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群星閃耀的世界文學天空,莎士比亞是一顆巨星。然而,有一個作家卻力排眾議,站出來向莎士比亞挑戰,他就是托爾斯泰,世界文學星圖中的另一顆耀眼巨星。在75歲高齡寫的一篇論文中,他直言莎士比亞是個糟糕的作家,其作品毫無是處,淺薄啰唆,東拉西扯,將與情節無關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塞進劇本。莎士比亞的劇情都是拼湊而成,不合邏輯,人物性格是不可信的,人物語言也不是實際生活中的語言。
總之,莎士比亞既沒有刻畫人物性格的能力,也沒有寫人物對白的能力。
最讓托爾斯泰鄙夷的是,莎士比亞對人生采取的是看透一切的態度,沒有值得一提的思想或信念,不講道德和世界觀,對社會和宗教問題不感興趣,將不公正的社會等級視作天經地義。托爾斯泰搞不明白,為什么全世界有那么多人喜歡莎士比亞?他得出的結論是,全世界人都被欺騙了!
托爾斯泰是個關心社會的人,所以他批評莎士比亞不關心社會公正。但是,他的此番言論卻遭到英國作家奧威爾的反駁,他認為托爾斯泰的論文是從道德而不是從審美出發。寫出《1984》的奧威爾是一個參與實際政治的作家,因此,他對文學與政治的界限,應當比托爾斯泰理解得更加真確。奧威爾承認,按照托爾斯泰自身的邏輯,他的批評是有道理的,莎士比亞的確不講角色的一貫性,他也不是一個思想家,就像大多數英國人一樣,“雖然有行為準則卻沒有世界觀”。
奧威爾這句話說明了英國人的性格與政治的關系,他覺得沒有世界觀的英國人沒有什么不好。正如英國學者赫斯勒特所言:“我們都是哈姆萊特。”但這種性格特點正是托爾斯泰最反感莎士比亞的地方,作為俄羅斯精神的代表,他強調世界觀在生活中的重要作用,而莎士比亞卻總是對一切事物都興致盎然,正如托爾斯泰所指責的:“一種對實際生活過程感到談不上愉快而只是興趣的傾向。”
這里產生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什么是偉大文學作品的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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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亞(1564—1616),文藝復興時期英國偉大的劇作家、詩人,英國戲劇之父,被譽為“人類文學奧林匹斯山上的宙斯”,著有《哈姆萊特》《威尼斯商人》《羅密歐與朱麗葉》《李爾王》等。
撰文 |景凱旋
莎士比亞表現的是
“自然的真實”
托爾斯泰采用的文學標準是生活的真實,是通過痛苦得到靈魂的提升,這也是托爾斯泰那個時代俄羅斯知識分子的道德標準。比如,在《伊凡·伊里奇之死》中,伊里奇這個人物就發現自己活得不真實,所以他感到懊悔和痛苦。而在英國人看來,自然就是真實。如詩人約翰生所說,莎士比亞是獨一無二的自然詩人,是共同人性的真正兒女,他認識到有節制的情欲會導致幸福,而過度的情欲會導致災難,其人物都是受普遍的感情和原則影響的結果,這些感情和原則能夠震動所有人的心靈。
就是說,托爾斯泰強調的是個性化的人物性格,每個人物各有各的個性。而莎士比亞的劇作表現的都是普遍的人性,如慷慨或貪婪、英勇或怯懦、誠實或狡獪、節制或野心。這是一種類型化的性格分類,由莎士比亞開始,一直到奧斯丁,都是如此。正如學者特里林所說,奧斯丁闡明了真誠和粗俗的含義,在喬伊斯、普魯斯特、紀德等作家的小說中,其人物仍然分別具有這種基本的性格。
另一位氣質接近盎格魯-撒克遜的德國大詩人歌德也說,他只想和莎士比亞生活在一起,莎士比亞是個美妙的萬花筒,沒有比他的人物更自然的了,歌德在這里用的詞語是“自然的真實”。的確,莎士比亞對生活多樣化的同情,恰恰是出于自然的人性。正如奧威爾所說,莎士比亞的劇作并非沒有中心主題,如《麥克白》寫野心,《奧賽羅》寫嫉妒,《李爾王》寫權欲和背叛,《哈姆萊特》寫思想與行動的關系,等等。
按照托爾斯泰的觀點,莎士比亞的類型化人物不可能寫出生活的本質。但是,即以托爾斯泰著重批評的《李爾王》為例,描寫一個人放棄了權力,就必然會遭到佞臣的背叛,這完全符合人性的表現。因此,托爾斯泰評價莎士比亞的作品“不自然”是站不住腳的。恰恰相反,莎士比亞幾乎寫盡了人類的各種自然性格,就人類生活的偉大主題而言,如果托爾斯泰闡述的是歷史的作用,那么莎士比亞表現的就是自然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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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繪莎士比亞多部戲劇場景和人物的畫作。
“行動還是不行動?”
