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陳光明的臉頰往下淌,他抹了把臉,視線穿過密集的雨幕,望向不遠處隱約可見的韓家村輪廓。
這是他第一次去相親,媒人說了,韓家姑娘模樣周正,就是心氣有點高。
他特意穿了那件半新的藍布褂子,此刻卻早已被雨水和泥濘糊得看不出原色。
十里山路,在這樣的大雨里顯得格外漫長,深一腳淺一腳,褲腿沾滿了泥漿,沉甸甸的。
他懷里揣著用油紙包了好幾層的桃酥,那是帶給姑娘家的見面禮,捂在胸口,怕被雨淋濕了。
心里有些忐忑,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腳步不由得加快了些。
就在離韓家院子還有百來米的時候,一聲沉悶的巨響混著尖銳的豬叫聲,穿透雨聲傳來。
陳光明心里咯噔一下,隱約覺得,這場相親,恐怕不會像他預想的那樣順利了。
而那場突如其來的豬圈坍塌,以及他隨后一下午的狼狽忙碌,將會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激起層層漣漪,最終改變好幾個人的命運軌跡。
許多年后,當韓欣瑜抱著哭鬧的孩子,看著空蕩蕩的米缸,聽到鄰村傳來肖冠宇又輸了錢的消息時,她總會想起這個大雨滂沱的下午。
想起那個沉默寡言、渾身泥水幫她家修豬圈的年輕人,想起自己當時那句輕飄飄的、卻像刀子一樣的話。
“老實人頂啥用?能當飯吃?”
這話,后來像一個詛咒,牢牢拴住了她的人生。而那時的她,還滿心以為,選擇了一條通往更好生活的捷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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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天色灰蒙蒙的,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地壓著山頭,空氣里彌漫著土腥味和濕氣。
陳光明起了個大早,把屋里屋外仔細打掃了一遍,連門檻縫里的灰塵都摳干凈了。
他站在水缸前,就著冰涼的井水,把自己從頭到腳擦洗了好幾遍,指甲縫里的泥垢也細細剔除了。
那件壓在箱底的藍布褂子,雖然洗得有些發白,但熨帖得整整齊齊,沒有一絲褶皺。
母親去世得早,父親前年也撒手走了,留下他一個人守著這三間老屋和幾分薄田。
媒人王嬸是隔壁于根生老漢的老伴,看著他長大,總念叨著該給他說門親事了。
“光明啊,韓家屯的韓欣瑜,模樣沒得挑,針線活也好,就是……她娘眼光有點高。”
王嬸說這話時,眼神有些閃爍,拍了拍陳光明的胳膊,“你人實在,肯干,去了好好表現。”
陳光明不善言辭,只是點點頭,心里卻把王嬸的每句話都翻來覆去掂量了好幾遍。
他曉得自己家境一般,人也嘴笨,所以對這次相親,格外看重,也格外緊張。
出門前,他對著墻上那塊模糊的破鏡子照了又照,理了理頭發,深吸了一口氣。
天空開始飄雨點了,淅淅瀝瀝,打在院里的泥地上,濺起細小的泥星子。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從柜子里找出那塊舊油布,把帶給韓家的桃酥仔細包好,揣進懷里。
雨不大,他索性連傘也沒帶,想著走快些,興許能在雨下大之前趕到。
山路蜿蜒,被雨水一澆,變得又滑又粘,沒走多遠,褲腳和布鞋就沾滿了泥巴。
他盡量挑著路邊有草的地方走,可泥濘還是不可避免地從四面八方涌來。
雨漸漸密了,砸在樹葉上嘩嘩作響,周圍的景物都模糊在一片水汽之中。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加快了腳步,胸口那塊桃酥被他護得嚴嚴實實,一絲潮氣也沒透進去。
心里想著韓家姑娘會是什么模樣,會不會嫌他話少,嫌他家底薄。
又想著自己該說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給對方留個好印象。
各種念頭雜亂地交織著,讓這十里山路顯得更加漫長。
遠遠地,已經能看到韓家屯村口那棵老槐樹了,在雨幕中像一個沉默的巨人。
陳光明的心跳不由得快了幾分,混合著雨聲,咚咚地敲打著他的耳膜。
02
韓家院子里,鄭爾嵐探出頭看了看天色,眉頭皺得緊緊的。
“這鬼天氣,說下就下,真是晦氣。”她嘟囔著,轉身回了堂屋。
韓欣瑜坐在窗邊,手里拿著一本卷了邊的舊雜志,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
她對今天相親的事,提不起多大興致,總覺得是被母親逼著走個過場。
“媽,人都快來了,您少說兩句。”韓欣瑜的聲音淡淡的,帶著點不耐煩。
“我少說兩句?我告訴你,等會兒人來了,你給我打起精神來!”
