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躺在絲絨盒子里的藍寶石戒指,像一小片凝固的深海,幽幽地映著珠寶店里璀璨的水晶燈光。我隔著玻璃柜臺,看得有些出神。再過一個星期,就是我和何景川在一起的七周年紀念日。我想送他一對袖扣,和他那雙深邃的眼眸相配。
“念初?真的是你!”
一個清脆又熟悉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一回頭,撞進一張笑意盈盈的臉上。是馮曉曼,我最好的閨蜜。她穿著一身香芋紫的連衣裙,手里拎著幾個奢侈品牌的紙袋,看起來心情極好。
“曉曼?你怎么在這兒?”我有些驚喜。我們最近各自忙,有陣子沒見了。
她揚了揚下巴,指著我面前的柜臺,眼睛亮晶晶的:“你也在看首飾啊?真巧!我剛陪我舅訂完婚戒,正準備走呢。”
她的話像一顆被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間在我心里砸開一個窟窿,寒氣順著四肢百骸蔓延開來。我感覺自己的血液在一點點變冷,耳朵里嗡嗡作響,幾乎聽不清她后面又說了什么。
陪她舅訂完婚戒?
馮曉曼的舅舅,不就是何景川嗎?那個和我在一起,度過了兩千五百多個日夜的男人。
我看著她臉上那種毫無陰霾、發自內心的喜悅,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喉嚨里像是被一團濕棉花堵住了,又干又澀。我的目光越過她的肩膀,看到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和店長說著什么,側臉的輪廓溫和而堅定。那是我看了七年的側臉。
他似乎感覺到了我的注視,轉過頭來。四目相對的瞬間,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我傻站在原地,感覺自己像個拙劣的笑話。原來,我精心準備的七周年紀念,不過是他盛大婚禮前的一段無足輕重的序曲。
01
七年前的那個夏天,蟬鳴聒噪得讓人心煩。我家的“趙氏五金修理鋪”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鋪子是我爺爺傳給我爸趙衛國的,靠著一手修理老物件的精湛手藝,養活了我們一家人。但在這個什么都講究“快消”的年代,壞了就換新的成了常態,我們這種老式修理鋪,就像是被時代遺忘在角落里的舊報紙,無人問津。
父親趙衛國是個老派的手藝人,一輩子就認一個“實”字。他擺弄著那些布滿油污的零件,眉頭擰成一個疙瘩,嘴里反復念叨:“手藝不能丟,良心不能丟。”可光有手藝和良心,填不飽肚子。那段時間,母親孫麗華的嘆息聲,比窗外的蟬鳴還要密集。
就在我以為鋪子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馮曉曼領著一個男人走了進來。
“念初,趙叔,我給你們帶救兵來了!”曉曼的聲音總是那么有穿透力,像一道陽光劈開店里的陰霾。
我抬起頭,看到了跟在她身后的何景川。他比我們大十來歲,穿著一件熨帖的白襯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結實的手腕。他身上有一種沉靜的氣質,與我們這個堆滿破銅爛鐵的鋪子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不讓人感到冒犯。
“這是我舅舅,何景川。”曉曼熱情地介紹,“我舅可厲害了,搞精密儀器設計的,什么復雜的東西到他手里都能玩得轉。”
父親放下手里的活計,審慎地打量著他。何景川沒有半點精英的架子,他微微躬身,禮貌地喊了一聲:“趙師傅。”
他的目光在鋪子里掃了一圈,沒有流露出絲毫的鄙夷,反而在一臺落滿灰塵的老式座鐘前停了下來。那是我爺爺留下來的,早就停擺了,父親試了很多次都沒修好,一直當個念想擺著。
“這鐘不錯,”他開口,聲音低沉悅耳,“德國貨,機芯結構很精巧,可惜里面的游絲斷了,齒輪也有磨損。”
只看了一眼,就說得分毫不差。父親的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驚訝和欣賞。