關于這一點,我們還可以拿《哈姆萊特》作為例證。丹麥王子哈姆萊特從出現在宮廷露臺上的鬼魂那里得知,他的父王死于一個陰謀,叔父在花園里將毒藥灌進熟睡的國王耳中,殺死了國王,然后篡奪了丹麥王位,并娶了自己的母親。
哈姆萊特陷入復仇與親情的矛盾中,因為他愛母親,愛弒父者親信波洛涅斯的女兒奧菲利婭。他不禁哀嘆:“這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唉,倒楣的我卻要負起重整乾坤的責任!”作為丹麥王子,他面臨重大的人生抉擇,按照情理,他必須報殺父之仇,可他同時又猶豫不決,擔心這是鬼魂在引誘他沉淪,犯下罪惡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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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拉旭、哈姆萊特和鬼魂。
他開始裝瘋賣傻,新國王派了親信和哈姆萊特的朋友來窺探他,他對朋友說:“人類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貴的理性!多么偉大的力量!多么優美的儀表!多么文雅的舉動!在行為上多么像一個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個天神!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可是在我看來,這一個泥土塑成的生命算得了什么?人類不能使我發生興趣。”
這段臺詞可稱是一篇人文主義的宣言:“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自意大利文藝復興以來,人類開始成為宇宙的中心。但是,哈姆萊特卻對人類本身產生了懷疑。此時一群伶人要來宮里演出,哈姆萊特決定要讓劇情來暴露叔父的內心。而新國王為了試探他,吩咐奧菲利婭和哈姆萊特見面,自己躲在旁邊觀察他的表現。在第三幕第一場中,哈姆萊特出場,說出了那段舉世聞名的臺詞: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通過斗爭把它們掃清,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誰愿意負著這樣的重擔,在煩勞的生命的壓迫下呻吟流汗,倘不是因為懼怕不可知的死后,懼怕那從來不曾有一個旅人回來過的神秘之國,是它迷惑了我們的意志,使我們寧愿忍受目前的磨折,不敢向我們所不知道的痛苦飛去?
莎士比亞的英文原文是:“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對于英語國家的受眾,哈姆萊特的這句話很容易明白,但對于漢語受眾,就可能難以理解了。朱生豪先生譯成“生存還是毀滅”,是一個無奈的處理。在英語中,be既有系詞“是”的作用,還有“在”和“有”的意思,而英語這三個意思都體現在being這個范疇里。可以說,英語判斷句的系詞to be一直是西方一個重要的存在論范疇。
to be的本義是“起作用”,中文常將to be及發展而來的being譯成“存在”。例如,笛卡爾的名言“Cogito ergo sum”(英文“I think therefore I am”),按照漢語習慣,“我思故我是”很難理解,所以中文一般譯成“我思故我在”(參見王太慶譯《柏拉圖對話集》附錄《我們怎樣認識西方人的“是”》)。實際上,準確的翻譯應當是“我思,故我在起作用”。簡言之,to be是一個比“存在”這一中文含義要豐富得多的詞,其淵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的巴門尼德,這個問題在現代又被海德格爾重新提出,大談存在者(是者)的本質是“去存在”(去是)。
中文當然可以將to be譯成生存,不過我們應記住,“生”和“死”在英文中是有更加明確的詞匯的。所以,我們別忽略了to be這個詞包含的哲學含義。換句話說,莎士比亞是現代第一個意識到存在問題的作家,王后在此之前曾安慰兒子:“活著的人誰都要死去,從生活踏進永久的寧靜。”而哈姆萊特這段臺詞可說是對王后的答復,是在宗教不朽的觀念開始減退時,追問什么是存在?如何存在?
