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棵獨立的鄉村上的樹,它讓我知道了生命的界限與堅持。
青桐
江淮丘陵的大地貌,這是若干年后,我坐飛機經過桐城的上空時看見的。再后來,在各種畫冊和視頻中,那片土地以起伏綿延、山水相依而不斷地讓我心動。但是,在我的幼年、少年即人生的最初歲月里,我一直住在那個叫洪莊的小村莊里。我無法感知到大地整個的地貌,只知道我們的村莊坐落在從北向南的緩坡地帶。北邊,是一條巨大的崗脊,后來,成為一個水利工作者后,我知道那嚴格的學名叫分水嶺。水以脊分,向東南或西北流淌。而最終,這些水都匯合到了著名的菜子湖、嬉子湖中,并經由這些湖泊,流入浩蕩的長江。從這個意義上說,那也是一塊濱江之地。每年春節,從彭澤、從南京、從九江回來的大姑、三姑和小姑,遇見人總被打招呼道:“從江南回來了?”啊,她們那邊叫江南,那么,我們這邊就叫江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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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記憶里也奔涌著一條河流,那叫梔子河。
梔子河,今天想來,是多么有意思的河流。
從梔子河岸上看我們村莊,狹長形的,臥著,如同一只蠶。如果目光越過村莊,就會看見那棵給我植物啟蒙的樹——青桐樹。
這是一種村莊上不多見的樹。有一段時間,我曾不斷地想:它為什么不多見?后來,我想明白了。原因在它對土壤的選擇,在它對陽光的選擇,在它對風的選擇。更在它對獨立的個性的選擇。
村里的老先生對我們解釋樹木時,用得最多的一個詞是“眾木成林”。樹跟人一樣,是群居性的。即使一樹荒瘦的小老松,它也會擠在一堆小老松之間,構成了山崗上那片倔強的小松林。但是,青桐偏不是。青桐唯獨一棵,立在離村莊兩里地的高埂上。高埂上還有高埂。高埂下是一大片農田。站在梔子河岸上看到的青桐樹,遠遠的,像一桿旗幟,青色的,孤獨而堅韌地立著。
青桐的四周,都是些低矮的植物。野薔薇,攀根草,蛇莓子,狗尾巴草,以及四季都開的小野菊……青桐不管不顧地獨自站立著。我站在樹邊,看了很久。這甚至是一棵沒有鳥兒來光臨的樹,是一棵沒有同伙來鼓勵的樹,是一棵沒有更多的花草陪伴的樹。
回到村子里,大人們告訴我:它叫青桐。青桐的樹皮能做棕繩,樹葉能用來曬醬。樹木結實,但成材的時間太長。因此,在鄉下,它只能是一種被冷漠的樹。很少有人特意種植。往往是它的種子飛到了哪里,然后便悄然長出。再后來,長高了,長大了,便被用來制繩,曬醬。大人們說:“別小看了它。它最抗風,最選土,性子最犟。”
我心里于是記住了。這棵孤獨的樹,最抗風,最選土,性子最犟。
為了這記住,我時常會在梔子河遠遠地望這棵青桐樹。或者跑到村子東頭,不遠不近地望它。終于,在夏日的暴風雨中,我看見它迎風搖擺著,像個跳舞的人,樹枝被刮折的幅度,差一點就成了直角。風從不同的方向打擊它,整個雨幕中,它就如同一位戰士,不聲不響,卻頑強地挺立和抗爭著。我害怕它會被吹倒。但暴雨過后,它依然挺立。它的樹干更青更滑了,寬大的葉片更綠了。在它身上,幾乎看不出被暴雨摧殘的痕跡。我后來為此專門寫了篇作文,成了全校同學的范文。再后來,三十年后,我曾在報紙上專門發表了一篇《青桐令》,我將我記憶中的最初的植物啟蒙——青桐,刻進了我的文字里。
大概在我小學畢業時,有一年,村子里的人從青桐樹上剝下樹皮,漚在塘水里。漸漸地,樹皮發黃,發軟。他們撈起樹皮,制作棕繩。青色的樹皮制成了麻黃色的棕繩,結實,耐用。而到了四五月,黃豆成熟,村子里的人會將磨好的豆醬放在青桐寬大的葉片上,然后曬制。用青桐葉裹著的豆醬,香,且清潔。
