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秋,北京的夜風透著涼意,豐臺鎮西后街的一扇木窗卻總是半掩。屋里燈光昏黃,三十多歲的江新德伏在舊算盤前清點廢紙張數,她抬頭望向母親時發現,對方的神色比天氣更冷。距離特別法庭宣判只剩數周,家里誰也不提那三個字——江騰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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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播里隔幾天就滾動播音,被告名單一次比一次清晰。起初,鄰居還會好奇探頭,如今連他們也學會沉默。江新德的同事龐春蘭來串門時,小聲問:“要不要去聽聽公審?”江新德把算盤珠往上一推,淡淡回了一句:“我爸罪有應得。”短短八個字,像釘子一樣釘在墻上,再無人追問。
時間往回撥二十年。1959年,空軍某師團部的舞會上,二十歲的李燕平第一次見到年近不惑的江騰蛟。那年他肩章上還是兩杠,中等身材,卻有股逼人的銳氣。李燕平出身工人家庭,參軍不久,佩一把醫用剪刀穿梭救護帳篷。舞曲停下,他遞過來一杯汽水,笑著說:“同志,辛苦了。”不久,兩人領取結婚證。七個女兒一個兒子,家里熱鬧得像早市,可在空軍大院,榮耀與憂懼總是并行。
1969年夏,林彪集團暗流涌動。李燕平奉命“考察”文工團人員,化名李巖隨江騰蛟南下。廣州、青島、武漢,她的登記本上密密麻麻寫著名字,卻很少知道背后真正用途。那時的她覺得自己“在執行重要任務”,心底竟隱約有些得意。1971年3月,江騰蛟急匆匆回家,低聲說:“林立果叫我去上海。”短短一句,改變全家命運。
“9·13”事件后,風向驟變。10月,李燕平被帶到空軍路線教育學習班;同月,江騰蛟遭隔離審查。漫長的問訊中,她交代了所知細節。四年后,李燕平被開除黨籍、行政關系下放湖北紅安縣監督勞動。南方水田里的螞蟥經常黏上小腿,她拿樹枝狠拍才能撕下。被太陽烤裂的田埂提醒著,她曾在京城享受過的便利已經灰飛煙滅。
1979年春,全國重新審查“林、江”體系關聯人員。李燕平獲準返京等待處理,只帶回一個舊皮箱。空軍大院早已住進新人,她只能借住在江新德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屋。母女倆常對坐無言,唯一能確定的,是江騰蛟的判決即將塵埃落定。
1980年11月20日晚,法院公告提前張貼。街口小賣部門口擠滿了議論的人,江新德買完醬油,遠遠看了一會兒,沒有上前。第二天她對車間黨支部說:“判幾年我都接受,死刑也行。”這番表態并非刻意裝硬氣,她深知父親曾在空軍里有多少人追隨,一旦罪名洗不清,留給家屬的只有更深的猜疑。
宣判那天,擴音器的嗡鳴聲蓋過冬日的風。江騰蛟最終被判有期徒刑十六年,剝奪政治權利五年。消息傳來,李燕平躺在舊木床上第一回睡過了自然醒。她被定為行政十八級,待遇參照退休干部。對外,她面無表情;夜深,她卻翻出泛黃的相冊,把八個孩子的幼年照片一張張理順,仿佛想找出哪里開始脫軌。
幾年后,江騰蛟被移送太原服刑,家屬探視被嚴格限制。江新德按規定每季度可遞一封家書,寫不超過三百字。她常在信尾補上一句:“身體要緊。”別無其他。母親偶爾添上一包削好的紅棗干,算是盡到妻子的心。
時間進入八十年代中期,政策日趨寬松。江騰蛟因病獲準保外就醫,住進太原郊區一所家屬院。院子里能聽到孩子們的鬧聲,也能聞到煤爐味,生活簡陋卻踏實。李燕平搬去照料,他倆再沒有談過過去的榮光,只討論蔬菜漲價、煤球質量。江新德帶著孫輩探望,進門時只是簡單點頭:“爸,吃藥了沒?”江騰蛟拍拍板凳示意坐下,眼角的紋路比往年深了許多。
不得不說,這個家庭最終得以保留完整外殼,已屬僥幸。空軍檔案館后來整理林彪集團材料,江騰蛟的名字依舊列在要犯名單,可同本案有關的絕大多數執行者早已散落各地,淡出公眾視線。至于李燕平,她的晚年薪金不高,卻堅持每月拿出一部分去資助烈士遺孤,“那是組織的孩子”,她解釋得簡短。
歷史留給個人的時空往往逼仄,一念之間的取舍,改變了無數人。江新德那句“我爸該落得這個結果”,既是對父輩的評判,也是對自身和未來的一種自保。她清楚,在奔騰不息的大勢里,私人情感終究讓位于國家法紀,而這一次,她選擇站在后者那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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