鄭爾嵐走到女兒身邊,壓低聲音,“王婆子把那個陳光明夸得天花亂墜,我可聽說了,”
她頓了頓,撇撇嘴,“就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爹媽都沒了,就守著幾間破屋。”
韓欣瑜的目光從雜志上移開,望向窗外連綿的雨絲,眼神有些飄忽。
“老實有什么不好?總比那些油嘴滑舌的強。”一直坐在角落抽煙的鄭建邦悶聲說了一句。
“你懂什么?”鄭爾嵐立刻瞪了丈夫一眼,“老實?老實能當飯吃?能蓋新房?”
她轉回頭,對著女兒,“欣瑜,你長得這么標致,可不能隨便找個阿貓阿狗就嫁了。”
“咱們家這條件,你也知道,指望著你嫁個好人家,拉拔一下你弟弟呢。”
韓欣瑜沒吭聲,只是輕輕咬了咬下唇,雜志上的字一個也看不進去了。
弟弟還在鎮上讀中學,家里開支大,這些年過得緊巴巴的,她都看在眼里。
她也向往城里的生活,羨慕那些穿著時髦、不用下地干活的姑娘。
可她也明白,自己一個農村姑娘,想要跳出農門,談何容易。
嫁人,似乎是目前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途徑。
院子里傳來腳步聲,伴隨著王嬸爽朗的笑語:“韓家嫂子,我們來了!”
鄭爾嵐立刻換上一副熱情的笑臉,快步迎了出去,韓欣瑜也放下雜志,理了理衣角,跟了出去。
鄭建邦磕了磕煙袋鍋,也慢吞吞地站起身。陳光明站在院門口,有些局促。
雨水順著他的頭發流進脖領子,藍布褂子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顯得他更加瘦削。
褲腿和一雙舊布鞋更是糊滿了黃泥,看起來狼狽不堪。
他看見迎出來的鄭爾嵐和跟在后面的韓欣瑜,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
韓欣瑜確實如王嬸所說,模樣很周正,皮膚白皙,眼睛大而亮,穿著件碎花襯衫。
只是她看他的眼神,帶著一種淡淡的審視和疏離,讓他更加緊張。
“快進屋快進屋,這雨下的,瞧把這孩子淋的!”王嬸趕緊打圓場,推著陳光明往里走。
陳光明張了張嘴,想打個招呼,卻只發出幾個模糊的音節,手忙腳亂地掏出懷里的油紙包。
“嬸子……姑娘……一點……桃酥……”他雙手把東西遞過去,動作僵硬。
油紙包倒是干爽的,只是他沾滿泥水的手在上面留下了幾個指印。
鄭爾嵐笑著接過來,眼神卻飛快地掃過陳光明全身,那笑容淡了幾分。
“哎呀,來就來嘛,還帶什么東西,快進屋擦把臉。”語氣里的熱情,顯得有些公式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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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堂屋不大,收拾得還算干凈,正中一張八仙桌,幾條長凳。
陳光明被讓到凳子上坐下,感覺渾身不自在,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韓欣瑜給他倒了碗熱水,放在面前,手指纖細白皙,和他粗糙的手形成鮮明對比。
“謝謝。”他低聲道謝,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雙手捧著碗,汲取著一點暖意。
王嬸和鄭爾嵐坐在一旁,寒暄著天氣,收成,互相夸贊著對方的孩子。
鄭建邦坐在門檻邊,默默地卷著煙葉,偶爾抬眼看看陳光明,目光平和。
陳光明 mostly 低著頭,聽著兩位長輩說話,偶爾被問到,才簡短地回答一兩句。
“光明這孩子,別看不愛說話,心里有數,能干著呢!”王嬸極力推銷著。
“我們家莊稼人,不就是圖個實在嘛。”鄭爾嵐笑著應和,話卻說得滴水不漏。
韓欣瑜坐在母親身邊,很少插話,只是偶爾抬眼打量一下陳光明。
她覺得這個年輕人太悶了,問一句答一句,一點都不活泛,看著也沒什么出息。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砸在瓦片上噼啪作響,屋檐水像小瀑布一樣瀉下來。
突然,“轟隆”一聲悶響,從院子側面傳來,緊接著是幾頭豬受驚的尖叫聲。
“壞了!”鄭建邦猛地站起身,臉色一變,“怕是豬圈!”
