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菡萏開含露重，紅蜻蜓去帶香飛——記乾隆年間兩廣詩人黎簡

黎簡畫作黎簡畫作黎簡畫作黎簡畫作

白菡萏開含露重，紅蜻蜓去帶香飛

——記乾隆年間兩廣詩人黎簡

黎簡，清朝著名詩人，1747年生于南寧。但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廣西的地方記憶卻出現了斷檔，于是，我在邕州大地追尋黎簡的足跡：在大塘、南曉的連綿群山，尋找雙峰草堂、達磉山莊的斗角飛檐；在秋波凝碧的邕江，等待一葉滿艙紅豆的孤舟；在望仙坡的陣陣松濤里，努力辨聽那穿越三百年時空的一聲長嘯。但是，我找到的是門庭幾換的山莊草堂；左顧右盼是長河蒼蒼；聽見的只有沙沙弄響的山風。黎簡二十多年的邕州吟詠漫步，卻如同尖角小荷上震翅一飛的蜻蜓，隱沒在邕江的夕陽霧靄之中。廣袤的邕州竟然沒留存詩人的一丁點物件！惟有他散發著八桂清香的詩篇連綿地浮上我失落的心頭……

黎簡

“達磉名山莊，石泉灑古翠。行人俯云峺，千丈不到地。云水兩沖撞，爭上為雨氣。盤盤赴山居，樓閣冠形勢。叢篁攢如峰，陰蘿下為蓋。松枝直于石，石乃復怒避。諸奇競成易，眾響互相礙。孤亭斂暇物，寧心休變態。昔此依母舅，杖幾孰陪待。勝懷已飛騰，始有十六歲。伐竹兩峰抗，名堂八分字。屋后一徑直，天末萬象至。城中十余夫，百里致書笥。悵矣書被災，山翁亦仙逝。藥山松柏風，年深作哀吹。茲堂不十稔，楹檻就蕪廢。而翁所登頓，煙霄坐談藝……夢魂十七載，宿宿入往事。山川數千里，夢遠恐出墜。……”

這是黎簡的《寄雷氏表兄山莊》。

黎簡小名桂錦，乾隆十二年五月（公元1747年6月30日）生于南寧。其父黎晴山，米商，原籍廣東順德，在南寧開設米行，后娶邕寧三官堡達磉村（今良慶區達莊）雷氏女為妻，生黎簡。黎簡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是國子監生，而他父親卻改行經商。但是，世代書香，影響深遠，黎晴山經商之余不忘風雅，在南寧組織“五花洲吟社”，與朋友們吟詠唱酬。由斯熏陶，黎簡十歲即能作詩、治印、潑墨山水，并加人五花洲吟社，開展創作。黎簡在二十七歲時離開南寧，返回祖籍廣東順德定居。黎簡在南寧作詩三卷，撰曲本《芙蓉亭》一部。因此，不管是藝術作品的數量，還是質量，黎簡都無愧為邕州歷史上成就最高的詩人。在順德，黎簡把他的詩書畫的技巧推到了那個時代的顛峰，人稱“三絕才士”，聲名遠播中原，對嶺南詩歌發展，貢獻甚大。又擅于篆刻及園林設計，撰寫曲本，多才多藝。黎簡五十三歲悄然辭世，卻留給世人兩千多首詩歌和大量藝術作品。國家文物局公布書畫作品原則上不準出境者32人，黎簡名列其中。

黎簡畫作

在南寧，黎簡大部分時間是隨母住在達磉村舅家。民國《邕寧縣志》記載：（黎簡）先生為邕南雷氏甥，僑邕最久，年十六，讀書達磉山莊，結草堂曰雙峰，今縣南三官堡達磉村。

“勝懷已飛騰，始有十六歲。”達磉山莊、雙峰草堂，這是詩人壯志飛揚的家園。此間山峰挺拔，松石崢嶸，孕育了黎簡對山水國畫的審美；澗水飛灑，云蒸霞蔚，又把多少豪放與婉約潛進黎簡的心扉；修竹簇擁，綠蘿纏繞，蒼苔翠綠，“歲時自一家，樓臺空四鄰。山鬼語夜雨，峒奴舂曉云”（《又寄邕州雷氏表兄山莊》），“午移山鬼開銅鏡，夜御熊人響鐵弓”（《憶母舅山莊詩》）山鬼夜語、獵人扮熊夜狩等山居奇事，更將豐富的內容與無邊的意境融進黎簡的田園詩篇。在僻遠的雙峰草堂，黎簡卻得到相當重視的文化教育。《憶雙峰草堂》詩云：天末何人識此亭，亭中有客昔髫齡。四山叫嘯風吹雨，寸火寒光夜讀經。…… “城中十余夫，百里致書笥” 五花洲吟社使偏僻的山莊與城里的文化活動緊密相連。在達磉山莊，黎簡奠定了詩書畫印藝術技巧的根基，這使他對達磉山莊、對南寧一生長毋相忘，始終一往情深。“夢魂十七載，宿宿入往事。山川數千里，夢遠恐出墜。”

