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牟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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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我對門的農業局的林局退休沒多久,便因病去世了。我跟林局不是一個單位的,搬過來五年,我們兩家很少往來。我在縣城一中上班,常年任班主任,早出晚歸,時間不一,碰面的機會不多。
林局走后,他妻子王姐剛好從會計事務所退休,準備去遠方的大城市,兒媳生了二胎,需要她幫忙看孫子。臨走,王姐將老家的婆婆接來,安頓在空出的樓房里。
王姐走前的晚上,敲開我家的門,進來對我說:“老弟,我明天要去兒子那兒了,我婆婆過來住,老人腦子有些不好使,記性不好,希望你們一早一晚幫忙照看一下,我怕……”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一副心思重重的神態。妻子趕緊讓王姐坐下說。
王姐說:“我思考再三,只好張口麻煩你們,不好意思!”
我說:“沒問題,你放心走。”
她拿出一把鑰匙給我,說:“麻煩了,有事打電話。”
我不想拿鑰匙。她說:“沒關系,我相信你們的為人。再說,老人沒有貴重東西,她有幾個錢也裝在布兜里。我原想讓她去敬老院,她死活不肯。帶著她一起去吧,兒媳家又住不開,難死我了。”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又是舉手之勞的事兒,我痛快答應。接著,我和妻子跟著她去了對門,先熟悉熟悉老人。
老太太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見我們進來,招招手說:“快點坐下,你們吃飯沒?沒吃,我熬的小米稀飯,還有餃子,你們嘗嘗!”老人滿臉笑開花,眼神柔和,不像失憶的人。
王姐指著我們說:“這是對門我大兄弟和弟妹,媽,你好好看看,以后,有什么急事,找他們幫忙!”
“好,好,遠親不如近鄰,俺知道了,你放心去看孫子吧!”老人拍手,告訴我,“俺孫子又有了第二個重孫子,忙不過來呀!俺老了,要是擱年輕時,俺也能看兩個三個的。”重孫子的話題,讓老人打開了話匣子,仿佛有說不完的話。
“媽,別說這個了,您看看電視吧!”王姐依舊一臉發愁的樣子,原來細膩的鵝蛋臉上滿布皺紋。我曉得,這棘手事兒,雖然理順了,但在為人兒媳的立場上,她還是為不能盡孝而自責愧疚。
邁出鄰居家門,王姐跟在后面,再次感謝說:“大兄弟,不好意思,添麻煩了。”她又小聲說,“我家那位去世了,婆婆不信,老說他出差了。她要問起來,你就隨她說吧!”
我應著:“好的,有我和妻子照顧大姨,你盡管放心。”
王姐走后,我和妻子天天晚飯后去看看大姨,早晨上班前也去跟她打個招呼。
老人飲食簡單,早、晚稀飯加饅頭、包子、苞米餅子,一日三頓都有一盤炒瓜齏絲,中午炒土豆絲、西紅柿、芹菜等,吃不完,晚上接著吃。老人不吃肉,尤其喜歡吃韭菜雞蛋餡餃子。她的身體還好,上下二樓,不急不緩,呼吸順暢。看得出,長期勞動給她打下了結實的身體底子。
星期六傍晚,我下班后回家,走到二樓,見大姨愁悶地坐在門前的腳墊上。她看到我,見了救星似的說:“大侄子,俺的鑰匙丟了。”
我扶起大姨,問:“您都到哪兒去過?”
“俺就在小區門口曬了一陣日頭,哪兒也沒去。”
我安慰道:“不急,你可能把鑰匙丟家里了。”
我拿出她家鑰匙,打開門,大姨隨后進來,低頭一看:“喲,鑰匙真在家里。”原來,大姨把鑰匙擱在玄關鞋柜上了。
我剛要走,大姨拉住我說:“大侄子,你在門口安個燈吧。晚上黑燈瞎火的,找不著家門。”
我說:“有應急燈呀,大姨!”
“俺怎么打不開?連個開關也沒有。”
我笑笑說:“你得弄出動靜,跺跺腳,它就亮了。”我給大姨做了個示范。
她搖搖頭:“不行,俺腿疼,不敢跺腳。”又小聲說,“俺那兒子也腿疼,不敢跺腳。”
我想起來,林局有糖尿病,有一條腿拖不動,這事印在了大姨的腦子里。
我馬上去商店,買了一個節能燈泡安上,晚上時刻亮著,白天關了。
大姨說:“這回好了,你林哥能找著家門了。”從那天后,大姨每天晚上都不關門。我問她,她說,忘了。給她關上,不定啥時候,她又打開了。時間長了,我追問:“大姨,咋就記不住關門?”
她的目光落在門外,仿佛在尋找啥。然后,小聲說:“給你林哥留個門兒,省得他回家看不見。”
大姨腦子里的林哥還在。我擔心老人真的是失憶了,但有一點,老人出門,不管走多遠,都能記著回家。
半年后的一天,大姨見了我,忽然問:“你也住在這個樓上?俺兒子快回家了,他去北京出差了。”
我湊近大姨,說:“我是對門的你大侄子,你好好看看。”
她瞪大眼睛,尋思了很長時間,說:“對了,俺想起來了,你和俺兒子住對門。”她哆哆嗦嗦掏布兜,掏出一個白亮的銀質小狗,“你看,這是俺兒子小時候戴的,俺給他收拾著,等他回來,戴上。你聞聞,有他的味道呢!”
我打電話給王姐,說了大姨的情況。她說,再觀察觀察吧,要是完全失憶了,就只能先送去敬老院。聽我說去敬老院,大姨竟然哭了,邊哭邊說:“俺腦子好使,俺要跟兒子住一起。”
第二天,我上班前到大姨家,跟大姨打招呼。大姨拉著我的手,說:“大侄子,俺認你個兒子吧?俺不知咋的,見了你,就像見了兒子。”
我點頭應道:“好啊,大姨,以后您就是我媽!”
從那天起,晚上睡覺前,我跟妻子輪班去陪伴大姨。我們一進門喊聲“媽”,大姨應聲,拉我們坐下。她見了小區的人就說:“俺兒子回家了,俺跟兒子兒媳又住一起了。”
小區的人說,這老太太癡呆了。
老人有沒有癡呆,只有我和妻子清楚,有愛的大姨怎會失憶呢?
(作者為中國作協會員、高中退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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