一家人立刻都沖了出去。陳光明也趕緊放下碗,跟著跑到院子里。
只見院子西側那個用石頭和土坯壘砌的豬圈,塌了一大半。
雨水混合著泥土、豬糞,汩汩地往外流,幾頭受了驚嚇的豬在殘垣斷壁里亂竄,嗷嗷直叫。
“哎呀!我的豬啊!”鄭爾嵐一拍大腿,急得直跺腳,“這破圈,早說了要修要修!”
韓欣瑜也慌了神,看著一片狼藉的豬圈和渾身沾滿泥糞的豬,眉頭緊鎖。
鄭建邦二話不說,就要往泥濘里踩,想去把豬先趕出來,免得被剩下的殘墻砸到。
“叔,等一下。”陳光明喊住了他。幾個人都轉頭看向這個一直沉默的年輕人。
陳光明快速脫下那件已經濕透的藍布褂子,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舊汗衫。
他把褂子隨手搭在院墻邊一根比較干爽的木樁上。
“我進去,我手腳快。”他對鄭建邦說了一句,然后毫不猶豫地踩進了及膝的泥濘里。
冰冷的泥水混著豬糞瞬間灌滿了他的布鞋,但他仿佛沒有感覺。
他動作利索地避開危險的石塊,小心翼翼地把受驚的豬往院子角落里趕。
豬圈頂棚的椽子斷了幾根,茅草和泥土不斷往下掉,砸在他頭上、身上。
但他只是抹一把臉,繼續專注地清理著障礙,想把豬安全地弄出來。
韓欣瑜站在屋檐下,看著那個在暴雨和泥濘中忙碌的陌生背影,眼神有些復雜。
04
豬總算被安全地趕到了院子角落一個臨時搭起的棚子下,哼唧著,漸漸安靜下來。
但豬圈塌陷的殘局還需要收拾,尤其是那些泡在泥水里的椽子和石塊。
陳光明渾身已經濕透,汗衫緊緊貼著身體,臉上、胳膊上全是濺射的泥點。
頭發被雨水和汗水黏在額頭上,樣子比剛進門時還要狼狽十倍。
“光明,快上來擦擦,歇會兒,這剩下的等雨停了再說。”王嬸在屋檐下喊著。
鄭建邦也拿著毛巾和一件舊蓑衣走過來:“孩子,先上來,別凍著了。”
陳光明抹了把臉上的泥水,看了看還在不斷被雨水沖刷的廢墟。
“叔,嬸,沒事,趁著天還沒黑,我把這塌下來的木頭石頭清出來,”
他頓了頓,喘了口氣,“不然雨水一直泡著,地基怕是要松,剩下的墻也危險。”
他說得在理。鄭建邦看了看妻子,鄭爾嵐看著一片狼藉的豬圈,嘆了口氣。
“那……辛苦你了,孩子。”鄭建邦把蓑衣遞過去。
陳光明搖搖頭:“不用,叔,穿著干活不得勁。”說完,他又轉身扎進了泥濘里。
他開始一根一根地把那些斷裂的、濕透的椽子從泥里拖出來,搬到院子空地。
有些椽子被石頭壓著,需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搬動石頭,再抽出木頭。
泥水冰冷,他的手指很快就被泡得發白,不小心被木刺劃了一下,滲出血絲。
他也只是把手在臟兮兮的褲子上蹭一下,繼續干活。
韓欣瑜找出一把破舊的雨傘,撐開,走到豬圈邊,想把傘遞給他。
“不用,姑娘,淋著就行,打傘礙事。”陳光明頭也沒抬,聲音悶悶的。
韓欣瑜舉著傘,站在原地,看著他專注而用力地清理著,一時不知該進該退。
鄭爾嵐從屋里端了碗姜湯出來,遞給女兒:“去,讓他喝口熱的驅驅寒。”
韓欣瑜端著碗,走到陳光明身邊:“喂,你……喝點姜湯吧。”
陳光明停下手,轉過身,看到遞到面前的碗,和韓欣瑜有些別扭的表情。
他猶豫了一下,伸出沾滿泥漿的手,又縮了回來,在衣服上使勁擦了擦,才接過碗。
“謝謝。”他低聲說,仰頭幾口就把姜湯喝完了,碗底還沾著他手上的泥印。
他把碗遞還給韓欣瑜,又補充了一句:“謝謝姑娘。”
然后,不等韓欣瑜再說什么,他又轉身繼續清理那些沉重的石塊和木頭。
韓欣瑜拿著空碗,看著他的背影,心里有種奇怪的感覺。
這個人,話少得可憐,干活卻這么實在,一點偷奸耍滑的意思都沒有。