良慶區南曉鎮曉元村達莊坡

乾隆四十二年（1777），“宣化縣（今南寧）大旱，米貴，50余錢1斤，餓殍枕藉，賣兒女者萬計。”黎簡的四妹，一個米商的女兒，也在這場恐懼的饑荒中夭折，安葬在南曉的一個山坡。黎簡心痛神哀，寫下了《寒夜憶亡妹邕州》、《亡妹生日》、《雨夜坐憶邕州亡妹》、《甥子往邕州修亡妹之墳，予以不得躬畚一抔為恨。因感秋風，哀彼短命，乃不知其為詩也》等詩。《亡妹生日》詩云：死后尚生辰，生辰哭死人。死長生趣短，生近死年親。邊冢鄰饑鬼，南魂眷老親。滄江斷云下，揮淚雨青春。全詩四“死”、四“生”，淚灑血飛，凄涼哀婉。艱難的時世，夭折的妹妹，南曉山坡上的孤墳野草，寒夜冬雨里的伶仃白骨，酸痛著黎簡的一生。

坐在達莊的山坡上，回首蒼茫，發現如此偏僻的達莊，除了黎簡，居然還有那么多的人文歷史很值得今天的人們去紀念。雷殷，1886年生于達莊，曾任中華民國大學校長、哈爾濱政法大學校長、國民政府內政部常務次長，著書立說豐碩，他創立的新式保甲制度被蔣介石在全國推廣。黃興，中華民國的元勛，1907年曾在雙峰草堂居住。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這里是共產黨游擊隊的根據地，被稱為“革命走廊”……

新會書院是在邕州的廣東商人建立的一所學校。初建于乾隆三年（1738），重建于道光二十三年（1843）。那么，乾隆十二年出生的黎簡，廣東米商的后代，不是正好可以戴著瓜皮帽、背著小辮子跨進新會書院讀書嗎？于是，我又滿懷希望在旅邕粵商里尋找黎簡的蹤跡。

新會書院，位于解放路42號。因旅居南寧的廣東新會籍人士集資興建而命名。清乾隆初年（1736—1740）建。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重修。

咸豐年間，南海人李億萬、梁迪臣在南寧沙街（今解放路）開設天盛醬園，后更名為大盛祥醬園。佛山人鄧廷光、鄧鉅光于同治元年，在沙街開設萬利醬園。萬利醬園生產的五象牌黃皮醬風味獨特，遠銷南洋，最終發展為民國時期南寧最大的副食品加工企業，總投資超過150萬銀元。光緒年間，廣東商人首開南寧百貨銷售。其后，廣東藝人開設邕城第一家照相館“倆我齋”。粵商黃廷植在民生路創設“黃琴石冰室”，后改名為冠生園、新生園，為南寧冰花冷飲鼻祖。辛亥革命后，對很多人來說，反清革命就是剃頭。南寧人剃發反清就最徹底，理發就是一把剃刀，男子去長辮而剃光頭，造就了南寧男人最閃亮的日子。不久，從廣東來的一批理發師傅終止了邕城男人的光頭時代，他們在民生路、民權路開設常利、益生等理發店，手中先進的理發工具，推出南寧最早的中分頭、飯缽頭。南粵原一體，東西同一家。近代南寧工商業的發展，粵東人功不可沒。民國《邕寧縣志》載，南寧有外省籍人商店299間，其中廣東籍占86%。而新會書院、粵東會館、五花洲吟社，證明乾隆年間的邕城粵商比晚清時期的更為成功，但是，在幸存的商店名稱里，屬于乾隆時代的卻幾乎為零。我始終沒有找到黎晴山的那間米行。今天依然屹立在邕城街頭的新會書院、粵東會館，彪炳著當年廣東商人的業績，它們的碧瓦青磚，畫棟飛檐，閃爍著昔日邕城粵商的輝煌，又勾起我對黎簡的綿綿思念……