那天下午,何景川沒有走。他脫下外套,就在我們那張油膩膩的工作臺前,和我父親一起拆解那臺老座鐘。他帶來的工具箱一打開,里面各種叫不出名字的精密器械,整整齊齊地碼放著,像等待檢閱的士兵。他專注的樣子有一種特別的魅力,陽光透過布滿灰塵的窗戶照進來,在他身上鍍上一層金邊。
我給他遞工具,打下手,偶爾視線交匯,他會對我溫和地笑一下。他的手很穩,手指修長,骨節分明,不像我父親那雙布滿老繭和傷痕的手。可就是這雙手,在擺弄那些細小的零件時,卻和我父親一樣,充滿了對器物的敬畏。
接下來的一個月,何景川成了我們鋪子的常客。他不僅幫我們修好了那臺老座鐘,還提出了很多改造鋪子的建議。他教我用電腦軟件繪圖,設計更合理的零件;他幫父親聯系渠道,找到一些稀有的老配件;他還建議我們拓展業務,專門承接一些古董鐘表、老式相機的修復工作。
他說:“趙師傅,您的手藝是根,是寶貝。但光守著根不行,得讓它長出新芽,才能活下去。”
父親一輩子沒服過誰,卻對何景川的話言聽計從。鋪子在他的幫助下,奇跡般地起死回生,生意甚至比以前還要好。我們不再是簡單的五金修理鋪,而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老物件修復工作室”。
我和何景川,也在這日復一日的相處中,慢慢走近了。他會和我聊他工作中的趣事,聊他對這個飛速發展的世界的看法。我則會跟他講我從小在鋪子里長大的故事,講那些被修復的物件背后的人情冷暖。我們之間,隔著年齡和閱歷的鴻溝,卻有著一種奇妙的默契。
直到那個中秋節的晚上,他送我回家。月光灑在我們身上,空氣里飄著桂花的香氣。他忽然停下腳步,看著我,認真地說:“念初,我覺得和你在一起很舒服。我們,要不要試試?”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漏了一拍。我看著他深邃的眼睛,里面仿佛有星辰大海。我沒有猶豫,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們約定,暫時不告訴曉曼。她性格大大咧咧,怕她知道了會咋咋呼呼,反而讓我們不自在。我們想讓這段感情,像那些被修復的老物件一樣,在安靜的時光里,慢慢沉淀,變得溫潤而有光澤。
我以為,這一沉淀,就是一輩子。
02
和何景川在一起的七年,是安靜而綿長的。
我們的關系,像一壺溫在爐子上的老茶,沒有轟轟烈烈的沸騰,只有日復一日的醇厚。我們從不公開,身邊除了各自的父母,幾乎無人知曉。連曉曼,這個最初的牽線人,也被蒙在鼓里。她只知道她舅舅很忙,偶爾會問我:“念初,你說我舅都快四十了,怎么還不找個女朋友?真是愁死我了。”
每當這時,我都會心虛地笑笑,幫他打掩護:“緣分沒到吧。”
其實,我們的“緣分”早已滲透在彼此的生活里。
他工作忙,經常出差,但只要在本地,每天晚上都會開車繞過來,到我的小工作室坐一會兒。工作室就在修理鋪的里間,被我收拾得干凈雅致。他來的時候,我通常還在工作臺前打磨零件。他從不催我,只是靜靜地坐在旁邊的沙發上,看他帶來的財經雜志,或者閉目養神。
屋子里很靜,只有銼刀摩擦金屬的“沙沙”聲,和老座鐘“滴答滴答”的走針聲。那臺被他修好的座鐘,如今成了我們工作室的鎮店之寶。有時候我一抬頭,就能看到他專注看我的眼神,溫柔得像一汪春水。
“累不累?”他會問。
我搖搖頭,把手里的活兒收尾,洗干凈手,給他端上一碗我提前燉好的湯。他有胃病,不能按時吃飯,我便學著煲各種養胃的湯。蓮子豬肚湯,蟲草花雞湯,猴頭菇排骨湯……我媽孫麗華總笑我,說我這手藝,不開修理鋪,開個私房菜館都夠了。
他喝湯的樣子很斯文,一小口一小口,喝完后會滿足地嘆一口氣,說:“還是你做的東西,能讓我的胃感到安穩。”
我們的約會,也和別人不一樣。我們很少去電影院或者高級餐廳。更多的時候,是他帶著我,去逛一些舊貨市場,或者拜訪隱居在城市角落里的老手藝人。他總能發現那些被遺忘的寶貝,一塊有年頭的老木料,一把生了銹的舊工具,他會買下來,送給我,說:“這些東西,在你手里才能活過來。”
在他的影響下,我的技藝突飛猛進。我不再僅僅是個修理匠,我開始學著理解每一件器物背后的歷史和情感。我修復過一支斷了弦的老舊小提琴,物主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奶奶,那是她已故丈夫送她的第一份禮物。當悠揚的琴聲再次響起時,老奶奶抱著小提琴,淚流滿面。那一刻,我體會到了這份工作真正的價值。
