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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路長明
廣西田東丨黃海良(壯族)
我總以為,那條從縣城蜿蜒伸向老家山村的四十公里二級公路,是丈量親情的尺。車輪滾過一遍,便離家近了一程,窗外風物由城的規整漸次換成鄉的散漫,心也跟著一寸寸軟下來、暖起來。半個多世紀了,這條路載著我離鄉、歸鄉,周而復始,路面上的每一道舊痕,仿佛都認得我這游子的車輪聲。我數不清走過多少次,只知道路的盡頭,有兩盞愈來愈瘦弱卻始終為我亮著的燈——年逾九旬的父母,守著祖輩的舊屋,也守著我生命的來處。
我是家中長子,底下還有七個弟妹。早早便負笈遠游,在外讀書、工作、安家,成了那個“一年回來一兩次”的符號。家中光景,全賴弟妹們操持。父親的輪椅、母親顫巍巍的身影,成了我心底最深的掛礙,絲絲縷縷纏繞在每一次午夜夢回。這牽掛純粹而私密,我從未想過,也不敢奢望,會有旁人愿意涉足這片情感的腹地。
直到那個七月。南方暑氣正盛,蟬鳴撕扯著凝滯的空氣。幾輛小車悄無聲息地停在老家門前塵土輕揚的空地上,下來的竟是些我從未奢望在此地見到的面孔。有七十年代在隆林、西林、田林等縣一同抗瘧防疫、送醫送藥的老同行,皺紋里藏著當年的風霜與豪情;有八十年代在機關里,手把手教我公文尺牘的老領導,兩鬢斑白、發頂稀疏,眼神卻依舊矍鑠;更有九十年代在事業單位,與我擊掌相慶的班子成員。他們從田東、百色、南寧,甚至更遠的珠海趕來,如溪流匯入深潭,聚到這桂西北的偏僻山村。沒有預先通知,沒有隆重儀式,他們提著樸素的禮品、揣著鼓鼓的紅包,笑意盈盈地跨進門檻,圍坐在我父母身旁。一口口熟悉的鄉音,問冷暖、拉家常。陽光透過木格窗欞,將浮塵照成一道道光柱,光柱里,是父親久違的開懷,是母親眼角閃爍的淚光。他們拉著父母枯瘦的手,在堂屋貼滿舊年畫的墻前,拍下了一張合影。那一刻,舊屋里擁擠的不再是光陰的滯重,而是沛然莫之能御的暖流。我們全家浸泡在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而溫柔的善意里,感激得說不出話來。原來,那條我走了半生的親情之路旁,不知何時已悄然并行著一條更寬闊的路——由理解與記掛鋪就的友情之路。
然而,世間的溫暖與涼薄,總像山間的云,來得迅猛,去得也驟然。一年之內,我那相依為命的高堂如風中殘燭,相繼離世。巨大的悲痛像一座沉默的山,壓得我透不過氣。我選擇了最笨拙的方式承擔——封存消息,獨自吞咽。我總想著,生老病死是人人必經的劫數,何必用自己的悲傷驚擾朋友們安穩的晚年?直到一個月后,消息終究泄露。電話那頭沒有責備,只有一聲聲沉沉的嘆息,與掩不住的心疼。“這樣大的事,怎么不言語一聲?”那不快,并非怨我“打擾”,恰恰是怪我“見外”。他們總覺得,這份情分欠了,總得補上。
于是,便有了今年深秋的重逢。三部車載著那群老朋友,還有新增的原主要領導、廣東茂名的老同事,以及兩位縣直單位和鄉鎮的同行,共十位摯友,神色添了幾分莊重。他們帶來香燭祭品,肅立在父母遺像前,恭敬地上香、鞠躬。青煙裊裊升起,盤旋在老屋梁椽之間,仿佛溝通著陰陽,也連接著往昔與當下。禮畢,他們又變回我熟悉的舊友模樣,拉著已生華發的弟妹們在院子里敘話、合影。弟妹們一生困守山村,何曾見過這般陣仗,何曾體會過兄長在外竟有如此綿長深重的交誼?他們搓著手,一遍遍說著感激的話,眼神里除了悲傷褪去的惘然,更有一份與有榮焉的光彩。我望著這一幕,喉頭哽咽。父母雖去,但他們在天之靈看見這滿堂故舊情深,想必也會欣慰。友情,竟能以這樣的方式接續親情、告慰亡靈,讓一場告別少了凄惶,多了持重的溫暖。
祭奠完畢,不知是誰提議:“去蓮花山上走走吧,看看你當年‘戰斗’過的地方。”眾人紛紛附和。蓮花山是田東第一高峰,海拔千余米,如一枚青翠的印章鈐在故鄉版圖中央。五十三年前,我高中畢業,被大隊委以重任,赴蓮花山綜合場任副場長兼田七種植技術員,帶領各屯抽調的二十多位青年開荒種果、培育田七,風餐露宿,為發展大隊集體經濟揮鋤灑汗。于我而言,它不僅是地理的高點,更是青春與事業的坐標。年輕時的足跡,曾熱情而莽撞地印滿它的溝壑嶺巒。
山路蜿蜒,我們這群“老伙計”走得不快,走走停停、說說笑笑。往事在步履與喘息間一幀幀復活。八十年代初識時,大家多是毛頭小伙,在同一個系統里,為著如今看來微不足道卻當時奉若圭臬的任務,一起翻山越嶺、熬夜寫稿,簡陋的辦公室里,煙霧與靈感一同繚繞。那位老領導當年不過三十出頭,銳氣逼人,如今想來,他的苛責與提攜,都成了下酒的佳話。八十年代后期,工作調動、崗位變遷,有人成了我的上級,有人成了搭檔。在事業潮頭,我們有過為決策拍案而起的爭執,也有過達成共識后肝膽相照的協作。那些激烈的辯論、通宵的籌劃、成功后的歡慶、失敗后的互勉,都像山間礫石,被歲月流水磨去棱角,只剩溫潤光澤。九十年代,我們各自獨當一面,又在更大的系統內互為犄角。一起寫新聞報道、編著書籍,為某個術語爭得面紅耳赤;一同學習新政策,在觀念碰撞中彼此啟迪。興趣與志向如藤蔓交織,將我們緊緊系在一起。