新會書院內部

“新霑雨露 會際風云”，這彰顯著啟童蒙、求新知的書院門聯，讓我如何也不能相信新會書院是廣東新會商人的聚會議事場所的說法。南寧廣東商人的會館粵東會館就近在眼前，也是在乾隆年間興建。新會商人有必要在這里另立山頭？新會書院沒有廂房、戲院等會館的標志性建筑。民國《邕寧縣志》的“商業團體調查”對晚清至民國時期的南寧商團進行統計，有粵東會館、江西會館等七家，也未見新會書院。在新會書院的中座右墻，有一塊很不顯眼的石碑，碑文為：新會書院修建頭座碑記 我國抗戰八年犧牲慘重民國三十一年一月十八日日本獸機侵襲邕垣盲目投彈本書院頭進落彈一枚崩坍半座今于勝利之后次第復員經董事會決議修復于三十七年四月二十一日興工六月十一完成……第十五屆總務李濟民……民國三十七年（1948）新會書院的管理機構為第十五屆，更證明了它作為商人會館的時間并不長。還很可能是作為粵東會館的附屬場所來使用。

新會書院內部的邕劇頭飾、臉譜圖、劇本、樂器等展品

正確的理解是不是這樣的呢？新會書院從乾隆年間興建到光緒三十一年（1905），一直是粵商主辦的學校；1905年，科舉制度廢除，書院教育廢棄，新式學堂興起，新會書院才改為商人活動場所。而作為商人會館的時間滿打滿算也就半個世紀，怎比作為學校的兩百多年？這樣，把它定義為會館好，還是學校正確？

2001年12月，在新會書院的后墻外側出土圓形獅耳銅香爐一個和長方形銅香爐一對，圓形香爐陰刻篆體“新會書院”，落款為楷體“廣東狀元坊蘇萬成造”“同治十一年孟冬吉旦”；方形香爐篆刻“新會書院”四字，落款為“協利號、聯豐泰、興記號、周英寬同敬送”“光緒二十年仲夏吉旦”。目睹這銅碌斑斑的香爐，我看見縷縷青煙，升騰在圣人孔丘的畫像前，香爐前面有垂老的先生和蠢蠢欲動的蒙童，在列柱和高梁之間，回響著朗朗的書聲：“云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來鴻對去燕，宿鳥對鳴蟲。……”

新會書院的軒昂，顯示著清朝南寧貴族學校的凌人盛氣。黎簡肯定去新會書院讀過書。后來，他販賣大米的父親找了很多理由，否定了黎簡的意見，讓他在南曉的雙峰草堂接受教育。而在他二十歲后居留邕城時，是一定會踏進書院的大門。“城中十余夫，百里致書笥。”那些在南寧城里為黎簡找書、選書的人，也只有書院先生、五花洲吟社的筆友才能勝任。

新會書院開展的戲劇表演 圖片來自《南寧日報》

在五花洲吟社筆友互相酬唱的粵東會館，我想：這里的戲樓就是黎簡《芙蓉亭樂府》上演的地方吧。黎簡曾與一邕城女子相戀，后來，在邕州萬山樓，黎簡就按這段戀愛情事演繹成曲本《芙蓉亭樂府》。該曲本分為：泛舟、荷亭、賣扇、巧會、情楫、伏謊、猜艷、謔盟、生別、前判、病訣、尋婚、冥訴、幻攝、后判、還生、咤女、訂婚、閨訣、情悟，共二十套。故事梗概是：荊州沈玉，才多貌美，一次春夜游湖，結識了游學至此的金華錢芳。后來錢芳探訪沈玉，沈玉邀請他到家中共讀。共讀期間，沈玉曾喬裝為其妹妹飛鸞，逗弄錢芳。請侍女傳書，密約錢芳夜半到芙蓉亭相會，指天盟誓，私訂終身。不久，錢芳奉父命回鄉應試，因終日思念飛鸞，一病身亡。錢芳死后，到陰間向閻王投訴，說沈玉弄挪揄，致令自己枉死。閻王抬出“三生鏡”來照看，查得沈玉來世當嫁與錢芳。于是判錢芳生還，使沈玉嫁給錢芳，讓有情人終成眷屬。曲本情節怪誕，類似傳奇。

南寧粵東會館（圖片來源：南寧博物館）

漫步會館，我多想聽見一聲鑼響，絲竹齊鳴，從后臺款款走出一個紅紅綠綠的女子，輕啟朱唇，仰望而唱：浮云散，明月照人來……

現在的南寧粵東會館為廣西壯錦博物館，其內部展示品（圖片來源：南寧廣播電視臺）

望仙坡，這個最親近南寧古城的山峰，注定了它會比其他邕州大地上的峰巒得到更多更為久遠的關注。近五十年前，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等從望仙坡的山路上走過，那霏霏冬雨中的偉岸身影至今還留存在南寧人民的心里。近一百年前，陸榮廷在山頂廢祠立炮，黑洞洞的炮口今天依然高昂在邕州城頭。三百年前，才如江海的黎簡從這山坡走過，可眼前的哪一棵樹、哪一叢草曾被他觸摸？來如飛鴻，去似浮云的詩人啊！我仰望長空，黎簡的詩篇從五彩云端飄然散落……

