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地鐵二號線的玻璃門映出兩張臉,十九歲的我們,把劉海剪得一樣斜,像兩片對生的樹葉。那時我們約定,將來要在同一座城,買隔著一條巷子的房,老了還一起擠早高峰,讓地鐵廣播替我們數剩下的年月。
后來我真的留在了這座城,你卻把辭職信和戀愛對象一起塞進皮箱,連夜去了南方。沒有爭吵,沒有三角關系,甚至沒有“三觀不合”的判決,我們只是——走著走著,就散了。
二
散,是成人世界最安靜的地殼運動。
它不像地震,沒有轟然斷裂的聲響;它像海底的板塊,一厘米一厘米挪移,直到某天洋流變暖,珊瑚死絕,你才忽然發現:原來整片海已換了姓氏。
最疼的告別,不是絕交,而是絕口不提。
微信列表里,你的頭像仍亮著,卻像博物館里的青銅器,只可遠觀,不可觸摸。我偶爾點進去,看見你曬娃、曬烘焙、曬深夜加班的外賣盒,手指懸在屏幕上方,像懸在一條十年的河。
三
人類學教授告訴我:部落時代,女性之間的“共生”是生存策略,一起采野莓、一起嚼樹皮、一起把月光紡成繩,拴住彼此的命運。
可城市把“共生”拆成了“合租”——合的是地段,不是心事。電梯里相遇,我們刷手機,像兩只禮貌的貓,把尾巴豎成天線,接收各自的信號,卻不再交換頻率。
于是,散,成了現代閨蜜的集體宿命。
我們被不同的KPI、不同的房貸、不同的育兒經,悄悄注射了“時間麻藥”。麻藥起效那天,你正加班到凌晨,我剛從兒科急診回家,誰都沒力氣點開對話框,說一句:
“嘿,今天我快撐不住了。”
四
有人把散場歸咎于“利益”,我覺得太潦草。
更多時候,是“節奏”先動了殺機。
你追劇用二倍速,我聽歌還堅持CD;你把孩子送進國際園,我仍在公立門口排長隊;你在直播間搶護膚券,我剛學會把眼霜擠在無名指上。
我們像兩支節拍器,曾經同頻共振,后來各自被生活調了速,一個升C,一個降E,再合奏就是刺耳的錯拍。錯拍久了,沉默便替我們簽了離婚協議。
五
可散,不等于否定。
我仍保留你送的那條銀鏈,吊墜是小小的“∞”。那時我們堅信,無限是數學送給少女的浪漫。如今我知道,無限只是兩個圓,在某一點相切,然后各奔東西。
所謂永恒,不過是兩個脆弱的靈魂,肯在同一秒害怕失去。
那一秒過去了,我們就得學會把“我們”改寫成“我”和“她”。
六
去年臘月,我收到一則陌生快遞:一箱潮汕鳳凰單叢,附一張空白卡片,只寫了一個字母“K”。
我煮水、溫盞、出湯,第二泡時,忽然想起你胃寒,每次喝烏龍都要兌奶。那一刻,蒸汽蒙住眼鏡,我像個失明的樂師,仍能在黑暗里彈對你的調子。
原來,記憶是茶葉,分離是熱水,只要溫度夠,它就在壺里翻身,吐出十年前的香氣。
七
我終究沒回寄任何禮物。
不是吝嗇,只是明白:有些空白,不必填滿;有些故事,不必續寫。
成年人的慈悲,是允許彼此“無音訊地活著”,而不去追問“你為什么不愛我了”。
八
夜行高鐵掠過江南,窗外是一萬盞燈火。我忽生妄念:若此刻把每一盞燈都看成一位失聯的閨蜜,那么整片大地,其實正閃爍一場巨大的、無聲的團聚。
她們的光到達我時,早已遲了零點零幾秒,可那又怎樣?宇宙里所有遙望,都是延遲的擁抱。
九
于是,我把這段散場,收進抽屜,不再裱成傷口,也不鍍成勛章。
它只是我身體里的一個舊版本,像早年APP的圖標,再也打不開,卻占著幾KB內存。
偶爾系統清理,會跳出提示:“是否刪除緩存?”
我點“否”。
不是戀舊,是我需要那幾KB,提醒我:
——曾有人,把“無限”遞到我手心;
——也曾有我,把“永遠”輕輕放進她口袋。
十
列車到站,我隨人流出站。
風很冷,像未寫完的句子。我把圍巾拉高,忽然聽見身后兩個女生笑鬧,其中一個喊:“喂,說好了啊,到死都要一起罵渣男!”
我回頭,看見十九歲的我們,正被她們抱在懷里,一路小跑,撞進更深的夜色。
我沒有喊住她們。
有些臺詞,需要新的喉嚨去說;有些路,需要新的靴子去走。
而我,將把手插進大衣口袋,像揣著一張舊車票,不再登車,只是取暖。
散了就散了吧。
大地遼闊,我們各自生根,
若有一天,你的葉子被風吹到我窗前,
請放心,
我仍辨得出你的葉脈,
仍愿為你,
煮一壺當年的鳳凰單叢,
把未說完的話,
交給蒸汽,
交給不再重逢的——
好天氣。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