多年以后,我回想起這棵青桐,并努力地回想著村莊上的其他植物。這時我才發現:它竟然是我們村莊上唯一的一棵青桐。青桐古老而充滿詩意的歷史,成了我最初的植物啟蒙。而我更關注的是:這樣一棵獨立的鄉村上的樹,它讓我知道了生命的界限與堅持。
狗群
狗幾乎是農村孩子接觸最早或者說最屬于動物啟蒙的家伙。它趴在地上,伸出舌頭,不斷地哈氣。小時候,我們根本不知道它為什么要哈氣,后來才知道:它太熱了,可憐的狗,一身皮毛,卻只能通過舌頭來散發熱量。它與睡在竹床上或者涼席上的人們往往隔著一段距離,有時候,也有人會丟一根燒紅薯給它,它便歡快地吃了。吃完,還搖著尾巴,走到給它食物的人面前,看一會,才又回到它趴著的地方。這大概是感謝。狗在村莊里,是僅次于人的第二大存在。它們成群結隊,白狗,黑狗,黃狗,花狗……各種狗,都是現在所說的純種土狗。它們在村莊里游蕩,見到人一點也不陌生,更不懼怕。它們聞到哪一家傳出食物的香氣,會蹲在這家人門前。直到人家送給它們食物,吃了,再叫上幾聲。然后,再去另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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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在村莊上身份特殊。外面有人進了村莊,特別是夜晚,一只提前發現的狗開始叫喚,接著會有很多條狗叫喚。叫喚聲讓村民們警惕。這時候,這些狗就成了我們村的狗。因為它們擔負起了警戒作用。但更多時候,它們屬于更大的范圍。狗群會不斷移動,春天的時候,它們在村莊上嬉戲,可很快,它們便集體消失了。有人說它們去更遠的莊子了,那里有吃的喝的,還有花枝招展的母狗。事實上,這說法是對的。以前,江淮丘陵地區,一到春天的四五月,便是糧荒。人都沒了吃的,何況狗?但往北或者往更南,田地相對較多,糧食也相對充裕。狗的遷移,出于生存的本能。但它很快教會了村莊上的人:流動才是生存的第一法則。
狗與村莊上人的關系,在還是孩童時期的我的眼里,十分復雜。大人們對狗,既厭惡,又親近。厭惡時,會拿著竹竿追打。親近時,又給它們吃的,喝的,有時候,還帶著它們去城里。一些女人,還會臨時起意,拿著洋紅給狗化妝。狗在村莊上生生不息,但有一件事還是終于被我發現了,那就是:那些年老了的狗,會在某一天,突然從村莊上消失了。它們去哪了呢?
其中有一條大黃狗。它個頭高大,威猛。有好幾年,它是村莊上狗群的頭兒。孩子們喜歡跟在狗群之后,唆使它們互相追打。我們很快就看見:那只大黃狗,一直處在狗群的外圍。它很少與哪一只狗親近,也永遠都不曾離開狗群。一旦有野狗進入村莊,它往往第一個沖出來。有吃的喝的時候,它往往站在后面,等那些小狗吃了,才吃。大熱天,村子南頭的幾個孩子玩水,其中一個女孩子不知怎么地,就順著陡坡滑到了深水區。孩子們嚇得哭叫,狗群跑了過去,大黃狗站在塘邊上叫喚,接著,它做出了讓人吃驚的舉動。它跳下塘,游向落水的孩子,然后咬著孩子的衣服,將她拖到了岸邊。大人們趕來時,狗群已經散開了。大黃狗依然昂著頭,走在狗群的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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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一群外地的野狗經過村莊。它們在梔子河邊集結,時不時地到村里來游蕩。村子里的雞丟了,晾曬在簸箕里的米粉肉丟了,女孩子們掛在竹竿上的花衣裳也丟了……村子里有人懷疑是進了小偷,但大黃狗它們瞧出了端倪。一場狗群之間的戰爭無可避免地爆發了。村子里的人聽見在梔子河邊,狗聲沸騰。半天之后,大黃狗拖著殘腿,帶著狗群回到了村莊。野狗群遠遠地逃離了。梔子河邊,留下了一地狗毛,與殘耳斷腿。村子安寧了,老人們給大黃狗多添了一碗飯。但年關快到時,它還是消失了。我曾問老人們:大黃去哪了?