終于登頂。秋風浩蕩,滌蕩胸臆。我們并肩立于山巔涼亭,極目四望:東面山巒起伏,如青色長龍在云海間若隱若現,向著天際飛騰;南望平馬鎮與右江輪廓在淡煙中寧靜渺遠,那是我們許多人成家立業、生兒育女的地方;西邊百色方向,一座座白色風力發電機如巨人矗立在遠山脊線,葉片緩緩旋轉,劃開現代詩行,那是我們未曾親歷卻由下一代書寫的歷史;北眺巴馬長壽之鄉藏于群峰環抱,峰巒真如待放蓮花,飽含天地清淑之氣。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老領導吟出杜甫的詩句,聲音混在風里,蒼茫卻有力。是啊,登臨此地,個人的榮辱得失、一時的順逆悲歡都變得渺小,被亙古山風吹散,而沉淀下來的,是身邊這些老友的情誼。白發蒼蒼的面龐上,刻著相似的皺紋——那是光陰的勛章。我們的情誼,不正像這登山之路?始于山腳不同方位,因緣際會便一同攀爬:走過陡峭的“七十年代”崖壁,越過錯綜的“八十年代”溝谷,穿過開闊亦暗藏風險的“九十年代”林莽,終于在人生的“山頂”匯合。途中,有人拉你一把,有人為你鼓勁,也有人曾與你為路徑選擇爭執,但我們始終望著同一個方向——事業與理想的峰巔,以及峰巔之上更遼闊的人生境界。
下山時,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交錯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我想起我們那個小小的退休群。天各一方的我們,散布在田東、百色、南寧、珠海、茂名……是現代網絡將散落的珍珠重新串起。群里不過十人,沒有熱鬧刷屏,沒有虛浮喧嚷,只有晨昏定省般的“早安”“晚安”,分享好文與養生心得時的認真,以及為他人成就由衷點贊探討的真誠。它不像有些大群那般時起時落、人來人往終至荒蕪,而是安靜恒定如深山古潭,水波不興卻深邃清澈,足以映照彼此靈魂。這份情誼經得起時間淘洗、耐得住世事變遷,只因我們共享的不是一時功利,而是半個世紀的生命重疊——那里有共同的青春、共同的事業、共同的精神追求,打下了厚重的基石。
回到老屋門前,暮色已合。朋友們告辭時,車燈劃破漸濃的黑暗,一如來時。我站在路邊揮手,直到尾燈光暈消失在山路拐角。世界重歸寂靜,唯有秋蟲啁啾。
轉身望向沉默的老屋,父母的氣息仿佛仍在梁間縈繞,但我的心已不再是最初那般被純粹親情捆綁的沉重與孤獨。那條回家的路,在我心中已然拓寬:一側依舊是父母恩情的綿長山脈,永遠是我生命的底色與歸依;另一側,不知何時已崛起另一道峰嶺——那是友情壘起的山巒。它或許沒有親情與生俱來的血脈相連,但一石一木皆由數十年的相知、信任、扶持與惦念,一磚一瓦壘砌而成,同樣堅實巍峨,足以讓我在人生風雨中倚靠,在生命晚景里瞻望。
夜色完全籠罩山村,星星點點的燈火亮起。我忽然覺得,那些遠去的車燈、老屋的窗光,以及散落在八桂大地乃至更遠處的群友家的燈光,似乎被一條看不見的線連著。那是一條穿越時空與地域的路,不在大地上,而在我們心里。路上沒有里程樁,卻印滿一生足跡;沒有收費站,暢通無阻的是毫無保留的真誠。
這條路,燈火長明。我們都將在這溫暖的光照里繼續前行,直到時光盡頭。愿這友愛之花,綻放在生命的每一個季節,直至最后的夕照,也絢爛成詩。
(2025年12月6日 南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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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海浪,實名黃海良,男,壯族,田東縣人。先后供職于某市事業單位和政府機關。曾在《右江醫學》《中國衛生事業管理》等省級和國家級雜志發表三十多篇本專業學術論文;在《右江日報》《海南特區衛生報》等發表近百篇新聞報道。已斂毫多年。近兩年對文學始感興趣,試涉新水域,臨藝海泛舟,讓心有個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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