由于懼怕死亡,多少人一生含垢忍辱,委曲求全,活得十分窩囊,這難道就是生存?除此之外,還有沒有別的選擇?就此而言,哈姆萊特的to be or not to be實則就是向自己提出的一個人生選擇:“行動還是不行動?”
哈姆萊特無情的瘋言瘋語,使奧菲利婭傷心欲絕,他的叔父卻察覺到他不是為了愛情,也不像是瘋癲,于是打算在演出結束后派他去英國,借助英王之手加害他。與此同時,哈姆萊特告訴伶人,演戲切忌做作:“自有戲劇以來,它的目的始終是反映自然,顯示善惡的本來面目。”這里,莎士比亞借著哈姆萊特,道出了他的自然文學觀。
伶人遵照哈姆萊特的指示,在表演中演出了用毒藥毒死國王一幕,引起新國王警覺,匆匆離去,他的慌亂行為暴露了他的陰謀。哈姆萊特不愿在叔父祈禱時動手,想要等待一個他徹底暴露惡行的機會。母后責備他得罪了新國王,波洛涅斯躲在幃幕后偷聽,哈姆萊特以為躲在那里的是叔父,一劍將其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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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姆萊特誤刺波洛涅斯。
悲傷而瘋癲的奧菲利婭掉落進水里淹死了,哥哥雷歐提斯回來替父親和妹妹報仇。墓地那一場戲是為了推動劇情發展,既是讓哈姆萊特知道奧菲利婭的死訊,也促成了雷歐提斯跟哈姆萊特的決斗。哈姆萊特跟掘墓人之間的對話,闡述了關于死的世俗認識,人必須承受死亡如同承受其出生,唯有斗爭意味著成熟,由此回答了To be or not to be的疑問。
哈姆萊特決心已下,答應與雷歐提斯決斗,卻不知雷歐提斯的劍上已涂上了毒藥。王后誤服下新國王準備的毒酒,倒地死去。哈姆萊特和雷歐提斯互相刺中,后者臨死前揭露了新國王的陰謀。哈姆萊特將叔父刺死,自己也中毒而亡。臨終前,哈姆萊特對朋友霍拉旭說道:“我死了,你還活在世上;請你把我的行事的始末根由昭告世人,解除他們的疑惑。”
他留給朋友的最后一句話是:“留在這一個冷酷的人間,替我傳述我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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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亡的奧菲莉婭。
惡對于善的存在
是否不可或缺?
