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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下班,同事們說要去收藏已久的“排隊王”歐記大排檔。“大家吃辣可以么?” 小王群里問了一嘴,“這家主打江西菜,辣得很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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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菜?我這個浙江人突然來了興致。要知道,在浙江人的飲食生活里,最不為人知的秘密之一就是:我們其實是吃著江西菜長大的。
無論是寧波紹興還是臺州溫嶺,無論街頭巷尾還是菜場小區,你幾乎都能在步行15分鐘的距離里,發現某個藍/紅底白字的“江西小炒”,是大面積存在于浙江的“特產”。不過要說辣——我從小吃到大的江西菜,倒不至于“辣得很上頭”。
7點半,站在朝陽大悅城的這家“北京首店”門外,我們被告知要等25分鐘左右。燈箱上,被赤紅小米辣裹挾的虎皮雞爪,以及幾乎沁潤在辣湯里的蟹腳撈粉,映照出同事們興奮的臉龐。“雞腳一定要吃,能辣得頭皮發麻;還有澆汁小黃魚,之前某某來的時候說,自己吃到嘴都腫了還停不下來!”
“我們要不要試試最近很火的那個江西辣挑戰?看誰能堅持到最后。輸的人買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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辣味不斷從大廳沖出來,我開始有點懵。跟我之前在浙江吃的“江西菜”完全不是一回事,這回怕不是碰到正宗的了?看著明檔廚房里鍋氣蒸騰、火爆顛勺的景象,我才明白,以前吃的應該都是“溫和版”。
川菜、湘菜都輪流火過一遍了,現在怎么終于“辣”到了江西菜?上?這股越辣越瘋狂的趨勢,似乎不只是人們口味的變化,還有些其他的信息,暗潮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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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菜一直都是食物鏈里的小透明。
就說我老家,哪怕江西小炒遍布大街小巷,喂養過每個不想燒飯的日子,提到浙江美食,還是沒人會想起它。江西小炒們呢,也像商量好了似的,死抓“低調”內核:藍/紅底白字,一串老板的電話,沒有名字,沒有品牌,路過也沒人會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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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能看出點“江西”影子的,大概只有墻上那幾十道寫得滿滿的菜名。可即便這份菜單,也好像努力收著自己的個性。
浙江人從小吃到大的“江西小炒”里,找不到拌粉、蟹鉗這些“標配”的。它不玩辣到跳腳那一套,端出來的,全是浙江人自己的心頭好——跟江西“紅辣椒炒青辣椒”那股生猛的勁頭,實在不太搭邊。

比如我最愛的干鍋牛腩,完全顛覆了我對牛腩的固有印象。高溫逼出牛油淡淡的奶香,筋膜收縮,把肉香和油香緊緊鎖在一起。蔥姜的香氣隨著熱度一個勁兒地往上躥,用筷子輕輕一拌,那股子帶著鍋氣的熱浪直撲上來——光這一道菜,就夠我干掉兩碗米飯!
另一道干鍋臭鱖魚,那股發酵后的異香,被小火慢慢煨著,不是一下子炸開,而是一陣一陣、綿綿密密地往你鼻子里鉆,勾得人心癢。
家常油燜茄子也夠見功夫。本地嫩茄,經絡軟,外皮薄,自帶鮮甜味。油里一把辣椒炒紅,蒜不必細碎炸出香味,下茄子,香辣浸潤茄子,米飯殺手是也。還有那碗芋頭湯,細膩綿滑里透著豬油的葷香,頗有幾分江浙名菜芋艿羹的神韻。至于剁椒魚頭、糖醋排骨、回鍋肉……滿墻的菜看下來,簡直和印象里的江西沒有半點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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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為什么要叫“江西小炒”?這背后,大概是江西長期以來的“失語”地位。
江西地處內陸,不沿海、不沿邊。它東邊是長三角超級經濟圈,南邊是珠三角制造業中心,北邊是中部產業重鎮,東南角還有以擅長做生意出名的福建。從地圖上看,這里仿佛被中國經濟最強組合包圍的一塊緩沖區,是目光掃視時永遠被忽略的空間。加上這里四面環山,所有外聯的交通線都必須“翻山越嶺”,局限了不同時期經濟的發展。一來二去,提到江西,外界能想到的除了景德鎮的瓷器,南昌起義,似乎就沒有太多了。
好在凡事有弊就有利。長期失語的江西,也造就了一群愿意不怕吃苦,愿意拼搏,厚積薄發的江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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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布浙江的“江西小炒”,創造它們的還真的是江西人。
他們大多來自江西東部的景德鎮樂平或上饒,長期和江浙地區商貿頻繁。鐵路汽車將他們帶出江西,一路從家走到浙南,又走遍浙江。隨著扎根江浙滬的人越來越多,吃飯問題也滿滿的凸顯出來。江浙喜甜咸,江西人好辣,特別是最靠近的鷹潭、上饒,來浙江的人最多。他們一年回不了幾次家,對家鄉的口味愈發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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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細心的江西人察覺到這一點,便憑借從別家大排檔看來的幾個江西家常菜炒法,盤下個小店,在老鄉多的地方開始了嘗試。慢慢的,因為老表的熱情,菜價的實惠,開江西小炒賺錢的消息傳回了老家,成群結隊的江西人就干起餐飲這一行。
