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有座廟,廟里有個小和尚,叫明凈。
明凈打從記事起就在廟里。
別的師兄師弟們,一到十七八歲,就蠢蠢欲動想著下山歷練,唯獨明凈不一樣。
他總覺得這寺廟就是他的家,那山門外頭的世界,再繁華也不過是過眼云煙。
“明凈啊,你今年都十九了,該下山了。”老和尚慈云法師這天傍晚把明凈叫到跟前,說道。
明凈一聽,心里就咯噔一下。
他低著頭,腳尖在地上劃拉來劃拉去:“師父,我、我覺得我還沒參透《金剛經(jīng)》呢,要不我再多留一年?”
慈云法師捋著花白的胡須笑了:“你啊,就是舍不得那后山的小松鼠,舍不得廚房里熱乎乎的饅頭,舍不得這熟悉的晨鐘暮鼓。可真正的修行,不在經(jīng)書里,在那紅塵中啊。”
廟里有規(guī)矩,每個僧人到了年紀(jì),都得下山歷練三年,見識世間百態(tài),體會人間疾苦。
明凈知道躲不過,只得硬著頭皮應(yīng)下了。
接下來的日子,明凈開始忙忙碌碌地準(zhǔn)備下山要帶的東西。
第一天,他坐在禪房里縫草鞋,一邊縫一邊念叨:“這一路山高水遠(yuǎn),不多備幾雙草鞋怎么行?聽說外面的路可不好走,石子多,荊棘也多。”
他一連縫了七雙草鞋,整整齊齊地擺在床前。
可第二天醒來一看,又覺得不夠,于是又縫了七雙。
過了幾天,明凈又開始擔(dān)心干糧不夠。
他從廚房里要來面粉,烙了一張又一張大餅,堆得像座小山。
師兄們笑話他:“明凈啊,你這不是去歷練,是去逃荒吧?”
明凈認(rèn)真地?fù)u搖頭:“你們不懂,外頭的東西貴著呢,我多帶些,省得花錢。”
就這樣,今天擔(dān)心雨淋,明天擔(dān)心日曬,后天又擔(dān)心路上沒地方住。
明凈的行李越堆越多,草鞋有了三十多雙,干糧夠吃一個月,油紙傘備了三把,還有一個大大的包袱,里面裝著換洗的僧衣、水壺、缽盂、經(jīng)書,甚至還有一口小鍋。
可他總覺得還缺點什么,遲遲不肯動身。
這天清晨,明凈正在檢查他的草鞋結(jié)不結(jié)實,忽然聽見前院傳來一陣喧嘩。
他走出去一看,原來是一群香客來上香,帶了許多東西來布施。
慈云法師站在院中,雙手合十謝過眾人。
一位老香客說道:“法師,我們聽說廟里有位小師父要下山歷練,特地備了些路上用的物什,算是一點心意。”
說罷,眾人抬上來好幾個大箱子。
打開一看,里面整整齊齊放著幾十雙嶄新的草鞋、一大堆干糧、十幾把油紙傘,還有包袱皮、水囊、蓑衣、斗笠……應(yīng)有盡有。
明凈看得目瞪口呆。
香客們走后,慈云法師把明凈叫到那堆物品前,微笑著說:“明凈啊,這下你可準(zhǔn)備好了吧?就算走到天涯海角,這些東西也夠用了。”
明凈望著那堆積如山的行李,忽然間,像是有一道閃電劈開了心中的迷霧。
他愣在那里,半晌說不出話來。
“師父……”明凈緩緩開口,“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這些東西,不是幫助,反而是負(fù)擔(dān)啊!我?guī)У迷蕉啵_步就越重,心也就越放不下。”
慈云法師眼中閃過一絲贊許的光芒,卻仍平靜地問:“那你想如何?”