何景川是我的愛人,也是我的導師。他教會我如何用現代的思維去經營一份古老的事業,教會我如何在一個浮躁的時代里,保持內心的平靜和專注。
我們的感情,建立在一種深刻的懂得和尊重之上。他從不嫌棄我的出身,反而欣賞我父親身上的匠人精神。他也從不要求我改變自己,去迎合他那個光鮮亮麗的世界。他說:“念初,你就像這間鋪子,外表看著不起眼,里面卻藏著最珍貴的東西。”
七年里,我們也曾有過矛盾。大多是因為他工作太忙,忽略了我。有一年我生日,他答應了陪我過,結果一個緊急的海外項目,讓他食了言。我一個人守著一桌子菜,等他到半夜。電話打過去,他那邊是嘈雜的機場廣播聲。
我委屈地哭了。他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然后用一種疲憊又歉疚的聲音說:“對不起,念初。等我回來,一定補給你。”
他回來的時候,帶給我一塊手表。不是什么名牌,而是他親手組裝的。表盤是我最喜歡的深藍色,表帶是他用一塊舊皮料親手縫制的。他說:“以后,讓它替我陪著你,走過每一分每一秒。”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都煙消云散。
我們之間的關系,就是這樣,由無數個這樣細碎、溫暖的瞬間構成的。它堅固,踏實,讓我以為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直到白頭。
我也曾旁敲側擊地問過他關于未來的打算。他總是摸著我的頭,說:“別急,念初。等我把手頭這個項目忙完,我們就公開,好不好?”
我信了。我以為他說的項目,是他事業上的一個重要節點。我從沒想過,這個“項目”,竟然是他的婚事。
七年的時光,像一場漫長而溫柔的夢。直到曉曼那句話,像一把鋒利的冰錐,狠狠地將我從夢中刺醒。
0.3
從珠寶店出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外面的陽光明明很刺眼,我卻覺得渾身發冷,牙齒都在打顫。腦子里一片空白,曉曼那張興奮的臉,何景川僵硬的表情,還有那枚璀璨的藍寶石戒指,像走馬燈一樣在我眼前不停地旋轉。
我把自己關在工作室里,一遍又一遍地撥打何景川的電話。每一次,聽筒里傳來的都是那個冰冷的、毫無感情的女聲:“您所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請稍后再撥。”
我發了瘋似的給他發信息。
“為什么?”
“那枚戒指是給誰的?”
“七年了,何景川,你把我當什么了?”
信息發出去,如石沉大海,沒有半點回音。
我癱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工作臺。工作室里的一切,都烙印著他的痕跡。他送我的那套德國進口的精工銼刀,他幫我改裝的那盞護眼臺燈,墻上掛著的那幅他親手畫的機械結構圖……每一件物品,都在無聲地嘲笑著我的愚蠢和天真。
原來,我引以為傲的愛情,不過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我只是他繁忙生活中的一個調劑品,一個可以安放他疲憊靈魂的、安靜的港灣。而那個能和他并肩站在一起,接受眾人祝福的人,從來都不是我。
父親推門進來的時候,我正抱著膝蓋,像個被遺棄的孩子一樣無聲地流淚。
“念初,怎么了?”父親的聲音里充滿了擔憂。
我抬起頭,看到他布滿皺紋的臉上,寫滿了心疼。我再也忍不住,撲進他懷里,放聲大哭。我把珠寶店里發生的一切,語無倫次地告訴了他。
父親什么也沒說,只是用他那雙粗糙的大手,一下一下地拍著我的背,就像小時候我摔倒了,他把我抱起來那樣。他的手掌寬厚而溫暖,帶著一股淡淡的機油味,那是讓我感到最安心的味道。
哭了很久,我才漸漸平靜下來。
父親給我倒了杯熱水,捧在我冰冷的掌心里。他坐在我對面,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那個姓何的,不是個簡單人物。爸早就看出來了。”
我愣住了,抬頭看他。
“他幫你,提點你,對你好,爸都看在眼里。他是個有本事的人,也是個聰明人。但聰明人,想的事情就多。”父親嘆了口氣,眼神里有一種洞察世事的滄桑,“我們家,就是個開修理鋪的,念初。咱們靠手藝吃飯,活得踏實,但也簡單。他的世界,跟咱們不一樣。”