鄭爾嵐遠遠看著,對王嬸小聲說:“倒是把干活的好手,就是太悶了,像個悶葫蘆。”
王嬸干笑兩聲:“老實人嘛,都這樣,不會那些花里胡哨的,但心眼實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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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雨勢漸漸小了些,從瓢潑大雨變成了淅淅瀝瀝的中雨。
陳光明已經忙活了大半個下午,豬圈塌下來的主要木石結構都被他清理得差不多了。
他整個人就像從泥潭里撈出來的一樣,除了眼睛和牙齒是白的,其他地方全是泥漿。
汗水混著雨水,從他額頭上不斷流下,他時不時地用胳膊抹一下。
鄭建邦也套了件舊雨衣,下來幫他一起干,兩人合力把一根最粗的房梁挪到了旁邊。
“歇會兒吧,孩子,剩下的明天再弄。”鄭建邦看著陳光明疲憊的樣子,有些過意不去。
陳光明直起腰,喘著粗氣,看了看清理出來的空地,又看了看豬圈殘存的那部分墻體。
“叔,這幾面墻被水泡久了,也不穩當,干脆一起拆了,等天晴了重新壘,結實。”
鄭建邦看了看,點點頭:“是這么個理兒,就是今天太麻煩你了。”
“沒啥。”陳光明說著,又拿起靠在墻邊的鐵鎬,開始小心翼翼地拆除殘余的土坯墻。
他的動作很熟練,似乎對這類活計并不陌生,知道從哪里下手既省力又安全。
韓欣瑜隔著窗戶看著,母親在耳邊絮絮叨叨。
“瞧瞧,一身泥,哪像個來相親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家請來幫工的呢。”
“話也不會說,就會悶頭干活,這以后能有啥大出息?”
韓欣瑜沒接話,她看到陳光明在拆墻時,特別注意避開墻角那叢野生的鳳仙花。
那是她小時候隨手種下的,每年都開得熱熱鬧鬧。
這個細小的舉動,讓她心里微微動了一下。
鄭爾嵐也看到了,哼了一聲:“心倒是細,可惜細錯了地方,養家糊口光細心可不行。”
這時,院門外傳來一陣自行車鈴響,一個穿著時髦夾克、頭發梳得油亮的年輕男子走了進來。
“喲,韓叔,韓嬸,這是咋了?豬圈咋塌了?”來人聲音洪亮,帶著一股自來熟的熱情。
正是鄰村的肖冠宇,家里條件不錯,本人也在鎮上做些小生意,能說會道,有名的“能人”。
但他也有些不務正業的名聲,喜歡吃喝玩樂,算是半個混混。
“是冠宇啊,唉,別提了,這大雨下的。”鄭爾嵐一見是他,臉上立刻堆起了笑容。
跟對待陳光明的客氣不同,這笑容里帶著幾分熟稔和熱絡。
肖冠宇眼光掃過院子里的一片狼藉,最后落在泥人似的陳光明身上,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
“這位是?”他故作不知地問。
“哦,是……是王嬸帶來的親戚,幫忙的。”鄭爾嵐含糊地介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肖冠宇從口袋里掏出一包帶過濾嘴的香煙,先遞給鄭建邦一根,又遞給走過來的陳光明一根。
“兄弟,辛苦,抽根煙歇歇。”他動作瀟灑,語氣隨意。
陳光明看著遞到面前的香煙,又看看自己臟污不堪的手,搖了搖頭:“謝謝,不會。”
肖冠宇也不堅持,自己叼上一根,劃著火柴點上,吐了個煙圈。
“韓嬸,這點小事包在我身上,明天我找兩個哥們兒,半天就給您收拾利索,壘個新的!”
他拍著胸脯,說得輕松寫意。鄭爾嵐聽得眉開眼笑:“那敢情好,還是冠宇你有本事!”