在眼山川故國情，昆侖寒翠古邕城。
短長道路供離別，少壯交游半死生。
云色黃茅秋瘴盡，沙光碧玉暮江清。
平安都邑南征后，偶問途人不說兵。

1771年秋天，24歲的黎簡在這《望仙坡最高樓》上看見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望仙坡最高樓是為六公祠，祭祀著狄青、余靖、孫沔、蘇緘、王陽明、莽依圖等六人。黎簡在南寧城的制高點上，極目四望，天高云淡，昆侖巍峨，邕水澄碧，原野蒼茫，這是生我養我的土地！可就是在這腳下的土地，曾浸泡多少戰爭的血雨腥風！被祭奠的狄青、余靖等先人，在你們的滾滾征塵之后，新墳滿目，家園破敗，又有誰愿意談論你們那引以為榮的戰爭？而今鴉片泛濫，吸食死者無數，“短長道路供離別，少壯交游半死生。”這與戰爭又有什么兩樣？

1773年，黎簡《出北郭至望仙坡》：

北郭風花遠，野香空處飛。
偶然入小雨，不覺濕春衣。
久客足遙望，古臺橫落暉。
臺高一峰頂，人立四山圍。

黎簡春游望仙坡，聞到的是野英撲鼻的芳香，觸摸的是潤物無聲的春雨，又看見無限風光的春日暖陽……兩千五百年前的一天，孔子詢問他的學生們的志向。曾皙說，我的志向是在暮春三月，春天衣服都穿定了，我陪同五六位成年人，六七個小孩，在沂水旁邊洗洗澡，在舞雩臺上吹吹風，一路唱歌，一路走回來。孔子長嘆一聲說，我同意曾皙的主張啊！先圣的這一推崇，令日后多少文人踏青攬勝，拍遍危欄。黎簡在望仙坡高臺上沐浴春風時，有誰相伴？是唱歌？還是對著浩蕩春風長嘯？黎簡的望仙古臺今又何在？那一天，黎簡在山坡上游蕩了多久？多久都不過癮。于是，第二天，他又來了。《復題望仙坡》：

野色江光洞澒浮，春波春草接汀州。
四天風雨趨平楚，一郡云山共此樓。
陰景似吹三里霧，邊寒猶襲七斤裘。
桃花作飯梨花酒，白骨青山未首丘。

一夜春風送雨后，春光明媚，白云浮蕩，“四天風雨趨平楚，一郡云山共此樓。”廣袤的壯鄉，磅礴的氣勢，在我所見的歌詠望仙坡的詩句中，惟有此句令我頂禮膜拜。

在望仙坡頂，在十五月明之時，古人看見修道者羅秀在西十里外的山頭騰云而去，留下的煉丹爐至今還在羅秀山上呼呼地冒著熱氣。后人為了看神仙，十五之夜來山坡守望，因名望仙坡。今日，我在望仙坡尋找的是一位詩人，期盼著詩人如仙，在我一聲深情的呼喚里，長裾飄飄，踏云而至！

邕江蜿蜒，江水滔滔，這是黎簡來往兩廣常走的路嗎？乾嘉年間的邕江是個什么模樣？江畔還有沒有黎簡的足跡？堤園路上，車流如水馬如龍，就算是有一長串黎簡的腳印，也是在這水泥瀝青的層層重壓之下了。我抬頭四顧心茫然！茫然在這曾經曉星殘月的楊柳岸，茫然在曾經江雨瀟瀟的煙水里……

瀟瀟江上雨，日夜送殘春。草綠清明節，家無祭掃人。古今為客地，多少負恩身。 淚寄西來水，迢遙東去津。

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黎簡在清明節的細雨飛花里，在綠草蒼蒼的邕江畔，想到了他的祖籍之地：廣東順德，就在江水的那一頭啊！如今誰又為我到先祖的墳前敬上一把清香表達我的孝心？

1773年，黎簡又漫步邕江。這一次比上年更早，是在一個春寒料峭的日子，瑟瑟的寒風也凍結不了詩人翻涌如波的才情……

盲風伏雨罨邊城，城下波濤氣不平。 一枕春寒閣鄉夢，千家人語入江聲。沾衾搖落關楊柳，破被尋常得弟兄。仰愧營巢老烏鵲，拮據身為護雛輕。

這是黎簡在乾隆三十八年的邕江邊上吟詠的《春寒》。他思念達磉山莊的親人，思念破被同蓋，靠背取暖的弟兄。后來，在《邕州城樓》上，黎簡面對春江碧水，對人生、對世界又有更多感悟：