打工人為自己開的小館子,沒有高級的石耳燉雞,也沒有宴席的砂鍋甲魚。他們只會做下飯菜,也只愛吃下飯菜,把辣作為主基調,專攻量多,下飯,實惠,為底層打工人創造一片“獨樂樂”的安全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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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超過40的菜價,說雞就是整雞,說魚就是大魚,還量大新鮮:早上菜市現殺的活雞,切小塊下油鍋,與辣椒同炒,雞不是頂級水平,但從菜市場到鍋里的時間不超過4小時。一條活魚,全須全尾,實實在在,味道雖然不及頂級飯店,但是誠意滿滿。
便宜的酸辣雞雜最為解饞。與雞販子保持良好關系,當天最新鮮的雞雜就獨留給你,新鮮雞雜處理起來最為復雜,要反復洗去味,再焯水撇去浮沫才行。青紅辣椒加泡椒,鮮辣酸香,雞雜切的細,火給的足,洋蔥增香的同時又提供淡淡甜味,溫和了辣的刺激。油脂的香氣包裹內臟的脆韌,嘎吱嘎吱,再來一勺酸辣湯汁拌飯,直呼過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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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小炒,大排檔風格,夫妻二人經營,老板娘既是點菜員又是服務員,還要充當賬房和停車協調員。辣椒罐子和醬油醋是每張桌子的必備,幾包被抽的就剩薄薄一層的紙巾被卡死在槽里,不大的煙灰缸被隨意的放在桌子一角,地上用暖壺裝著熱水。
店面雖不大,也是要啥有啥,努力做到為一切進入店里的人提供最全的體驗。食客中有辛苦一天,一菜一酒報平安的工地工人;也有拖家帶口,獎勵考試100分的年輕爸媽;但更多的是本地年輕打工人。在這里,他們可以放棄形象,揮汗如雨的啃鴨翅,你能看到生活不易的眼淚,也能看到陌生花臂大哥和你舉杯。
這么說來,江西菜在今年突然火遍全國,似乎就有跡可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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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飲專家們說,餐飲行業正在陷入本世紀以來最嚴重的危機。
企查查數據顯示,2024年全國倒閉的餐飲公司數量達到近300萬家,創下歷史新高。在北京、上海、廣州和深圳等一線城市,每個月,每十家餐廳中就有一家關門,在有些月份,關閉率甚至超過15%。
美團核心本地商業負責人也在今年一次會議上提到,2025年的堂食客單價已經非常接近2015年。一夜回到十年前。紅餐大數據顯示,截至2025年8月,全國餐飲大盤人均消費已經降至36.6元,較2024年同期下降7.7%。
這些信息都在指向同一個消費趨勢:降價,或本就實惠的菜系,才能在這個時代生存下來。這也是為什么,近半年來不同餐飲連鎖井噴式推出所謂“窮鬼套餐”,薩利亞等以實惠為代表的餐廳突然爆火。
而江西菜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也終于贏來了自己的契機。
飲食人類學家曹雨在《我的美食向導》里說,辣是一種具有社交屬性的痛覺。“一起吃辣,一起汗流浹背,一起儀態盡失的情況下,你就會感受到一種,同甘共苦的一種共情,這種共情就是,人的一個基礎的紐帶,更是一個社交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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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菜的辣,是種可以激發人類生存本能的原始痛覺;江西菜的實惠,又能將這個時代口袋不富裕的打工人輕輕包裹。于是,當心中的郁悶無處發泄,生活的壓力無法抗抵,江西菜就成了中年人精神世界里那一抹微妙的自由。
辣得疼么?是真疼。但在這番良性的疼痛自虐里,中年人似乎又能找回一些抗噪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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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西辣挑戰的熱度達到了7.5億
8點15分,我們坐進了歐記。空氣中彌漫的咸辣味,先于味蕾刺激著神經。“最后問一遍,有人要減辣么?” 同事最終發問,得到統一的搖頭。很快,雞爪、小黃魚、蟹鉗等特色菜在紅色赤醬的辣汁里閃亮登場:
炸的酥脆的小黃魚,吸滿了醬汁。我一口半只,斯哈不停,也咀嚼不止;
蟹鉗拌粉,絕對不能“吸”,辣會順著呼吸道嗆進鼻腔。嘴唇很快就紅了,一起紅的還有每個人的臉頰。汗開始沁出,熱氣開始在桌中升騰;
雞爪是辣中王者,此時嘴已經麻了,完全感受不到存在,只有偶爾的冰啤酒,才能喚回活著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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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沒有一個人叫停。我們一行四人,在這桌辣味里,釋放著隱藏在身體里的每一寸壓力。
突然,我想起曾經在家邊江西小炒看到的一個畫面:
那也是四個中年人,從頭到腳沾了不少水泥灰,都干了。腰間是老式的手機包,褪了皮。桌邊地上,雪花的瓶子隨意放著,一盤花生米,一個干鍋花菜,一個辣子雞,再來一支下飯煙。
吃著菜,其中一個從懷里掏出半瓶白酒。瓶子是塑料的,擠壓得變了形。他擰開給其他人滿上,“這是老家帶來的,后勁好著嘞,工地不允許喝酒說怕生產事故,但我喝了這酒干活更帶勁!”隨即轉向正在刷抖音的老板娘,“老板娘,加個回鍋肉,要肥的,整辣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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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正是平行世界的我們么?哪怕日子再難,也無法停止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只不過這個時代,我們重新分配了預算,在更實惠、更實用的江西菜里,找回屬于生活的精彩。
本期作者|林泓毅、梅姍姍
編輯|斯小樂 視覺/創意|BOEN
攝影 |@帶你吃遍寧波、@在南昌、小紅書@221B、@吃飯嘎嘎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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