韓欣瑜也從屋里走了出來,肖冠宇立刻湊上去,笑嘻嘻地跟她搭話。
陳光明默默地繼續揮著鎬頭,拆著最后一段土墻。泥水濺在他臉上,他也渾然不覺。
只是偶爾,他會抬起眼,看一眼在屋檐下談笑風生的肖冠宇和韓欣瑜。
雨絲細細的,飄在他的睫毛上,模糊了遠處的身影。他覺得心里有點空落落的。
06
豬圈的殘垣斷壁總算全部清理完畢,院子里堆起了一座小泥山。
天色也暗了下來,雨基本停了,只有屋檐還在滴滴答答地落著水珠。
陳光明渾身濕透,沾滿泥污,站在院子里,像個無處落腳的泥塑。
王嬸看著他的樣子,又是心疼又是無奈,對鄭爾嵐說:“嫂子,你看這……”
鄭爾嵐趕緊說:“快,進屋洗把臉,換身干爽衣服,吃了晚飯再走。”
雖然心里對這門親事已經不太滿意,但面子上總得過得去,畢竟人家忙活了一下午。
陳明卻搖搖頭,聲音有些沙啞:“不了,嬸子,我這樣……就不進去了。”
他走到院墻邊,拿起那件半干的藍布褂子,胡亂套在身上,遮住了更臟的汗衫。
“天快黑了,路不好走,我得回去了。”他對著鄭爾嵐和鄭建邦說道。
又轉向王嬸:“王嬸,您再坐會兒,我先回了。”
他的目光最后飛快地掃過站在母親身邊的韓欣瑜,嘴唇動了動,終究什么也沒說。
韓欣瑜看著他,想說什么,卻被母親輕輕拉了一下胳膊。
肖冠宇在一旁笑著打圓場:“兄弟,忙活一下午了,吃了飯再走唄,客氣啥。”
陳光明沒理會他,只是對眾人點了點頭,轉身就走出了韓家院子。
背影在暮色中顯得有些孤單,腳步踩在泥水里,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響。
王嬸嘆了口氣,也不好再留,又跟鄭爾嵐說了幾句,也告辭離開了。
院子里只剩下韓家三口和肖冠宇。
“哼,真是個悶葫蘆,忙活一下午,連句像樣的話都不會說。”鄭爾嵐撇撇嘴。
“媽,人家好歹幫了這么大忙。”韓欣瑜小聲說了一句。
“幫忙?那是他應該的!來相親,表現一下不是正常的?”鄭爾嵐不以為然。
“我看那小伙子不錯,實在,肯下力氣。”鄭建邦悶悶地抽了口煙,發表不同意見。
“實在?實在能當錢花?你看人家冠宇,一句話的事,明天就找人把豬圈修好。”
鄭爾嵐轉向肖冠宇,臉上又堆起笑,“冠宇啊,今天多虧你了,晚上在家吃飯!”
肖冠宇得意地笑了笑:“韓嬸您太客氣了,我跟欣瑜是朋友,幫點忙應該的。”
他又對韓欣瑜說:“欣瑜,鎮上供銷社新來了幾種好看的布料子,改天我帶你去看看?”
韓欣瑜聽著肖冠宇描繪著鎮上的新鮮事,再看看院子里那一堆爛攤子,心里有些亂。
她承認,肖冠宇確實會說話,見識廣,跟他在一起,感覺離她向往的那種生活更近一些。
而那個沉默寡言、一身泥水的陳光明,則仿佛代表著她想要擺脫的、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
可是,他埋頭苦干的樣子,他保護那叢鳳仙花的小動作,又讓她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欣瑜,想啥呢?冠宇跟你說話呢!”母親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啊?哦……好,謝謝冠宇哥。”韓欣瑜回過神來,勉強笑了笑。
肖冠宇看著她姣好的側臉,眼里閃過一絲志在必得的光芒。
而此刻,陳光明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回村的泥濘山路上。
夜色四合,冷風吹在他濕透的衣服上,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懷里那塊沒送出去的桃酥,似乎也變得冰冷堅硬。他摸了摸,嘆了口氣。
這十里山路,來時滿懷期待,歸時卻只剩下疲憊和一種說不清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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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相親的事,就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池塘,蕩起幾圈漣漪后,表面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陳光明回到他那安靜的老屋,生活照舊。種地,砍柴,吃飯,睡覺。
只是,他去于根生老漢家的次數明顯多了起來。
于根生是村里的老木匠,手藝好,為人也和善,老伴就是給陳光明說媒的王嬸。
“光明,咋了?心里還惦記著韓家那姑娘?”于根生一邊刨著木頭,一邊慢悠悠地問。
陳光明正在幫他打磨一個柜子邊角,動作頓了頓,搖搖頭:“沒,于叔。”
“嘿,你小子,我還不知道你?”于根生停下刨子,看著他,“那天回來,魂都像丟了一半。”
陳光明低下頭,繼續打磨,砂紙摩擦木頭發出沙沙的聲音。
“韓家那姑娘,心氣高,她娘更是個勢利眼,你沒成,未必是壞事。”于根生嘆了口氣。
“我知道,于叔。”陳光明悶聲說,“我就是覺得……自己沒本事。”
“啥叫有本事?”于根生敲了敲手里的刨子,“像肖冠宇那樣,油嘴滑舌,不務正業?”