明凈忽然笑了,那笑容像雨后的天空一樣明凈:“師父,我什么也不帶了。有這雙手,餓不死;有這雙腳,走得遠(yuǎn)。太多的東西,反而阻礙了腳步。”
說罷,他轉(zhuǎn)身回到禪房,把原先準(zhǔn)備的那些行李一件件取出來,整整齊齊地放在院中。
然后,他空著雙手,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僧衣,對著慈云法師深深一拜:“師父,弟子這就下山去了。”
慈云法師點點頭,從袖中摸出三個小銅板,塞到明凈手里:“拿著吧,不是讓你買東西的,是讓你記住,有時候,最少的行囊,才能走最遠(yuǎn)的路。”
明凈接過銅板,再拜一次,轉(zhuǎn)身就向山門外走去。
這一次,他沒有回頭,腳步輕快得像要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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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門外,山路蜿蜒向下,消失在云霧之中。
明凈站在那兒看了好久,這是他第一次獨自踏出這座生活了十九年的寺廟。
走了約莫一個時辰,明凈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
往常這個時辰,該用齋飯了。
他習(xí)慣性地摸了摸腰間,卻只摸到三個銅板。
要是在寺里,這會兒該坐在齋堂里,喝著熱乎乎的菜粥了。
“施主,行行好吧,給點吃的。”路邊一個老乞丐有氣無力地向他伸手。
明凈下意識地伸手入懷,卻什么也掏不出來。
他尷尬地雙手合十:“阿彌陀佛,貧僧……貧僧也沒什么吃的。”
老乞丐失望地低下頭。
明凈心里一陣難過,忽然想起手里的三個銅板。
他猶豫了一下,取出一個,放在老乞丐的破碗里。
“多謝小師父,多謝!”老乞丐連連磕頭。
明凈繼續(xù)趕路,心里卻五味雜陳。
原來這世間,真有連一口飯都討不到的人。
在寺里的時候,總聽師父說“眾生皆苦”,直到今日,他才略略懂得其中的含義。
又走了一程,天色忽然陰沉下來,不一會兒就下起了瓢潑大雨。
明凈沒帶傘,也沒帶蓑衣,只好拼命往前跑,希望能找到個避雨的地方。
跑了好一陣,才看見前方有間破舊的土地廟。
他趕緊沖了進去,渾身上下早已濕透,冷得直打哆嗦。
廟里已經(jīng)有個書生在避雨,正生著一小堆火取暖。
見明凈狼狽,書生熱情地招呼:“小師父,快來烤烤火,暖暖身子。”
明凈感激地走過去,在火堆旁坐下。
書生好奇地問:“小師父這是從哪里來,要往哪里去?怎么連把傘都不帶?”
明凈如實相告:“貧僧從山上的寺廟來,要下山歷練三年。沒帶傘,是因為……帶的東西越多,腳步越重。”
書生聽了,哈哈大笑:“有意思!小師父年紀(jì)輕輕,能有這般見識,不簡單啊!我這進京趕考,大包小包背了一堆,如今看來,倒是落了下乘。”
二人聊得投機,書生從行囊中取出干糧,分給明凈。
明凈推辭不過,只好接過,心里卻想:原來空手上路,也不一定會挨餓受凍。
雨停后,二人告別。
明凈繼續(xù)趕路,傍晚時分,終于到了一個小鎮(zhèn)。
這是他十九年來第一次見到寺廟之外的世界。
街道兩旁店鋪林立,賣包的、賣布的、賣吃食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來來往往,好不熱鬧。
明凈看得眼花繚亂,正不知所措,忽然看見前方圍著一群人。
他好奇地湊過去,只見一個中年男子躺在地上,面色蒼白,一動不動。
“這是怎么了?”明凈問旁邊的人。
“不知道啊,突然就暈倒了。已經(jīng)有人去請郎中了。”
明凈蹲下身,摸了摸那男子的脈搏,又看了看他的臉色。
在寺里的時候,他跟著師父學(xué)過一些醫(yī)理,略懂皮毛。
“麻煩哪位施主給碗溫水?”明凈問道。
旁邊店鋪的伙計趕緊端來一碗水。明凈輕輕扶起那人,慢慢給他喂水,又掐了掐他的人中。
不一會兒,那人悠悠轉(zhuǎn)醒。
“我、我這是在哪?”那人虛弱地問。
原來這人是個外地的布商,路上染了風(fēng)寒,又餓又累,這才暈倒在街頭。
明凈見他無大礙,便掏出最后一個銅板,向旁邊的小販買了個饅頭,遞給布商。
布商感激不已,從懷中摸出一小塊碎銀子:“小師父,多謝你救命之恩,這個請你收下。”
明凈連連擺手:“出家人慈悲為懷,豈能收你的銀子?”
布商執(zhí)意要給,明凈執(zhí)意不收。
最后布商道:“那小師父總得有個落腳的地方吧?我在鎮(zhèn)上有家相識的客棧,不如我?guī)托煾父兑煌淼姆垮X,也算聊表心意。”
明凈想了想,這次沒有拒絕。
當(dāng)晚,明凈住在客棧里,回想這一天的經(jīng)歷,感慨萬千。
若是背著那一大堆行李下山,恐怕這會兒還在半山腰喘氣呢,哪能救一個人,又哪能結(jié)識這許多善心人?
第二天一早,明凈告別布商,繼續(xù)上路。
布商臨別前塞給他一包干糧,明凈這次收下了——不是為自己,是為路上可能遇到的饑渴之人。
就這樣,明凈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學(xué)。
他幫農(nóng)家插過秧,幫樵夫砍過柴,幫學(xué)堂的孩童寫過字,也聽過路邊的老藝人說書唱曲。
三個月后,明凈來到了一個叫白石村的地方。
這個村子正鬧旱災(zāi),莊稼都快枯死了,村民們愁眉不展。
村口的大槐樹下,幾個老人正在唉聲嘆氣。
明凈上前詢問,才知道這個村子已經(jīng)兩個月沒下雨了。
村里的井都快干了,再這樣下去,人和牲畜都要沒水喝了。
“我們請了道士求雨,也不管用。”一個老農(nóng)搖著頭說,“怕是老天爺要收了我們這村子啊。”
明凈抬頭看了看天,又環(huán)顧四周的山勢,忽然想起在寺里時,師父曾教過他看風(fēng)水、找水源的法子。
“老施主,貧僧或許能幫上忙。”明凈說道。
村民們將信將疑,但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便跟著明凈上了山。
明凈沿著山勢走了大半日,終于在一處山谷停下。
“這里應(yīng)該能打出水來。”明凈指著腳下的一片濕地說。
村民們半信半疑地開始挖掘,挖了不到一丈深,果然有清泉汩汩涌出!
