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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記電影《隱者山河》上映,因身體原因,陳其鋼缺席了原定上海首映禮后的對談。
作為作曲家,他的人生和音樂,是兩個不同的軌跡,有重疊,又有在肉身之外的冥想和遠行。他的睿智是后天的,頑強的斗志則是天生的,他其實是一個并不合群的人,他活得很沉重,因為他把輕盈的光亮都用到旋律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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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日星期天夜光杯·封面人物版面
他是濁水里的清流,我2018年3月去浙江遂昌的躬耕書院,就明顯有這種感覺。
那個地方叫黃泥嶺,看他穿行在菜地里的樣子,是淡然的,又是沉著的。隱逸,對于絕大多數人還是留戀的。陳其鋼在山里,對塵世仍然有著眷戀,他骨子里的清高使他在浮華的城市里,也是一個人的交響。我在2016年請他做上海靜安·現代戲劇谷藝術總監,他欣然答應了,他那時候給我的印象非常和善,那年他來頒的獎是給一位法國舞臺導演。兩年以后,我和他說,需要去躬耕書院拍攝,2018年的戲劇谷官方宣傳片已經拍了焦晃、奚美娟、鈴木忠志、林兆華等藝委會成員,就缺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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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躬耕書院的三天,我看到了一個非常自律的人的作息,早上按時在工作室里創作。最近,在紀錄片《隱者山河》里看到他說,他的靈感不是流出來的,他坐著要醞釀很久。從技術上來說,西方當代音樂的創作是結構性的,也是理性控制著感性。我個人以為,還有一個原因,他是一個完美主義者,他在等著精神的濃度漸漸地圍攏。他對于物質的要求并不高,他吃得很健康,他更需要呼吸新鮮空氣,在秀麗而遠離塵囂的地方,新鮮空氣對他的肺結核有好處。
我是在1999年認識陳其鋼的,那時,我還在電臺做搖滾樂節目,也經常播放一些當代音樂,播過陳其鋼的恩師梅西安的唱片,也播過陳其鋼的《五行》。有一天,東方廣播電臺的古典音樂編輯王平和我說,陳其鋼在復旦大學有個講座,他需要一個和他對談的人。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所謂對談人就是主持人,其實,這是他對人的一種平等態度,他對權貴從不諂媚,對年輕人倒是充滿善意。那時候,我對西方搖滾、布魯斯和爵士樂了如指掌,像活在這些音樂的血液里。但對嚴肅音樂的編曲等簡直就是門外漢,完全憑直覺在欣賞。
那個時候的他充滿活力,而且非常自信,他的人生態度是進取的,他也是在不斷地進取和遭受人生打擊中悟道的。那天的講座講了什么,完全不記得了,只記得他說,給大神級的作曲家梅西安寫了一封信,充滿感激。梅西安能收他為關門弟子,在很多人眼里就是天方夜譚,直到這幾天讀了他的回憶錄《悲喜同源》,才知道他的運氣好到令人嫉妒。梅西安給他回信,說此時不在巴黎,要兩個月后回巴黎。對于剛到法國學習語言的他來說,他的法語不足以和梅西安對話,于是兩個月里,他廢寢忘食地準備了所有能準備的,他懂得人生成敗在此一搏。在梅西安家里面試時,他首先發現對面人家著火了,他搜索枯腸,終于找到了法語的“火”字。當天,梅西安就接受了他,和這場火也有關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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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其鋼1973年
很多年后,我再見到他,發現他記憶力極好,他準確地說出我們是哪一年遇見的,而我卻記錯了。2016年,因為戲劇谷的工作,有時間和他面對面聊,聊得很深入。然后,就有了在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的公開對談——“讓音樂活著”。那些年,我是藝術人文頻道《今晚》節目的制片人,一周7檔訪談節目幾乎把我壓垮了。大概過了差不多一年,我才找人剪完一版近兩個小時的視頻。他在微信里鼓勵:“這是至今為止最好的采訪。但已經時隔一年半,我又前進了。”老陳是一個一絲不茍的人,但他不會輕易地當面批評人。對于同樣敏感的我來說,這后半句話已經很重了。