陳光明沒說話。他聽說,肖冠宇后來果然帶人幫韓家修好了豬圈,壘得又高又結實。
而且,肖冠宇去韓家走動得越來越勤,村里漸漸有了風言風語。
說韓欣瑜和肖冠宇好上了,說鄭爾嵐對肖冠宇這個“準女婿”滿意得不得了。
“人啊,不能只看眼前。”于根生語重心長,“踏實,肯干,比啥都強。”
“你年輕,有力氣,也靈性,愿不愿意跟我學點木匠手藝?”
陳光明抬起頭,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于叔,我……我能學嗎?”
“有啥不能的?只要你肯用心。”于根生笑了,“這手藝,餓不著人,也騙不了人。”
從那天起,陳光明除了侍弄田地,大部分時間都泡在于根生的木匠鋪里。
他學得認真,刨、鋸、鑿、卯,一點一滴,從不叫苦叫累。
于根生很滿意這個徒弟,覺得他沉得下心,手也巧,是塊好料子。
日子一天天過去,田里的莊稼綠了又黃,黃了又綠。
陳光明的木匠手藝漸漸有了模樣,能獨立打些簡單的桌椅板凳了。
偶爾,他會聽到一些關于韓欣瑜和肖冠宇的消息。
比如,肖冠宇在鎮上倒賣東西,好像賺了些錢,給韓家送了不少禮。
比如,韓欣瑜穿的衣服越來越時髦,據說都是肖冠宇從城里捎回來的。
比如,兩家好像已經在商量婚事了。
每次聽到這些,陳光明都會沉默很久,然后更加用力地刨著手里的木頭。
木屑飛舞,散發出好聞的木材香氣,似乎能暫時掩蓋心底那一絲淡淡的苦澀。
他不再去想那些不切實際的事情,只想跟著于叔把手藝學精,靠自己的力氣吃飯。
在于根生的指導下,他甚至開始嘗試著做一些更復雜的家具,比如帶抽屜的柜子。
他的手變得比以前更粗糙,布滿了繭子和細小的傷口,但眼神卻比以前更加沉穩堅定。
08
這年秋天,韓欣瑜嫁給了肖冠宇。
婚禮辦得很風光,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肖冠宇家擺了十幾桌酒席。
肖冠宇穿著嶄新的西裝,頭發梳得锃亮,騎著綁著大紅花的摩托車把新娘子接回了家。
韓欣瑜穿著紅色的呢子裙,燙了頭發,臉上洋溢著幸福和驕傲的笑容。
鄭爾嵐更是逢人便夸女婿有本事,女兒嫁得好,以后就等著享福了。
婚后不久,肖冠宇就不讓韓欣瑜下地干活了,說他的女人不需要吃那種苦。
韓欣瑜過了一段她曾經向往的、清閑的日子,穿著好看的衣服,在村里散步。
偶爾遇到蹲在門口曬太陽、做木工活的陳光明,她會下意識地把頭抬得更高一些。
有時和鄰居閑聊,說起找對象,有人提到陳光明,說他現在木匠手藝學得不錯,人也實在。
韓欣瑜聽了,總會輕描淡寫地撇撇嘴,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老實人頂啥用?能當飯吃?你看我們家冠宇,腦子活絡,朋友多,日子才過得滋潤。”
這話傳開來,自然也飄到了陳光明的耳朵里。
當時他正在給于根生打下手,做一個結婚用的喜床,聽到這話,手里的鑿子頓了一下。
于根生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只是默默遞過去一塊砂紙。
陳光明接過砂紙,開始用力地打磨床沿,一下,又一下,直到那塊木頭光滑如鏡。
他臉上的表情沒什么變化,只是眼神更沉靜了些,像深不見底的潭水。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學習和干活中。他的手藝越來越精湛,名聲也漸漸傳開。
附近村子有人家娶親嫁女,開始找他打家具,給的工錢也公道。
他賺了錢,也不亂花,一點點攢著,把老屋漏雨的屋頂修了,墻壁也粉刷了一遍。
雖然還是一個人生活,但小院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凈凈,井井有條。
于根生和老伴看著他這樣,既欣慰又有些心疼,張羅著再給他說媒,都被他婉拒了。
他說:“于叔,王嬸,不著急,等我再攢點錢,把手藝學得更精點再說。”
他似乎把那份失落和挫敗,都化作了默默前行的力量。
而嫁到肖家的韓欣瑜,婚后的生活卻并未像她預期的那樣一直光鮮亮麗。
肖冠宇的“生意”時好時壞,好的時候,確實大手大腳,給她買這買那。
