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圍壓抑：臨摹徐渭自作詩《白燕詩四首》狂草長卷并附詩文解讀

今天臨摹了徐渭《草書白燕詩卷》，真正體驗到書法家的名不虛傳。徐渭不但是書法家，而且是詩人畫家。他自稱書法第一，真不是夸口，但是，他是詩作，也相當不俗。徐渭是將詠物詩推向哲理高度的杰作。《白燕》這首詩也是徐渭自己非常滿意的詩歌作品。目前，有草書長卷和行書立軸兩個書法版本，尤其行書是長2米多的長軸條幅。如果不是自己非常滿意的作品，怎么會反復書寫呢？
我臨摹的正是狂草《白燕詩》卷。
徐渭這首詩以“白燕”為核，總共有三四首，可能不是一次創作完成的，草書長卷實際上三首詩，但是作者落款云是四首。
我們先從書法藝術創作的角度，簡單說說書法作品的藝術價值。我個人認為，這件書法作品完全可以代表明代狂草書法創作的最巔峰，因為這件書法作品的爆發力特別的強，是一件書法詩歌完璧的藝術作品。
這件書法作品有一個很大的特點，是在一張較窄的紙上寫的長卷，高度只有30厘米，長4米余。
但是，徐渭在創作的時候，卻能夠運籌帷幄寫的自由奔放，同時也把一些壓抑感寫在了里邊。
例如有些字寫的很壓縮，仿佛承受了巨大的包袱。
雖然草書里邊壓縮一些字，夸張一些字，這是很正常的手法，但是徐渭的這件草書狂草作品，我們不能不說，它采取了適度的藝術手法，才是的原本就很窄的空間，有了很大的余地。
比如說，“趙妃雪夜待人歸，孤回”這這兩行字“雪夜”兩

個字有所壓縮，尤其是孤回的“孤”壓得很窄很窄。這樣的例子很多，通篇給人感覺是他處理空間的藝術上，不但沒有因壓縮而感覺壓抑，反而有一種疏可走馬咫尺萬里的從容，而且筆法變化非常豐富， 穿插映帶，如茫茫叢林，如身臨無邊落木，點畫之間爆發力此起彼伏，如驚濤駭浪拍打與亂石。
而壓縮這一手法，居然也體現在落款上，與正文遙相呼應，既和諧統一，有意猶未盡。

例如，四首詩的“首”字就已經被壓縮下去了。

還有內史的“史”也是被壓縮下去了，這樣的處理方法應該說與許徐渭時的心境是有關的，同時，與這件作品橫式的高度和寬度也是很有關系的，因為它的高度只有30厘米，這樣，他不得不把字數稍微壓縮一下，那么一行里邊的字數，就不會單調，因為30公分按照常理來說，也就是寫大字的話，也就是寫三四個字，再大一點，只能寫一兩個字，這樣呢，寫一個長卷，它的氣勢和血脈，就會有所削弱的。
要把一件草書寫得氣勢磅礴，必須有放有收，在收的基礎上，也有了放的空間，而且放的地方很多，比如說這幾個字：

“有輝光”這幾個字就占了一行，除了“有”寫的比較壓縮之外，輝和光兩個字，都寫的較為開張，尤其是“輝”字寫的更開張。
所以說在一篇書法作品里邊，尤其是狂草，如果沒有壓縮就沒有開張，如果都是打的很開，沒有壓縮，也就沒有疏密的節奏變化了，那么在徐渭的《白燕詩》狂草作品里邊，最有特色的一個是他的章法上，一個是他的筆法上。
章法上面把壓縮和開張都做到了恰如其分的極致，筆法上面，他把筆法的使轉用到了極致。同時，它的每一個筆法都是具有很強的爆發力的，這是徐渭書法在明代書法史上占著重要地位的所在之處，因為我們縱觀明代所有的寫狂草的，包括王鐸，董其昌這些人，他們的書法作品的點化爆發力，其實是遠遠不如徐渭。就這一點來說，徐渭遠遠超越同時代人數百年了。
這足以讓他占在大師的位置上，不可動搖。
我們簡單的說兩句，關于徐渭的創新的問題。
徐渭是在傳統的唐系書法體系里邊走出傳統建立創新坐標的大師。
他早年的書法受到顏真卿書法的影響非常的深，比如說行書版本的白《白燕詩》，就是顏真卿的筆法非常的深厚的作品例證。