“爸,你是說,他嫌棄我們?”我的心又被刺痛了。
“不是嫌棄。”父親搖搖頭,“是‘不匹配’。就像一個精密的鐘表,里面的每一個齒輪,都得嚴絲合縫。差一點,就走不準。他要找的,是能跟他那些齒輪咬合在一起的人。生意上的,家世上的,方方面面。而你,丫頭,你是一塊好木料,能雕成花,也能當棟梁,但你不是他那塊表里的齒輪。”
父親的話,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我一直不愿面對的現實。
是啊,何景川的世界,是我從未真正踏足過的。他會出席各種高端的商業晚宴,會和那些我在財經雜志上才能看到的人物談笑風生。而我,我的世界里只有油污、零件和那些等待修復的老物件。
他帶我見過他的父母。那是一對很體面的老人,對我客客氣氣,但那份客氣里,總透著一股疏離。他們會問我鋪子里的生意,會夸我的手藝好,但從沒問過我和何景川的未來。現在想來,他們或許從一開始,就沒把我當成過未來的兒媳婦。
而我,卻傻傻地以為,只要我們的感情足夠真摯,就能跨越這一切。
“那……我們的七年算什么?”我哽咽著問,聲音都在發抖。
父親看著我,目光堅定而沉重:“丫頭,別人怎么看這七年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看。如果這七年,你學到了東西,你成長了,那它就有價值。手藝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手要穩,心要正。手不穩,活兒就糙;心不正,人就廢了。別讓這件事,亂了你的心。”
父親沒說什么大道理,但他的話,卻像一根定海神針,在我翻江倒海的心里,穩住了一點點根基。
是啊,心不能亂。
那天晚上,何景川終于回了電話。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
“念初,我們見一面吧。”他說。
04
我們約在一家我們從沒去過的茶館,包廂里焚著沉香,氣氛安靜得讓人壓抑。
何景川坐在我對面,比昨天看起來憔悴了不少。他給我倒了杯茶,滾燙的茶水在青瓷杯里升騰起裊裊白煙,模糊了他臉上的表情。
“對不起。”他先開了口,聲音沙啞。
我端起茶杯,卻沒有喝,只是感受著掌心傳來的溫度。我看著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我想知道,她是誰。”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詞。“她叫方清芷,是我一個生意伙伴的女兒。我們兩家是世交。”
方清芷。一個聽起來就很詩情畫意的名字,和我這個“趙念初”比起來,云泥之別。
“你們認識很久了?”
“嗯,從小就認識。”
“所以,是家里安排的?”
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不完全是。我和她……更像是一種合作關系。我們的結合,對兩家的生意都有好處。她懂我的事業,也能在很多方面幫到我。”
“合作關系?”我幾乎要笑出聲來,“何景川,你管婚姻叫合作關系?那我們呢?我們這七年,算什么?也算一種合作嗎?我負責給你煲湯,給你一個放松的地方,讓你在商業戰場上廝殺累了之后,能有個喘息的角落?”
我的聲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
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念初,你別這樣說。我對你的感情,是真的。”
“是真的?”我冷笑,“真的感情,就是把我藏在暗處七年,然后轉身就和別人訂婚?真的感情,就是讓我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從我最好的朋友嘴里,聽到你結婚的消息?何景川,你別侮辱‘真的’這兩個字!”
他睜開眼,眼底布滿了紅血絲。“我沒想過要這樣傷害你。我一直在找機會,想跟你說清楚。但是……我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不知道怎么開口,還是根本不想開口?”我一針見血地問,“你是不是打算,就這樣一直瞞著我?直到你舉行婚禮,直到事情再也瞞不住為止?甚至,你是不是還想過,婚后我們還可以繼續保持這種關系?”
