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8月,廣東省委常委楊應彬結束在紐約的學術訪問,剛踏上返程的航班就收到友人遞來的舊報——香港《文匯報》報道張發奎骨灰遷回韶關的消息。這一眼,把他拉回戰火紛飛的1938年,也讓他決定在香港轉機時登門拜訪張發奎夫人劉景容。飛機落地后,他沒有多停留,直接趕往跑馬地藍塘道69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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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一開,已近古稀的劉景容仍神采奕奕。寒暄幾句后,兩人坐到客廳最里側的藤椅上。楊應彬半是玩笑地拋出一句:“當年我們在司令部里忙進忙出,大王可曾看穿我們的底細?”夫人輕輕晃動手里的茶杯,笑而不語。片刻,她才慢慢吐出一句:“他知道你們立場不一樣,但那份名冊,他不想看,也從來沒問。”
一句話,讓楊應彬心里暗暗發緊。五十多年前,他奉命進入國民革命軍第八集團軍戰地服務隊,外人看來只是一名少年文化工作者,實際上卻是隱蔽的特支成員。隊里十名骨干,個個肩負統一戰線任務,周恩來曾當面對他們說——“這支隊伍是穿進國民黨外衣的輸電線,不能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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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撥回1937年8月。淞滬前線炮火震天,張發奎率第八集團軍進入東戰場,司令部急需政治宣傳骨干。郭沫若從上海匯總了一張四十余人的名單,遞到張發奎案頭時,順手補了一句:“里頭多是左翼,你要不要換人?”張發奎抬頭,神情冷靜:“打日本,先挑最能干的;至于牌子,等勝了再說。”結果,這四十余人順利抵達前線,其中四分之一后來被證實為中共黨員。
張發奎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非一時沖動。第一次、第二次東征時期他就與葉挺、葉劍英打過交道,深知這些年輕人能寫能講還能鼓動士氣。服務隊成立不足三個月,已在部隊刊物、戰地夜校、醫護慰勞上做出聲勢。唯一的麻煩來自南京:蔣介石拒絕在集團軍中設置政治部。張發奎干脆以“戰地服務隊”替代,人員編制、通訊經費甚至比正規政治部還優厚——外界譏笑他“養虎為患”,他只回一句:“士氣高,才打得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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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秋,服務隊形式上解散,成員被分散到司令部、兵站、警衛團。一張隱形網絡由此鋪開:左洪濤管文書室,楊應彬戴少尉銜在作戰科跑圖紙,杜國庠則混到財務處核糧餉。蔣介石隨后下令“限制異黨”,要求各級軍政人員一律入黨。張發奎翻閱司令部聯系冊,遲遲不肯把這幾個人遞上去,最后還是自己寫了封勸導信:“參加也行,不參加也行,總得有人留在這里做事。”勸說未果,他就把信壓進抽屜,再未追問。
楊應彬危險最大。中央軍校第四分校審干時,從他口袋里翻出幾封談論“民族解放”的信,軍統要人審訊。張發奎先發電報,夸楊“學業甲等、操行端正”,隨后又派副官送去親筆信:“此人我保。”軍統只能作罷。日后楊應彬回憶:“那封信等于一張保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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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戰勝利后,統一戰線任務日漸艱險。1945年9月,楊應彬與鄭黎亞訂婚。婚禮請柬上第一致謝人寫的正是張發奎。席間,張發奎端著酒杯,話里有針:“到底是不是共產黨?要是一個是一個不是,可就麻煩咯。”賓客哄笑,他也不深追。禮成當晚,楊應彬透過張發奎聯絡,護送東江縱隊北撤的船只悄然離開深圳灣。
局勢很快滑向內戰。1947年夏,特支奉命撤離。楊應彬以“去南洋做生意”為由向張發奎請假,被一口回絕。第三次申請時,他把家眷也帶到司令部大門外,張發奎沉默良久,批下“準假三月”。轉身,他吩咐警衛:“護送到碼頭,不許跟船。”同年冬天,廣州行營懸掛通緝令——罪名只是“擅離職守”。楊應彬暗嘆:若真貼上“共黨嫌疑”,港英當局會立刻抓人;此番通緝不過是一層保護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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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代,張發奎退居香港,公開場合仍以“反共將領”自居,但私下卻頻頻為舊部牽線,籌措內地探親手續。1980年3月10日,他病逝香港。一周后,葉劍英托新華社發布訃告,字數不多,卻提到“抗日功績”。這份官方肯定,讓外界第一次意識到:國共之間并非只有對抗,也有曖昧而微妙的合作。
張發奎去世十二年后,骨灰歸葬韶關。廣東省有關部門不僅出面安排儀式,還邀請左洪濤、楊應彬等“老部下”在現場致辭。現場沒有彩帶、沒有禮炮,只有黃昏薄霧和幾聲暮鼓。一位記者事后感慨:“敵我早已翻篇,唯有一件事沒變——懂得用人者,總被人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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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1992年的客廳,劉景容徐徐合上茶蓋。楊應彬站起身,向老夫人鞠躬致謝。話沒再多說,他心里卻像添了塊石頭:多年來的猜測得到答案——張發奎并非不知,而是選擇不說。或許正因如此,第四戰區特支才能在槍火與清剿之間存活九年,直到完成歷史使命。這場跨越半個世紀的默契,就此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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