而且他把顏真卿的筆法都做了具有爆發力的創造，這也是徐渭書法在用筆上面超越前人的創造性標志。
筆法能不能產生爆發力，是你的表現力的重要標志。徐渭做到了這一點，開創了這一點，這對于我們當代的書法創新來講是一個重要的思考課題。
今天我們很多人瞎創新，亂創新，盲目崇拜西方藝術觀念，其實就是對傳統不夠尊重，對傳統的認知還非常的膚淺，是借助于現代美術或西方美術觀念，來理解書法創作的，這是完全背離了中國書法以筆法為基礎的核心，以文學為魂的核心價值觀。
沒有筆法為基礎，我們永遠在書法的創新上是站不住腳的，沒有文學我魂，書法永遠不會有生命性的高昂的價值。
徐渭的創作經驗給我們提供了這樣一個啟示：只有深入傳統，而且是超越傳統才能夠創立自己不可動搖的大師地位。
由于徐渭的《白燕詩》狂草作品是書法和詩歌同輝的藝術創作，因此，有必要了解一下這首詩的創作。
這四章詩層層遞進，構成一個完整的隱喻體系：從祥瑞象征，到孤高宿命，再到精神超脫，最終歸于紅塵無奈。第一章 （起興·祥瑞） 現世榮耀 （白燕作為世俗祥瑞） 1. “天子郊禖”：典出《禮記》，帝王祭天求子之禮。喻白燕現身為皇家祥瑞。 2. “輕翰掠雨”：狀其形，翅如綃，尾如練，突出其珍稀華美。 3. “白云鄉”：既指海上仙鄉，也暗點其本真歸宿。 入世之榮。描繪白燕受盡恩寵與贊譽的“高光時刻”，但尾句已伏“易沒”與“歸去” 之念，為下文轉折埋筆。
第二章 （承轉·孤絕） 同道孤絕 （白燕的孤獨命運） 1. “伴侶自應稀”：直言其天生孤獨，世間難容。 2. “漢將玉門”：暗用班超“但愿生入玉門關”典，喻有志之士老來方得歸鄉的悲壯。 3. “趙妃雪夜”：或化用漢成帝皇后趙飛燕“雪夜待帝”典，喻才美者的寂寞等待與無依。 命運之困。揭示白燕（及同類人）的本質處境：前路漫長（海路空長），知音難遇（遇亦非），唯有孤獨堅守與等待。孤絕感驟升。
第三章 （躍升·超脫） 精神超越 （掙脫世俗羈絆） 1. “孤回夏日”二句：以“寒雪”喻其白，以“羽衣”喻其仙姿，在時空調轉中彰顯其超凡脫俗。 2. “朱門無可托”：全詩詩眼。決絕宣告權貴之門不足依憑。 3. “玉樓天上”：用李商隱《李賀小傳》“白玉樓”典，指天才的歸宿在天上仙界，呼應首章“白云鄉”。 出世之志。完成關鍵的精神躍升：從對世俗認可的追求，轉向對內在高潔與精神自由的絕對皈依。這是徐渭自身“不遇”卻“不屈”的吶喊。
第四章 （合題·悲憫） 紅塵映照 （高潔與塵世的對比） 1. “沖花泛羽”：白燕在群芳中飛翔啄食，高潔者仍需在塵世覓食，暗含生存之艱。 2. “云母屏”“水晶簾”：華貴居所反襯其“單棲渺”與“片影涼”的清冷孤獨。 3. “西園蝴蝶”：庸碌凡俗的象征，恣意弄粉，玷污海棠（美好事物）。 現實之悲。精神超脫后，回看塵世，只剩悲憫與冷眼。白燕的潔與世間的濁（蝴蝶飄塵）形成尖銳對比，在繁華（素壁紅芳）中透出徹骨的蒼涼與無奈。
這組詩是徐渭靈魂的精準自畫像：白燕這個虛擬的文學藝術形象，就是徐渭自身的藝術演繹。
她才華絕世，出身清寒，被視為異才卻終生困頓，與世格格不入。
徐渭借白燕這個藝術形象，完成了對自身悲劇的審美超越。現實的“無可托”催生了藝術的“任高飛”。這份極致的孤高與狂放，正是其草書藝術縱橫跌宕、生命噴薄的精神底本。
這四首詩絕非簡單的詠物，而是一次以生命血淚寫就的、關于天才的孤獨、掙扎與不朽飛翔的精神史詩。書卷中飛舞的線條，正是詩中白燕也是徐渭掙脫一切束縛、直擊九霄的軌跡。
從徐渭《草書白燕詩卷》 的墨跡來看，他在書寫時章法、筆勢、布白都有明顯停頓或轉換，形成自然的段落感。書法線條的疾徐、輕重、疏密變化，與四章詩的情感脈絡高度同步。尤其在書寫第三章核心句時，筆勢往往最為狂放不羈，印證了這是情感的爆發點。
最后說說，關于詩作創作具體年代，學者一直了無定論，由推其當在萬歷八年之后紹興博物館藏草書白燕詩四首卷（實為三首）。該詩所作年月，約為萬歷八年，時徐渭客幕京中。
是時徐渭因與翰林院中的同鄉好友張元忭關系惡化，遂感失落而無所托， 乃心情郁悶之排遣。
然而，這四首詩好像不是一次完成的，至少不是同一天寫的。除草書《白燕詩》長卷，尚有行書大尺幅立軸存寧波天一閣博物館。

徐渭草書《白燕詩卷》，釋文如下：
1.西飛歲歲侯青陽。花發名園何處藏。
天子郊禖呈瑞色。主人臺榭有輝光。
輕翰掠雨綃初剪。小尾流風練愈長。
萬里東歸看易沒。海天元是白云鄉。
2.一時伴侶自應稀。海路空長遇亦非。
漢將玉門投老入。趙妃雪夜待人歸。
孤回夏日搖寒雪。漸下秋空見羽衣。
卻說朱門無可托。玉樓天上任高飛。
3.素壁紅芳照苑墻。沖花泛羽唼群芳。
霜迷萬瓦單棲渺。草綠千堤片影涼。
云母屏深低縞袖。水晶簾動拂流黃。
西園蝴蝶渾無賴。暗粉飄塵上海棠。
白燕四首。書似鎮南朱內史一笑。天池徐渭。
今天臨摹的徐渭狂草《白燕詩》長卷。

附錄《白燕詩》長卷墨跡全本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