎。
奶奶從屋里出來,拉住爸爸。
“別真打壞了!這可是個寶貝男娃,以后還要給他買媳婦傳宗接代的!”
爸爸啐了我一口,然后叫來了大伯和三叔。
三個男人站在院子里商量。
把家里的三輪車和拖拉機都拉出來開上,分幾路去追媽媽。
我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
媽媽,快跑。
在他們追上你之前,跑到鎮上,跑到城里,報警......
臨走前,爸爸還不解氣,拿起扁擔,狠狠朝我又打了十幾下。
我蜷縮成一團,任由扁擔落在身上。
背上、腿上、手臂上......每一下都帶著他的恨意。
奶奶又過來拉他。
“差不多得了!別打壞了,就白養這么多年了!”
爸爸終于停手了。
他們用麻繩把我捆住,扔到柴房里。
突突突的摩托車聲響起,然后越來越遠。
我躺在發霉的稻草上,感覺喘不上氣。
一張嘴,全是血沫子。
我知道,可能是斷掉的肋骨插到肺里了。
腦子開始變得迷糊,記憶像潮水一樣涌來。
我想起小時候,媽媽每天渾渾噩噩,像個傻子一樣。
她眼睛看不清東西,村里人都笑話她。
但到了我要上學的年紀,她突然變了。
那天晚上,她砸碎了家里所有的碗。
爸爸要打她,她就拿頭往墻上撞,歇斯底里。
“送他上學!送他上學!”
全村的人都說,李老二家那個瘋婆娘的病又犯了。
村長過來勸。
“上學是義務教育,不花錢。識了字,以后說不定有出息。”
爸爸這才松了口。
我記得,那天夜里,媽媽悄悄走到我床邊。
她摸著我的頭,在黑暗中輕輕說:
“洋洋,要好好讀書。”
洋洋,那是她給我起的名字,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的秘密。
她從不在別人面前這樣叫我。
在這個家里,我只是“二狗”。
但在媽媽心里,我是“洋洋”。
從那以后,家里本來應該我做的家務,都落到媽媽一個人身上。
她本就不好的身體,一直盡力支撐著,卻沒有一句怨言。
上了學之后,我才漸漸意識到不對勁。
媽媽和村里所有其他人都不一樣。
她的口音不一樣,帶著一種軟糯的腔調。
她的行為也不一樣,無論在哪,都坐得很端正。
就連發呆的時候,她的表情也不一樣。
村里的女人發呆時都是麻木的,空洞的。
但媽媽的眼神里,總藏著一種深深的悲傷和絕望。
我曾經問過她:“媽,你是從哪里來的?”
她沉默了很久,然后說:“忘了。”
但我知道,她沒有忘。
有一次,我從學校借回來一本生物書。
媽媽看到了,顫抖著伸出手,摸索著翻開書頁。
雖然她看不清字,但她的手指停留在那上面,停留了很久很久。
“媽,你認識這個嗎?”
她猛地把書合上,搖搖頭,但我看到她眼里有淚光。
還有一次,我看到她在豬圈外的泥地上畫著奇怪的符號。
我當時還以為,她又像之前一樣犯病了。
在地上神神叨叨畫些沒用的東西。
直到我上了初中,才知道。
她畫的那個東西,叫苯環。
胸口越來越疼,呼吸越來越困難。
我的意識開始模糊,但記憶卻越來越清晰。
我想起媽媽教我寫字的樣子。
她自己看不清,卻能摸著我的手,一筆一劃地糾正我的姿勢。
“洋洋,寫字要端正,人也要端正。”
她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輕,但很堅定。
我想起去年冬天,爺爺得了癌癥。
他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疼得在床上打滾。
媽媽去照顧他,被他罵“掃把星”,但她還是去了。
有一次,我聽到爺爺咳嗽,然后媽媽輕輕說:
“如果......如果我的研究還在,這個病是可以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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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罵她胡說八道,把她趕了出來。
但我記住了那句話。
“我的研究”
什么研究?
媽媽明明是個目不識丁的農村婦女,怎么會有研究?
半個月前,支教老師李老師無意中說的一句話。
那天她在辦公室里接電話,我去送作業本,無意中聽到了。
“郁婉柔?那個失蹤的天才科學家?十五年了還沒找到嗎?”
“真可惜,如果她還在,癌癥早就攻克了。”
“我看過她的論文,太厲害了,才二十歲就......”
郁婉柔。
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擊中了我。
那天晚上,我偷偷用學校的電腦查了這個名字。
網頁上跳出來的資料讓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郁婉柔,生物醫學天才,二十歲就發明了癌癥治療的突破性療法。
十五年前,她前往山區采集樣本時失蹤。
照片上的她,穿著學士服,笑容明媚燦爛,眼睛清澈得像星星。
但那張臉的輪廓,我熟悉。
那是媽媽的臉。
年輕健康充滿希望的媽媽的臉。
我繼續往下翻。
她的父母,郁家,是魔都的名門望族。
她有個哥哥,是全國知名的企業家。
她還有個青梅竹馬的戀人,叫陸晉行,這些年一直在尋找她。
網頁上有他們的照片,有無數人發起的尋人啟事,有高達千萬的懸賞金。
我看著那些資料,眼淚止不住地流。
原來媽媽的名字不叫瘋婆娘,不叫死瞎子。
她的名字叫郁婉柔。
這么好聽。
原來,我媽媽不是傻子。
她是天才。
她是可以拯救無數生命的科學家。
她本該站在世界之巔,卻被困在這個骯臟的山溝里,被當成生育工具。
被打罵,被囚禁了十五年。
十五年。
她人生最美好的十五年。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看著媽媽。
她還是那個渾濁著眼睛,看不清東西的“傻子”。
但我知道,她不傻。
她只是被困住了。
被這副看不清的眼睛困住了,被這個封閉的山村困住了,被十五年的折磨困住了。
“媽。”我叫她。
“嗯?”她轉過身,朝我的方向望過來,眼睛對不上焦。
“你想跑嗎?”
她的身體猛地一顫。
我知道她想跑。
這十五年,她一直想跑。
但她有了我。
她不能丟下我。
所以她從來不敢跨出村口那棵老槐樹。
所以她寧愿裝傻、裝瞎,也要活下去。
因為她還有一個兒子。
“老師說了,母親跑得遠,孩子才能跑得更遠。”
我握住她的手。
“媽,我不想一輩子都困死在這片山溝里。”
“但如果你也困在這里,我就永遠跑不遠。”
“所以媽媽,你要先跑。跑得遠遠的。”
“然后我才能跑。”
那天晚上,媽媽哭了很久。
她抱著我,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得撕心裂肺。
“洋洋......”她顫抖著說,“媽媽對不起你......”
“不,媽媽。”我說,“是我對不起你。”
“如果不是因為我,你早就逃走了。”
“現在,讓我幫你逃。”
媽媽看著我,鄭重點點頭:
“洋洋,你放心,如果媽媽能逃走,媽媽一定會來接你!”
現在,躺在這個發霉的柴房里,我不后悔。
我聽到遠處傳來摩托車的聲音。
爸爸他們回來了
突突突。
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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