但壞的時候,他就整天不見人影,回家也是滿身酒氣,脾氣暴躁。
最初的新鮮感和虛榮心過去后,生活的瑣碎和不安定感開始浮現。
韓欣瑜有時會想起那個大雨天,那個沉默著幫她家修豬圈的年輕人。
想起他沾滿泥漿的手,接過姜湯時笨拙的道謝,還有那雙認真的眼睛。
但很快,她又會搖搖頭,告訴自己,那樣的老實人,給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她選擇的路,跪著也要走下去。只是,心里那份不確定,像野草一樣,悄悄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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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平靜的日子被打破,是在韓欣瑜嫁過去兩年后的一個冬天。
肖冠宇因為參與一樁倒賣緊俏物資的案子,事情敗露,不僅賠光了本錢,還欠了一屁股債。
債主天天上門催討,言辭兇狠,嚇得韓欣瑜抱著剛滿周歲的孩子不敢出門。
肖冠宇起初還躲躲藏藏,后來實在扛不住,在一個深夜,卷了家里僅剩的一點錢,跑了。
留下韓欣瑜母子,面對一幫兇神惡煞的債主和一個破碎的家。
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遍四里八鄉。曾經羨慕韓欣瑜嫁得好的那些人, now 換了口風。
“嘖嘖,我就說嘛,那肖冠宇不是個踏實過日子的人。”
“看看,現在傻眼了吧?還是老實人可靠啊。”
“當初還說什么‘老實人頂啥用’,現在知道啥叫頂用了吧?”
這些風言風語傳到韓家,鄭爾嵐氣得病了一場,鄭建邦更是整天唉聲嘆氣。
韓欣瑜帶著孩子回了娘家,整日以淚洗面,還要應付不時上門詢問情況的債主。
她仿佛一夜之間憔悴了許多,曾經眼里的光采也黯淡了下去。
生活的重擔,毫無征兆地壓在了這個曾經心高氣傲的年輕女人身上。
她不得不重新挽起袖子,下地干活,操持家務,照顧年幼的孩子。
細嫩的雙手很快又變得粗糙,生活的艱辛在她臉上刻下了痕跡。
有一次,她去鎮上供銷社買鹽,恰好遇到陳光明給人送打好的家具回來。
他推著一輛板車,車上放著刨子、鋸子等工具,穿著一身半舊的但干凈的工作服。
兩人在狹窄的街口迎面遇上。韓欣瑜下意識地想躲開,卻無處可躲。
陳光明也看到了她,和她懷里瘦弱的孩子。他停下腳步,沉默地看著她。
韓欣瑜低下頭,臉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曾經那句“老實人頂啥用?”像鞭子一樣抽打在她的心上。
陳光明并沒有說什么,只是微微側身,讓開了道路,示意她先過。
他的眼神很平靜,沒有嘲諷,也沒有同情,就像在看一個普通的陌生人。
韓欣瑜抱著孩子,匆匆從他身邊走過,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木頭清香。
走出去很遠,她才敢回頭,看到那個推著板車的背影,在夕陽下顯得堅實而可靠。
她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心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有悔,有恨,更多的是茫然。
而陳光明,推著板車,繼續不緊不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知道韓欣瑜的遭遇,心里并沒有多少幸災樂禍,反而有種說不出的沉悶。
他想起于根生老漢常說的話:人啊,一步走錯,步步皆錯。過日子,還是得踏踏實實。
10
韓家這兩年省吃儉用,加上韓欣瑜帶回來的一點微薄積蓄,終于湊夠了錢,打算把老房子翻修一下。
主要是原來的土坯房實在破舊不堪,冬天漏風夏天漏雨,住著很不方便。
尤其現在韓欣瑜帶著孩子常住娘家,房子更顯得擁擠。
鄭建邦請了村里幾個相熟的幫工,買好了磚瓦木料,擇了個日子就動工了。
拆舊房,打地基,砌墻,一切進展得還算順利。
但在準備上大梁的時候,遇到了麻煩。不知是地基水平沒測準,還是墻體砌得有些偏差。