歸心東與急流爭，又見飛帆西去程。知有年華在前路，可教人事但長征。云移日影流山色，風挾江濤入雨聲。此是吾鄉好時節，水村茅屋罷春耕。

《高峰隘》詩云：

高峰雙壁路，一線裊懸空。
馬竭嘶云表，人來出石中。
田青四月雨，天黑八蠻風。
莫自悲行役，春天攪斷蓬。

馬嘶云表，人出石中，詩中有畫，南寧高峰隘的險峻連同狂風黑雨壓面而來，前進吧！不要悲傷，人生旅途就是這個樣。

險峻的高峰隘/ 攝者不詳

1773年，黎簡寫有《野碧》一詩，也許是在邕江上，或者是在昆侖關：

野碧春天合，天青野色高。吾今適莽蒼，力足翔蓬蒿。已覺此身遠，亦憐歸雁勞。驚弦滿關塞，孤影墮江濤。

黎簡早年常拋妻別子，置身旅途，何懼關塞驚弦！孤影浮江！

黎簡的邕江詩篇中，他的悼亡妻詩：《夜夢邕江》最為傷感。詩序云：（1786年）

二月十三夜，夢于邕州江上，因友人歸舟作書，寄婦梁雪，百端集于筆下，才書家貧出門使卿獨居八字，以風浪大作觸舟而醒，嗚呼！夢而不得見，不如其勿夢也，況予多病少眠， 夢亦不易得，耶作詩寄之，得五絕句云爾。

黎簡在船里作夢，在夢里給妻子寫信。其實他的妻子梁雪這時已經去世兩年。日思夜夢，詩人還象往日一樣想著給妻子寫信。可醒來執信何寄？茫然于幡悟，怎不淚落連珠。其一絕句云：

一度花時兩夢之，
一回無語一相思。
相思墳上種紅豆，
豆熟打墳知不知？

詩人作夢，一回夢見到妻子，沒有說上話。一回夢中連面都沒見到，空余相思。想夢見，作了夢仍然不能相見，不如不夢。我要在你墳前種下一棵紅豆，當豆熟莢開，灑落墳塋，梁雪，那就是我對你一生的情意！人鬼情深未了，陰陽相隔相知。任何中國古典愛情詩集，如果缺少黎簡的《夜夢邕江》，都會失落清朝兩百六十多年里至愛經典的千尺深情！

讀到這詩，總會想到蘇東坡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

生死一別，便人鬼殊途。“料得年年腸斷處”，若是黎簡與東坡相見，焉能不相抱放聲同哭？

黎簡，一個清朝著名的詩人，從出生到27歲，他在南寧生活的時間幾近他生命的一半，是一個生于斯長于斯的詩人。明朝著名軍事家袁崇煥祖籍廣東東莞。他的父親到廣西藤縣做木材生意，在藤縣娶妻生子。1584年袁崇煥生于藤縣。萬歷年間，袁崇煥考取進士，大明朝廷是怎樣判定他的戶口所在呢？北京孔廟的進士碑林是這么刻的：袁崇煥，廣西藤縣人，明萬歷四十七年三甲四十名。晚清四大詞家之王鵬運、況周頤，他倆的祖籍都不是廣西，但史學界都把他倆定為廣西臨桂人。黎簡也是南寧人。廣東文化網說:黎簡，廣西人，一生主要活動在廣東。

《人民文學》常務副主編李敬澤說：“廣西古有楊貴妃從容縣走到了長安，今有林白從玉林跑去了北京，所以廣西作家要心懷天下，用‘偏僻的眼光’和‘偏僻的表達’去觀照世界……”（橙子《思想獨行的年代》）。廣西不是中國的文化中心，南寧也不是嶺南的文化中心，廣西作家要進步，是一定要走出去的。“白菡萏開含露重，紅蜻蜓去帶香飛。”（黎簡題廣東清暉園）。黎簡走出南寧，走出粵西，一路書香飄灑，走向乾隆年間的詩壇顛峰。

位于廣東清暉園觀瀑亭內的對聯——白菡萏開含露重，紅蜻蜓去帶香飛，出自清代中期順德著名書畫家黎簡。園主曾邀其游園，正值仲夏清晨，黎簡興致大發取陸游詩“白菡萏香初過雨，紅蜻蜓弱不禁風”修改得聯。

本文作者：雷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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