哈姆萊特并非人們通常所說的,是一個怯于行動的典型。復仇的劇情本身并不具有復雜的含義,哈姆萊特的價值在于他的選擇,對于言語還是行動,他最終選擇了行動。在第四幕第四章,哈姆萊特有一段獨白:“一個人要是把生活的幸福和目的,只看作吃吃睡睡,他還算是個什么東西?”這一質問正是基于人文主義的觀念,此時的哈姆萊特已經解決了生存的意義,隨著劇情推進,越來越表現出行動的勇氣。
在現代西方,“行動”的概念具有重要的哲學含義,阿倫特在《人的境況》中指出人的三種生存狀態:勞動、工作和行動。她認為,前兩者都是單純地生存,只有“行動”才能使人獲得生命意義。現代人贊賞的是,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是行動,歌德的浮士德是行動,加繆的西西弗是行動,莎士比亞的哈姆萊特在經歷一番猶豫后,最終同樣采取了行動,這使得現代人至今仍喜歡閱讀他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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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姆萊特》中掘墓人場景。
托爾斯泰反感的是莎士比亞的世俗性,可是他沒有察覺自己作品的復雜與他的獨斷文學觀是不一致的,也沒有看到莎士比亞正處于現代的黎明時分,上帝的觀念雖然尚未消失,但已經開始動搖,人發現自己面對一個沒有彼岸的世界,必須依靠自身來解答存在的意義,解答To be or not to be的問題。換句話說,哈姆萊特的時代已經開始了“精神的世俗化”(黑格爾語)進程。
這是現代社會的重要特征。然而,人雖然已經成為世界的主宰,仍然不能完全主宰自己的命運。此后幾百年的哲學家和文學家,實際上都是在這個前提下思考問題。莎士比亞通過哈姆萊特的選擇,向我們揭示的真理延續至今,此后的文學大抵都是在針對哈姆萊特的問題,描寫世俗化的人生,展現人的高尚、卑劣、喜悅和痛苦。
今天,托爾斯泰對莎士比亞的批評早已被人遺忘,但他的文學觀點以及奧威爾的反駁,其實也顯示了時代的嬗變。莎士比亞時代所珍視的幸福、美德、力量、智慧等價值,隨著十九世紀浪漫主義潮流的興起,變成了動機、真誠和心靈純潔,以及具有鮮明的個性,由此造成了文學觀念的變化。如果說,莎士比亞還是通過輕松幽默來告訴世人什么是真善美,那么,托爾斯泰則是俄羅斯的彌賽亞情結與西歐浪漫主義的結合,要通過痛苦來告誡世人什么是真善美。
自從席勒提出“素樸的詩”與“感傷的詩”之后,文學家就大致可以分成兩類。按照以賽亞·伯林的說法,一種文學家是刺猬,只對一個中心思想感興趣的;另一種文學家是狐貍,對所有事物都感興趣。托爾斯泰是前者,莎士比亞則是后者。用歌德的話說,莎士比亞告訴人們:“我們稱之為惡的東西,只是善的另外一個面,對善的存在是不可缺少的,與之構成一個整體,如同熱帶要炎熱,拉伯蘭要上凍,以致產生了一個溫暖的地帶一樣。”(歌德《莎士比亞紀念日的講話》,《西方文論選》,457頁)
波蘭哲學家科拉科夫斯基有一個更加明晰的劃分,他認為歐洲觀念史上一直存在著兩種對立的思維模式,一種是牧師思維,認為事物背后存在著一個終極原因;另一種是弄臣思維,對一切終極原因都表示懷疑。托爾斯泰是牧師,莎士比亞則是弄臣。在經歷了二十世紀牧師的絕對思維統治之后,弄臣的懷疑與反諷一度成為前東歐國家的文學主潮。而在西歐,后現代作品表現出的同樣是終極價值徹底崩塌后的自我嘲諷。
由此看來,哈姆萊特的猶豫就不完全是性格上的弱點了,既不是歌德所說,“一件偉大的事業擔負在一個不能勝任的人的身上”,也不是柯勒律治所說,過多的“精力全花費在作決定上,反而失卻了行動的力量”,而是哈姆萊特對現代人的生存境況提出質問:惡對于善的存在是不是不可或缺?必須袪除惡,還是承認惡的永久存在?
時間是檢驗文學作品的最高標準,在哈姆萊特的“生存還是毀滅”中,包含了世俗化社會對于生命的根本疑問和選擇。身處現代,我們當然不會再像莎士比亞那樣去看待社會與政治,對待托爾斯泰也是一樣。但是,他們都對人性的弱點有著深刻理解,同時對人類抱有希望。如果不是表現了永恒的人類處境,他們的作品不可能長存于世。
為此,我們應當既向托爾斯泰致敬,更要向莎士比亞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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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亞墓碑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作者:景凱旋;編輯:張進;校對:趙琳。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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