那根作為主梁的粗大木料,怎么放都覺得有點歪,兩邊墻體的承重似乎也不均勻。
幾個有經驗的老師傅圍著看了半天,商量來商量去,也沒拿出個穩妥的辦法。
這主梁要是上不好,直接影響整個房子的穩定和安全,可不是小事。
鄭爾嵐急得團團轉,韓欣瑜也抱著孩子,憂心忡忡地看著。
“要不,去請于根生老漢來看看?他是老木匠,準有辦法。”有人提議。
于根生年紀大了,腿腳不太利索,最近又有些咳嗽,怕是來不了。
鄭建邦皺著眉頭,蹲在墻角吧嗒吧嗒地抽煙,一臉愁容。
就在這時,有人說了句:“哎,于老漢的徒弟,陳光明,現在手藝也不賴啊!”
“對啊!聽說他前幾天剛給村東頭老李家上了梁,弄得妥妥帖帖的!”
鄭爾嵐和韓欣瑜聽到這話,臉色都變得有些不自然。
鄭爾嵐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還是沒吭聲。韓欣瑜則把頭埋得更低了。
鄭建邦掐滅了煙頭,站起身:“我去請請看吧,總不能卡在這半道上。”
出乎意料,陳光明跟著鄭建邦來了。他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工作服,工具袋挎在肩上。
他先圍著地基和新砌的墻體仔細看了一圈,又用手摸了摸幾處關鍵的位置。
然后,他走到那根粗大的主梁前,蹲下身,這里敲敲,那里量量。
整個過程,他一句話都沒說,神情專注而認真。
韓欣瑜站在不遠處,看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心跳得厲害。
她想起幾年前那個大雨天,他也是這樣,沉默著,專注地處理著棘手的難題。
陳光明檢查完畢,站起身,對鄭建邦和幾位幫工說了幾句。
他指出是地基東南角稍微低了點,導致整體受力不均,需要稍微墊高調整一下。
他說的條理清晰,方法簡單有效,幾位老師傅聽了都連連點頭。
然后,他親自動手,指揮著眾人,用撬杠和墊木,一點點地調整著地基和墻體的水平。
汗水順著他的額角流下,他也顧不上擦。他的動作沉穩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自信。
終于,主梁被穩穩當當地安放到了合適的位置,嚴絲合縫,不偏不倚。
“好了。”陳光明拍了拍手上的灰,簡單地說道。
所有人都松了口氣,臉上露出了笑容。鄭建邦激動地握著陳光明的手,連聲道謝。
鄭爾嵐表情復雜地看著陳光明,嘴巴動了動,最終也只說了句:“辛苦你了,孩子。”
陳光明淡淡地笑了笑:“沒事,鄭叔鄭嬸,舉手之勞。”
他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站在一旁的韓欣瑜。韓欣瑜也正看著他,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
有感激,有羞愧,有悔恨,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苦澀。
她看到陳光明那雙因為長期勞作而布滿繭子卻十分穩健的手,看到他沉穩的目光。
想起肖冠宇那雙只會遞煙、數錢、最后卻卷款逃跑的手,想起他輕浮的眼神。
那句她曾經脫口而出的“老實人頂啥用?能當飯吃?”,此刻像一塊巨石,壓得她喘不過氣。
陳光明收拾好工具,婉拒了鄭家留他吃飯的邀請,在眾人感激的目光中離開了。
韓欣瑜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家那根被他親手安放妥當、支撐起整個房屋框架的主梁。
眼淚終于忍不住奪眶而出。她終于明白,有些東西,比能說會道、比暫時的風光更重要。
老實人或許給不了你眼花繚亂的浪漫,卻能在你最需要的時候,給你最堅實的支撐。
只是,這個道理,她明白得太晚了。那頓飯,他終究沒能吃上。
而生活這頓飯,是苦是甜,都只能她自己一口一口地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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