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曉
臨近歲末,我們幾個曾經住在老街的老街坊相約,一起聚聚,吃頓飯吧。“哪天一起吃個飯”,成了我們在微信里、在街頭偶遇時的一句口頭禪,但一年之中,我們見面的次數也不多,更何況一起吃個飯。
這一次,我們把吃飯的地方定在了老街的老橋上。這座現已行人稀少的百年老橋是一座石拱橋,它橫跨在老街的河流上,有三扇孔眼,孔眼如幽幽的眼睛,凝視著橋下潺潺的河水,凝視著老街一代又一代人來來往往,它是老街人心里的“老祖宗”。
老街上的熱心人樊大哥把蜂窩煤爐子搬到了老橋上。他說了多次,家里掛著的那只金黃透亮的臘豬腳就是為我們老街坊、老朋友留著的。蜂窩煤爐子里的爐火,在老橋上燃得彤紅,它與此時冬日黃昏的晚霞呼應著。
從老橋上望出去,已經望不到天際線了。在老街的旁邊,新城的幢幢高樓拔地而起,把天際線不斷抬高。在老橋旁邊,還有一座立交橋,車輛呼嘯中,老街與新城完成著夢幻之中的穿越。
蜂窩煤爐子上,鍋里燉的臘肉咕嘟咕嘟響,一條老街的人都嗅到了香氣。87歲的鄭奶奶也蹣跚著來到老橋上,她拿來了家里的紅薯粉條,放入鍋里與臘肉一起燉上。
鄭奶奶的老伴生前是一個喜歡寫寫畫畫的老街“秀才”,一旦寫了古體詩詞,就找到我,讓我給提點意見,恭恭敬敬的樣子讓我好生感動。我也提不出來啥意見,只是連聲說:“好,好,好。”有一次,老頭兒上前緊握住我的手,身子顫抖,花白胡子抖動著,囁嚅道:“謝謝,謝謝你!”
老橋上的晚餐開始了,幾個老街坊喝著酒,絮絮叨叨著日常生活中的光景。這些日子里的煙火升騰,凝固成記憶的版畫。
樊大哥說,這一年里,已在新城安家的兒子兒媳,一次一次催促他和妻子也去新城居住。
新城的房子寬綽敞亮,老街的房子狹小暗淡,老墻上如長滿老年斑一樣的墻皮時常簌簌而落;新城馬路上連綿的綠蔭似穹,老街光滑的石板路包漿閃亮。
秋日的一天,樊大哥的兒子又一次催父親母親去新城居住,這一次兒子是動真格的了,他把父親母親睡的老木床搬出去,讓拖運垃圾的車運到了垃圾場。
平時脾氣溫吞的樊大哥發火了,他拍著桌子,大喊:“我走了,老街哪個來守,哪個來管?”
樊大哥18歲那年來到老街上的供銷社工作,退休后就和老伴住在當年單位分配的老房子里,老房子下面是賣種子、化肥等農用物資的老門市。
樊大哥守著他的老街,如黃葛樹四處攀爬伸展的枝丫根須,老巷子里、老墻上也蔓延著樊大哥生命的根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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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老街遭受特大洪水襲擊,滔滔洪水翻過了老橋橋帽。洪水過后,老橋無恙,頑強聳立,樊大哥帶領一群老街居民佇立橋頭,給老橋深深鞠躬致意。
老街上的棉匠、畫匠、篾匠、剃頭匠、鐵匠,這些老手藝人,都是樊大哥的老朋友。每年除夕夜,樊大哥都要到老橋上坐一坐,他是老巷子里最后的夜行者,沿街來回走動巡邏的他,是老街除夕夜里一個溫暖的身影。
樊大哥平時最喜歡去鐵匠鋪子看順娃子打鐵。爐火熊熊,錘聲悅耳,樊大哥倚在門框邊,爐火鐵花映紅了臉,他目光怔怔地望著順娃子揮舞鐵錘打鐵。有一天,順娃子對我說,要不是有樊大哥他們這些老街人的陪伴,他的這門打鐵老手藝早就丟了。
埋頭喝酒的向大哥,在老街上擺了一個小吃攤,賣豆漿、油條、小湯圓、豌豆粉、青菜瘦肉粥……向大哥的兩個兒子做生意掙了不少錢,最小的孫子去年博士畢業后留在北京工作了。向大哥舍不得老街的房子,他的房子就在黃葛樹旁,黃葛樹的枝葉伸展在他家窗邊。向大哥常說,他的肺活量大,是因為黃葛樹青翠蓬發的枝葉滋養了他的肺葉啊!
向大哥給大家輪流敬酒,一口一句“我們老街人”,一口一句“我們常往來”。老街上的畫像人黃師傅平時一般不喝酒,這天晚餐他喝了滿滿一杯白酒,醉意闌珊中,他一把摟住向大哥,說了一句:“必須的,一輩子!”
我18歲那年來到老街的一個小單位工作,三十多年過去了,老街的節奏已成為我生命時鐘的一部分。如今,80歲的媽媽還一個人在老街的老房子里生活,而我供職的單位已搬遷到了新城,但每一周,我總要到老街走一走,老街治愈著我的慌亂與焦慮,這里是我心田的安臥處。
梭羅在《瓦爾登湖》里說:“我希望活得深刻,并汲取生命中所有的精華。”老街的生活,就是我汲取生命中所有精華的地方。
這老橋上的一次晚餐,是我們幾個老街人的一次精神盛宴。
(作者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供職于重慶市萬州區五橋街道辦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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