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6日《人民日報》大地副刊發表作家王富祥的文章《母親和茶染》,文中的“染一水”指的是成都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青城茶染”。
來了青城山,還可以順道去體驗一把“染一水”。
青城茶名氣很大,但很多人并不知道青城茶還可以給衣物染色。且看“青城茶染”的溫暖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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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和茶染
《人民日報》
2025年12月6日
文 | 王富祥
供圖 | 青城茶染坊
周末與文友驅車前往世界文化遺產地青城山,參加一場非物質文化遺產“青城茶染”線下體驗活動。在“青城茶染”第四代傳人朱睿示范下,一條條純棉小方巾、一件件白色休閑布衣經熬制的茶梗濃湯著色固色后,盡顯脫俗淡雅的天然質感。
布料進入板藍根茶湯里,隨即浸染出景泰藍的淺印。如果想要染出粉嫩色效果,就用紅茶慢火溫煮熬出的紅湯染汁浸潤布料。每一件拎出染缸的色彩和暗紋都是獨一無二的作品——有的像空中吹散的云朵,有的仿佛是涌動的流水,有的形如陳年的宣紙。經過技師精巧按壓、折疊、木夾后浸染出來的作品更是花色各異,有的鏤空留白,有的如花綻放,有的深淺有度凸顯出復瓣疊影的層次。
這場活動,勾起了我塵封已久的記憶。
回到家里我直奔書房,搬過木凳,踮起腳尖從書柜置頂的第六格取出一本相冊翻找起來。
這是一本專門存放童年和學生時代的老照片相冊。我要急于翻找的是一張八歲時的二寸老照片。這張老照片上的我,身著染色的純棉線毛衣。這也是我人生第一件線毛衣、第一張單人彩照,作為青澀的少年記憶,幾十年來歷經多次搬家,這本相冊如少年時代的影子一直伴隨著我。
閃耀童真的雙眸、稚嫩的臉龐……鏡頭中定格的這張半身照片,除了頭部占據約四分之一的畫面外,其余的畫面就是上半身這件耀眼的純棉染色線毛衣。
照片上的灰褐色已漸漸褪去色素,隱約可見原始照片的淺灰底色。其實這是一張黑白照片,灰褐色是照片印出來后用毛筆蘸上顏料涂上去的“彩照”,這樣帶有工藝性質的彩照已經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奢侈的手筆了。
印象中,這件灰褐色的純棉線毛衣是母親用廢舊的白色線手套拆下來的綿線編織成的。
那時,父親在公社建筑隊做木工活,每個月要領兩雙勞保白色純棉線手套。父親除了拆舊房時會戴手套外,平日干活總是舍不得用手套。久而久之,家里的一個小木盒里已積攢了二十多雙線手套。有全新的,也有用過了但成色還是大半成新的線手套。
有一天,母親決定把這些白色純棉線手套拆了,要給我編織一件毛衣。
那個年代到了冬天最冷的時候,大人小孩都是穿著厚厚的棉衣御寒,感覺像笨拙的小企鵝行動遲緩。穿毛衣既保暖又輕巧,這是何等幸福的事啊。八歲的我,開始關注母親編織毛衣的過程。
某天晚上剛吃完飯,母親便用父親使用的皮卷尺,從我的后背長寬量到手臂長度,末了又用皮卷尺在我腰間纏繞一圈丈量腰圍尺寸,最后仔細地將一串數字記在墻上一張年歷的空白處。
從此,母親開啟了平生第一次織毛衣的經歷。
母親先是將純棉線手套一雙一雙拆開,她把一個小方凳子倒過來,將小方凳子的四條腿作為固定的樁,手套上拆下來的線在四個樁上纏繞過一圈又一圈。每拆三四雙手套就扎成一把線圈,扎了整整七八把。最終有序地全部放進熱水浸漬過皂角液體的木盆中,搓揉洗滌、清淘干凈。陽光下,洗凈的手套線已經拉直,沒有了剛拆下來時毛絨絨的卷曲,白線上的污漬也洗滌徹底,還原了棉線的白凈,線圈懸掛在衣架上輕輕隨風蕩漾。
幾天后,見母親站立著再次把洗滌晾干的線套回倒置的小方凳子腿上,一把白線圈挽成線一個小柚子一樣的線團。
做木工活的父親僅花一頓飯的時間,將一段老慈竹鋸成一尺多長,再用木工斧劈成小竹條,然后慢慢削成幾根粗細一致的竹簽,最后在砂布上精致地打磨,就連竹簽的兩頭都變得圓潤光滑。母親從父親手中接過這幾根自制棒針,用雙手反復撫摸檢查一遍,滿意地點了點頭。
看似編織簡單的上下針,用三股線合為一股編織還是需要極大的耐心。母親編織好了一截,等我早上去上學前往我身上一比劃,感覺緊身了一點,幾個晚上熬夜的成果又立馬全部拆了重來。
編織完了腰腳、身架,記得織衣領時又費了好多周折,反復拆除重新編織了幾次。那時沒有網上教程,遇到問題總要帶著針線到鄰居阿姨家去虛心請教。好不容易編織完了主體部分,進入編織兩只袖子遇到的問題,甚至遠超前半部分工序中遇到過的難題,袖子肩頭的弧度涉及加針,從肩頭織到袖口需要減針,加多少,減多少,在什么位置加減,對母親這個第一次編織毛衣的家庭婦女,每一個環節都需要反復琢磨和驗證。
許多個夜晚,我夜尿時還看見母親在15瓦的白熾燈下埋頭專注地蘸著燈光,棒針上下翻動間,白色的綿線在棒針上下交織中從指尖滑過,是白熾燈熔化了夜色陪伴母親孤獨的剪影。我不知道熬了多少個這樣的夜晚,一件白色的純棉線毛衣終于大功告成。
早晨,母親拉過我的手說,“來試一下,看穿得不?”我快速脫下外套,穿上了毛衣。“走幾步,我看看——”,“轉過身,看看前面怎么樣!”我見母親的臉龐上終于泛起滿意的微笑,她點點頭,舒心地宣布“可以可以,染一水就可以穿了。”
我不知道母親口中“染一水”的含義。下午放學回家,才發現那件白色純棉線衣已經染成了灰褐色,比剛編織好時的白色好看多了。衣架上的毛衣掛在院子里晾曬衣服的鐵絲上,風一吹,吱吱吱地滑向靠近院墻的位置,像在做調皮的躲貓貓游戲。我欣喜地顧不得放下書包跑到母親身邊,好奇地問“是用什么染成這個顏色的啊?”,母親側身丟下一句“紅白茶和黃柏皮熬湯染的。”說完又去忙自己的事去了。
“原來茶水也可以染衣服啊?”我似懂非懂。
除夕當晚,當母親取出這件千針萬線編織的染色純棉線毛衣穿在我身上時,溫暖、喜悅、自豪、感激的復雜心情頃刻間在我臉上綻放出來。新年初一的早晨,我的父親母親牽著我到場鎮上唯一一家“太平照相館”拍了全家福。我腰桿筆直,面對鏡頭,拍下了這張身著染色純棉毛線衣的二寸單人照。
如今我撫摸這張照片,一股暖流在胸中久久回蕩,是我的父親母親用千針萬線編織的愛意溫暖了我的童年。而茶染這門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技藝,也曾以一種悄然無聲的方式,給我童年的記憶注入了一抹淡雅的色彩。
(發表時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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