老人們說:它去很遠的地方了,再也不回來了。
真的,從此我再沒有見過大黃狗。狗群由一只白色的大狗開始負責。若干年后,我終于弄懂了老人們說的“它去很遠的地方了”的意思。大黃狗在生命即將結束時,選擇了遠離人群。它在孤寂之中,體面而有尊嚴地離開了。
狗給村莊上的人以最初的動物啟蒙。村莊上的人,雖然與狗不遠不近,但卻時時感到一種觀照。除了野狗群,村莊上還有大量的家養狗。這些狗與狗群完全不一樣。它們往往都待在自家門前,主要的職責是看門、捉老鼠。狗一旦成了家養狗,狗的脾氣、習性都漸漸磨掉了,有的甚至還會染上“壞毛病”。村中間大伯家的黑狗,看起來毛順眼亮,一見著人就搖尾巴。但卻暗地里偷吃小雞。這可了不得。要知道,那個年代,小雞是相當重要的家庭財產。雞能生蛋,蛋能換鹽。雞是日常生活中活錢的主要來源。黑狗吃雞吃得隱蔽,它不僅吃了自家的雞,還吃了別人家的雞。直到某一天,被主人當場抓住。大伯心善,畢竟養了好幾年的狗,他舍不得殺。但又不能留著,便委托出門搞副業的人,將狗帶到江南去丟棄。三個月后,一只瘦得皮包骨頭的野狗進了村莊,直奔大伯家。大伯反復瞅著,最后認出了就是他們家的黑狗。他只好留下它。但這狗吃雞吃上癮了,惡習不改。大伯再次讓人給帶往江南。它又泅著江水,跑了兩百里路回到了村莊。如是者三,它后來死在了長途奔波而帶來的病痛上。它的尸體是在梔子河邊被發現的,頭朝著村莊。大伯在河邊挖了個坑,一言不發地埋了它。
村子里人說:“外面再好,都不如家好。你看那狗!”
很多年后,洪莊成了開發區的一部分。田地沒了,丘陵沒了,梔子河也沒了。我曾專門尋著舊跡,找到了那塊我記憶中的土地。站在那里,秋風蕭瑟,我不僅僅聽見了人聲,也聽見了混雜在人聲中的那些高高低低的狗叫聲。
生命
清晨五點,天光熹微。秋風中,村莊還一片靜寂。但這片土地上,一場莊重而盛大的送別,已悄然展開。所有人都沉默著,除了主事的偶爾交代幾句。聲音在這一刻成了多余。屋子外面,風吹著老槐樹,發出“沙沙”之聲,但它們傳播到屋內,卻更增加了靜寂的程度。父親穿上暗紅的袍子,格外冷峻。他頭戴孝帽,手里拿著白瓷碗,緩慢地出門,往左,再轉過老屋角,往東。一百米后,他到達剃頭大塘,下了塘埂,用白瓷碗舀起半碗水,雙手捧著,又沿原路回來。然后恭敬地放在壽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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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場關于死的儀式中,這叫“取水”。
離開的是我的祖母。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全程目睹死亡。
祖母那年已經八十三歲,在鄉下,在那個年代,她算得上高壽。她已生病半年,臥床不起。其時,我們家正在重新建造房子。孩子多,老房子不夠住了。因此,半夜,我們被喊起來的時候,房子還是半拉子工程。祖母已經坐在大椅子上,喉嚨里發出很大的咕嚕聲,就像灶間拉風箱一般。我縮在人群之后,有些害怕。祖母換了一身新衣,她久病的面容,蒼白,但卻平靜。她咕嚕了一陣,在父親和其他人的哭聲中,便沒了聲息。很快,祖母被移到了靈床上,也就是靠墻的一塊門板上。
那一刻,祖母好像還在。但三天后,父親從塘里取水回來,我突然覺得:祖母已經真正地不在了。生理意義的死亡,在村莊上并非真正意義上的離去。宣告離去的,是儀式,是合上的棺材,是進入的黃土,是所有人都離開墳山,重新回到村莊上的日常生活。
那一次,我沒有問。關于死亡的啟蒙,總是以猝不可防的方式出現。我由此知道:村莊上,一代代人就這樣離去。他們活著,是村莊的一分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世世代代,不斷綿延。而他們離去了,村莊還得一樣地活著。村莊還得勞作,還得生息,還得綿延。每個離去的人,都是村莊這部大書中的一個字,他們永遠在——生的時候,以直立的形式存在;死的時候,以消隱的形式存在。