陳其鋼個性極強,他對自己的要求也很高,他有思考的習慣,范圍不僅是音樂創作,還有宇宙觀。他繼承了父親的清高和堅韌,同時也繼承了母親的敏感與浪漫。父親陳叔亮是著名工藝美術教育家、書畫家,早年在劉海粟的美術專科學校深造過,后來去了延安,母親肖遠在音樂上造詣很深。1951年出生的陳其鋼是在干部大院里長大的,據張仃之子、比他大8歲的作家張郎郎回憶,小時候的陳其鋼是一個內向而溫厚的孩子。可能不和他走得近,不知道他也有野性的一面,我了解陳其鋼是很有正義感的人,但真沒想到他在小學里是一個斗狠好勇而且經常打群架的人。他有一對好父母,父親從來不打壓他的個性,他是在自由的空氣里長大的。他在回憶錄里寫道:“陳其鋼從很小就已成型,自然會在人生的任何時候做我認為該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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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北京,陳其鋼一歲
在別人的眼里,他是人生贏家,似乎他每一步都踏準了節奏。但他并不是天才少年,在77級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的同學中,有譚盾、瞿小松、劉索拉、葉小綱、郭文景這些成名很早的人。陳其鋼心氣很高,他始終懂得如何殺出重圍。他大學最后兩年的精力只放在兩件事上,畢業作品的寫作和準備考試出國研究生。最終,他是當時中央音樂學院唯一一個通過考試的人,法蘭西的留學生涯對他一生的意義極其重要,改變豐富了他已經形成了30多年的知識結構和心靈思想。他遇到了不少貴人,包括生活上給予他幫助的善者,尤其梅西安,他從大師那里學到善待他人,他萬萬沒想到,導師在92歲高齡時還為他的《水調歌頭》寫了滿滿一頁的說明書。
老陳的善待他人,還因為2012年9月4日兒子雨黎的死。那天,在瑞士高速路上,雨黎的車飛馳,在父親的內心深處,這是一種掙脫,他后半輩子一直為這種掙脫而愧疚。
聽陳其鋼的早年代表作《水調歌頭》《蝶戀花》很過癮,有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積淀,尤其戲曲的部分,同時又是很西方當代音樂的底子。他是旋律高手,比《我和你》成就更高的是他在雨黎逝去后寫的嚴肅音樂,《萬年歡》《江城子》和《悲喜同源》等。這些作品充滿強烈的悲憫感,有在雨黎離去的方向的追隨,更有寒冬的大地上孤寂的徜徉,還有非常純粹的對天際的瞭望。即使風雨過去見彩虹,也凝聚了天地通融的徹悟。
這是一個活得很通透的人,非常同意他論述的“我”和“我們”的區別,為“我”創作,也是人性的歸宿。他很早就意識到精神和物質的獨立的重要,“我希望經商帶給我自由,時間的自由,思考和決定的自由,特別是拒絕的自由。”1999年初遇他,我就知道國外很多樂器品牌找他代理,而且很成功。一直自以為清高的我,直到近些年才真正明白財富對于藝術創作的重要,還有活著的尊嚴。
演奏家演奏陳其鋼晚近的音樂作品,都是有挑戰的。他悲苦的樂句時常左沖右突,不經意地披露他獨自承受著所有積壓的重負。這是一個尋道者往上探索的不斷回旋,還有悲喜同源的反作用。他如此巨大的人生起伏,也是別人難以到達的豐富至燦爛的境界。以前,他見人都帶著微笑,有時候的嚴肅也是堅守里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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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其鋼近影
他的創作實在是勞心的過程,他一生絕大多數的時間里是在死磕的。我有時候會想,一個人像一面鏡子一樣地在你身旁,那種壓力也是可想而知的,尤其沒有游玩的瘋狂。如果不是這樣,他回憶錄里那么真實的表達就不會存在,當今世界很少有人像他這樣不怕得罪人。勇氣和善意兼具的人的生命是充沛的,他對待年輕人如此慷慨,完全免費地辦了四期躬耕書院的工作坊,那些和雨黎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包括沒有學過電影的郭旭鋒為他拍紀錄片,讓人聯想他對他們的鼓勵,同時是對雨黎的寵愛。
最近,聽到一段陳老師給影迷的錄音,陳老師那樣袒露地述說著他的現狀,他已經活到透明的境地,情緒里也是向死而生的虔誠。他在64歲時說過他還有困惑,期待他74歲時能夠繼續曬太陽,毫無困惑。
2018年年底,上海交響樂團排練他的《逝去的時光》時,匆匆見過他。去年,他發了一段他的視頻給我,自嘲是“永遠的二愣子”。小他十多歲的我,在師友的關系中,一直更傾向于把他當老師的。他在回憶錄里有這樣一段話:“人的關系,是一種緣分,該來的來,該去的只能隨它去。”的確如此,人與人的關系中,如果很多年后還能回憶美好,是要慶幸的。
歸根結底,他是一個運氣好到極點的人。相信他能扛過來的,因為很多人需要他的笑聲。
原標題:《封面人物 | 孫孟晉:陳其鋼,一個擁有巨大能量的人》
欄目編輯:華心怡 文字編輯:吳南瑤 史佳林
視頻:金晶
來源:作者:孫孟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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