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芝的大半生

林秀芝嫁給王老實那年，全村人都覺得她瞎了眼。

王老實人如其名，老實得近乎木訥。不會說一句哄人的話，地里的活計只能算勉強應付，腦子更是轉(zhuǎn)不過彎——別人家男人能跟著工程隊掙現(xiàn)錢，他卻只會守著幾畝薄田，收成稍差就只會蹲在門檻上抽煙，連句安慰的話都不會對林秀芝說。婚房是公婆留下的土坯房，四壁漏風，下雨天得用盆接著屋頂滲下的水，家里除了一張破木床和幾口舊鍋，再無長物。

剛結(jié)婚那幾年，林秀芝不是沒后悔過。逢年過節(jié)，看著同村媳婦穿著新衣裳，家里有公婆幫襯帶孩子、操持家務，她心里像被針扎似的疼。有一次孩子半夜發(fā)燒，燒得小臉通紅，她急得直哭，推醒王老實讓他去借輛三輪車送孩子去鎮(zhèn)上醫(yī)院，他卻磨磨蹭蹭半天，說“天黑路滑，要不天亮再去？”氣得林秀芝獨自抱著孩子，深一腳淺一腳走了十幾里夜路。

一路上，她無數(shù)次想過離婚。可看著懷里孩子滾燙的小臉，想到自己若是走了，孩子跟著這樣的父親，怕是連口熱飯都吃不上，便又把那念頭咽了回去。從那天起，林秀芝就像被抽了筋骨又重新立起來的野草，她知道，這家里，她不撐著，就真的垮了。

她開始沒日沒夜地干活。白天在地里忙活，晚上就去鎮(zhèn)上的小作坊剪線頭，一剪就是大半夜，指尖被針扎得滿是細小的傷口，沾了水就鉆心地疼。后來聽說縣城的建筑工地招女工，雖然累，但工錢高，她便跟著去了。工地上的活不是女人能扛的，搬磚、和水泥、搭腳手架，一天下來，渾身骨頭都像散了架，回到家倒頭就睡，連洗漱的力氣都沒有。王老實依舊是那副樣子，不會主動幫她分擔，你吩咐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做得笨拙，卻也實在，不會偷懶耍滑。

村里有人背后議論，說林秀芝這輩子算是毀了，跟著這么個男人，累死也過不上好日子。她聽見了，不惱也不辯，只是默默地把掙來的錢都攢起來，一角一角，一元一元，藏在床板下的鐵盒子里。那鐵盒子里裝著的，是她對孩子的期盼，是這個家的希望。

孩子慢慢長大，懂事得讓人心疼。知道母親辛苦，他從不跟別的孩子攀比，放學回家就主動幫著做家務，對著木訥的父親也沒有怨言。林秀芝把所有的愛都給了孩子，省吃儉用供他讀書，告訴他“只有好好讀書，才能走出這窮地方，不用像娘這樣辛苦”。

寒來暑往，十幾年過去，林秀芝的頭發(fā)熬白了，眼角的皺紋堆得像溝壑，脊背也因為常年負重勞作變得有些佝僂。但床板下的鐵盒子越來越沉，她終于攢夠了蓋房的錢。動工那天，她站在空地上，看著地基一點點起來，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王老實依舊在工地上忙前忙后，干著最粗笨的活，汗流浹背，卻時不時抬頭看她一眼，嘴角帶著笨拙的笑意。

新房蓋起來了，青瓦白墻，寬敞明亮。沒過幾年，兒子大學畢業(yè)，在城里找了份好工作，還帶回了溫柔賢惠的媳婦。婚禮那天，看著兒子穿著西裝，媳婦穿著婚紗，郎才女貌，林秀芝覺得這輩子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可她沒能歇下來。兒子媳婦工作忙，孫子出生后，沒人幫忙帶。林秀芝二話不說，收拾行李去了城里。帶孫子比當年打工還累，夜里要起來喂奶、換尿布，白天要推著嬰兒車遛彎、做輔食，一天下來，腰都直不起來。年輕時落下的風濕、腰腿疼，在城里潮濕的天氣里愈發(fā)嚴重，陰雨天疼得她直咧嘴，卻還是強撐著，怕兒子媳婦擔心。

好在兒子媳婦孝順。知道母親辛苦，他們下班回家就主動接手帶孩子，讓林秀芝歇著。媳婦總會變著花樣給她做可口的飯菜，知道她腿疼，特意買了按摩儀，每天晚上給她按摩。兒子時常跟她說：“娘，你這輩子太苦了，以后該享福了，別再這么操勞了。”

有一次，一家人坐在陽臺上曬太陽，孫子在旁邊咿咿呀呀地學說話，媳婦給她削了個蘋果，兒子握著她的手。林秀芝看著眼前的一切，突然笑了。她轉(zhuǎn)頭看向坐在另一邊的王老實，他正笨拙地逗著孫子，臉上是從未有過的柔和。

這么多年，她怨過、累過、絕望過，卻終究沒放手。這個沒情商沒智商的男人，或許給不了她愛情里的浪漫與呵護，卻也用他笨拙的方式，陪她走過了最艱難的歲月。而她，用一輩子的辛勞，換來了孩子的幸福，換來了晚年的安穩(wěn)。

夕陽透過窗戶灑進來，照在林秀芝布滿皺紋的臉上，溫暖而柔和。她知道，生活或許沒有給她最好的開頭，卻在她的堅守與付出中，慢慢鋪開了最踏實的結(jié)局。那些熬過的苦，流過的淚，最終都化作了青瓦下裊裊的煙火，溫暖而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