但他們,都依然在看著村莊。這是村子里一代代傳下的規矩。
村莊是樸素的,因此對于死亡的理解,也是樸素的。后來,我也看到過村莊上許許多多人的死亡。在村子中間那條狹長的巷道里,曾經住著一位我的嬸嬸。當然,等到我在村里滿地跑時,她已經同我的伯父離婚了。原因是不育。她離婚后一直住在村子里,一個人,房間里黑漆漆的。廚房里的煙往往彌漫著,加上沒有窗子,屋內即使白天,也很難看清。她娘家已經沒了人。跟她往來的,也只有村子里一些善良的婦女。小時候,我們經常從巷道里過,都加快腳步。不知為什么,總感到害怕。有一天,孩子們發現:她的屋子的門被泥給糊住了。大家疑惑,稍大的孩子說:她死了。葬到山上去了。所謂的山上,就是丘陵地上的小土墩。若干年后,洪莊拆遷,我們家族遷墳,她——也在其中。一副窄小的木棺,一方小小的墓碑,標示著她曾經的生活以及與我們家族的關聯。每年清明,我們會去祭奠她。每次,我總想記起她的點滴。但是,哪有呢?她就像一滴水,落在黃土里。同樣是一生,卻令人唏噓。站在她的墳前,我總仿佛能看見她幽怨的眼神,在小巷道那木門前,遙遙地望著……
有死就有生。死是大事。生更是大事。只是大事的儀式感不同。死,莊重而幽寂。生,喜悅而開放。村子里每年總有幾個孩子降生,每個孩子的降生,都伴隨著紅蛋,糖果,三朝喜酒,有的還得做七朝,一百天,周歲。長大后,我驚奇地發現:生與死,在對時間的對應上竟是如此鮮明。孩子降生,叫七朝,一百天,周歲;但人死了,叫做七,百日,周年。前者,本身就透著股新生力量的靈魂;而后者,就如同燃燒的表紙,飛作白蝴蝶時,亦透著無邊的虛誕。村子里有孩子出生,女人們會聚在產婦屋內,男人們則在屋外的場子上聊天。特別是孩子的父親,雖然同樣在聊著天,抽著煙,但神情明顯是焦急的,期待的。他的手甚至發抖。一旦聽見屋內傳來“哇”的孩子的哭聲,他便急著往屋內跑。但跑到門口時,會停下來。他等著接生婆出來,然后告訴他:“生了個帶把的”或者“喜得千金呢”。
在村莊上,腆著大肚子,是女人們之間最大的話題。孩子們會期待著大肚子里跳出小娃娃。但粉嫩可愛的小嬰兒,真的被抱到眼前時,往往會讓孩子們吃驚:就這么個小不點,將來真的會長成像我們一樣的人?事實上,確實就有些沒有長大。有些大肚子的女人,連同她的孩子一道從村莊永遠消失了……生與死就這樣聯系到了一起,它們之間的界限也因之被打破。生之欣悅,很快轉成了死之悲哀。而也就在無數的死之悲哀中,才更能體現出村莊上的生之欣悅。
洪莊,我的啟蒙之地,它曾經是地球上的一個小村莊,一片小丘陵。
作者:洪放
名家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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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放,1968年生,安徽省作協副主席。文學創作一級。出版有長篇小說《秘書長》《追風》《撕裂》等,散文集《南塘》《幽深之花》等。小說曾發表于《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等,并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轉載。曾獲安徽省社科文藝出版獎、安徽省“五個一工程”獎、冰心散文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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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制:張燕 編輯:邵泉尉(見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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