很快,就形成了一口水井,水質(zhì)清甜,取之不盡。
全村人都沸騰了,把明凈當(dāng)活菩薩一樣供著。
村長非要重謝明凈,明凈卻只求一碗清水、一頓素齋。
當(dāng)晚,明凈在村長家歇息。
村長的老母親已經(jīng)八十多歲,臥病在床多年。明凈略通醫(yī)理,便為她把了把脈,開了個簡單的方子。
說來也怪,老太太服了藥,第二天就能下床走動了。
這一下,明凈的名聲更響了,附近村子的人都趕來看病。
明凈哭笑不得,對村民們說:“貧僧只是略懂皮毛,大家若有疾病,還是該請正經(jīng)郎中。”
一個村民嘆道:“小師父不知,我們這窮鄉(xiāng)僻壤,哪請得起郎中啊。最近的郎中也住在二十里外的鎮(zhèn)上,出診費貴得很。”
明凈聽了,若有所思。
他在白石村住了下來,白天幫村民們干活,晚上則把自己懂得的醫(yī)理、草藥知識整理出來,編成簡單易懂的歌訣,教給村民們。
他還發(fā)動村民們在村頭建了一座小小的涼亭,供過往行人歇腳;又帶領(lǐng)大家挖了三口井,以防再遇旱災(zāi)。
時光飛逝,轉(zhuǎn)眼三年將至。明凈告別白石村的村民,踏上了回山的路。
這一次,他還是輕裝上陣,但懷里多了一本小冊子——那是他三年來記錄的人間百態(tài)、世事見聞。
回山的路上,明凈又經(jīng)過了當(dāng)年避雨的土地廟,又遇到了那個書生。
沒想到,書生如今已是本地縣令。
“小師父,別來無恙?”縣令欣喜地拉著明凈的手,“多虧當(dāng)年小師父一句話點醒了我。我赴京趕考,只帶必備之物,果然一路輕松,如期趕到京城。若是背著那些累贅,怕是趕不上考期了。”
明凈笑道:“施主言重了,是施主自己有慧根。”
縣令非要留明凈住幾日,明凈婉言謝絕:“三年之期將至,貧僧該回山復(fù)命了。”
又走數(shù)日,明凈終于回到了那座熟悉的寺廟。
山還是那座山,寺還是那座寺,只是看山的人,已不是三年前那個怯生生的小和尚了。
慈云法師早已等在寺門前,見到明凈,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明凈快步上前,跪拜在地:“師父,弟子回來了。”
慈云法師扶起他,仔細(xì)端詳:“黑了,瘦了,但眼睛更亮了。”
當(dāng)晚,師徒二人在禪房對坐。
明凈將這三年來的經(jīng)歷一一道來,慈云法師靜靜聽著,不時點頭。
最后,明凈從懷中掏出那三個銅錢,恭恭敬敬地放在師父面前:“師父給的三個銅板,弟子用了一個救助乞丐,用了一個救助商人,最后一個,一直留著。”
慈云法師拿起那枚銅錢,在燈下細(xì)細(xì)地看,然后問:“這三年,你最大的收獲是什么?”
明凈想了想,說:“回師父,弟子最大的收獲,是明白了‘放下’二字的真義。下山時,我放下了行李;路上,我放下了對陌生世界的恐懼;幫助他人時,我放下了對回報的執(zhí)著。原來人心就像這雙手,握得越緊,擁有的越少;張開雙手,反而擁有了全世界。”
慈云法師滿意地點點頭:“那你可還覺得,留在寺里是最好的選擇?”
明凈臉一紅:“弟子愚鈍。如今才明白,修行不在形式,在心。在寺中,可以修身;在紅塵,可以煉心。二者不可偏廢。”
次日清晨,明凈早早起床,像從前一樣打掃庭院、敲鐘誦經(jīng)。
但師兄弟們發(fā)現(xiàn),明凈變了——他不再只埋頭于經(jīng)書,而是更關(guān)心身邊的人和事;
他講經(jīng)說法,總能引用紅塵中的例子,生動有趣;他待人接物,更多了一份從容與慈悲。
有一天,又有一個小師弟因為即將下山而忐忑不安,來找明凈請教該帶些什么。
明凈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師弟,帶上你的心就夠了。這世間啊,有風(fēng)雨,也有遮風(fēng)擋雨的屋檐;有險惡,也有古道熱腸的善人。你若有心,草鞋會有的,干糧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小師弟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明凈望著寺門外蜿蜒的山路,輕輕說道:“記住啊,太多的行李,不是助力,是牽絆。人這一生,背負(fù)越多,走得越累。有時候,空著手,反而能走得遠(yuǎn),見得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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