我的質問像一把把尖刀,刺向他,也刺向我自己。
他的臉色變得蒼白,嘴唇緊緊抿著,沒有回答。
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我的心,徹底沉了下去。原來,在他周密的計劃里,我甚至不是一個需要被“分手”的對象,而是一個可以被長期“保留”的選項。這是何等的自私和殘忍。
“我明白了。”我深吸一口氣,逼回了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何景... ...”我頓了頓,改了口,“何先生。我們之間,沒什么好說的了。”
我站起身,準備離開。
“念初!”他忽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掌很用力,像是怕我下一秒就會消失。
“你想要什么補償,都可以提。”他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掙扎和愧疚,“房子,車,錢……只要我能給的,我都會給你。”
我看著他抓住我的那只手,就是這只手,曾經溫柔地撫摸過我的頭發,曾經手把手地教我打磨零件。而現在,它卻想用金錢,來衡量和了結我們七年的感情。
我用力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開了他的禁錮。
“何先生,”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爸教過我,手藝人,要有骨氣。我們不偷不搶,靠自己的本事吃飯,活得堂堂正正。你的錢,我趙念初,一分都不會要。”
說完,我轉身就走,沒有再回頭。
走出茶館,外面的冷風一吹,我才發現,我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我沒有哭,只是覺得心里空蕩蕩的,好像有什么重要的東西,被永遠地剜掉了。
05
接下來的幾天,我把自己當成一個上了發條的機器人。白天在工作室里埋頭干活,把所有的精力和時間都投入到那些復雜的零件和機芯里。只有在極度專注的時候,我才能暫時忘記那錐心刺骨的痛。
父親和母親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們不再多問,只是默默地把一日三餐端到我面前,看著我吃下去。母親孫麗華會給我燉一些安神的湯,父親則會把他珍藏的好茶葉拿出來給我泡。這個小小的家,成了我唯一的避風港。
最難熬的,是面對馮曉曼。
她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那天在珠寶店分開后,她很快就給我打了電話,興奮地跟我分享她舅舅訂婚的細節。
“念初,你是沒看到,那個方小姐,長得可真有氣質!聽我媽說,還是個高材生,自己開了家設計公司,跟我舅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我舅那個人,你也是知道的,悶葫蘆一個,我還以為他要打一輩子光棍呢。沒想到啊,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對了,他們婚禮定在下個月,到時候你可一定要來當我的伴娘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必須來!”
電話這頭的我,只能把所有的情緒都壓在心底,用盡量正常的語氣應和著她。每一個“嗯”、“是啊”、“真好”,都像在用刀子割自己的肉。
掛了電話,我常常會一個人在工作室里坐到深夜。我不知道該怎么告訴曉曼真相。我們的友誼那么多年,單純而美好。如果我告訴她,我和她最尊敬的舅舅有過一段七年的地下情,她會怎么想?她會不會覺得我是一個處心積慮的壞女人?她會不會覺得我欺騙了她?
我不敢想。我害怕失去這份友誼,它是我生命中為數不多的、純粹的美好。
可是,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
一個星期后,曉曼拿著兩張請柬,興沖沖地跑來找我。一張是給她舅舅的婚禮請柬,另一張,是訂婚宴的。
“念初,快看!下周末的訂婚宴,在城里最豪華的酒店!我舅特意囑咐我,一定要把你請到。”她把那張燙金的請柬塞到我手里,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彩。
我捏著那張沉甸甸的請柬,感覺它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手心生疼。
“曉曼,我……我可能去不了。”我艱難地開口,“我最近接了個急活兒,一個老客戶的古董鐘,催得很緊。”
“什么活兒那么重要啊?”曉曼立刻就不高興了,撅起了嘴,“這可是我舅的訂婚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怎么能不來?不行,必須來!你的活兒我不管,反正你得給我空出時間來。”
看著她理所當然又帶著點撒嬌的表情,我的心像被無數根針扎著。她不知道,她熱情邀請我去的,是埋葬我七年青春的刑場。
“曉曼,我真的……”
“趙念初!”她打斷我,少有地連名帶姓地喊我,是真的有些生氣了,“你是不是不拿我當朋友了?這么大的事,你不來,像話嗎?我不管,你必須來!不然,我就跟你絕交!”
她把請柬拍在我的工作臺上,氣鼓鼓地看著我。
我看著她,喉嚨發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知道,我再也瞞不下去了。
“曉曼,”我深吸一口氣,鼓起了所有的勇氣,“你坐下,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我的聲音很輕,卻讓工作室里原本輕松的氣氛瞬間凝固了。曉曼臉上的怒氣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困惑和不安。
她在我旁邊的凳子上坐下,看著我,等著我開口。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來組織我的語言。最后,我放棄了所有委婉的措辭,選擇了一種最直接,也最殘忍的方式。
“曉曼,我和你舅舅,何景川,在一起七年了。”
06
空氣仿佛在瞬間凝固了。
馮曉曼臉上的表情,從困惑,到震驚,再到難以置信。她張了張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干巴巴地問:“你……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和你舅舅,在一起七年了。”我重復了一遍,每一個字都像一顆沉重的石子,砸在寂靜的空氣里。
曉曼的臉色“刷”地一下白了。她猛地站起來,因為動作太急,帶倒了身后的凳子,發出一聲刺耳的巨響。
“不可能!”她尖聲叫道,“趙念初,你別開這種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我沒有開玩笑。”我看著她的眼睛,那里面充滿了驚恐和抗拒。我從口袋里拿出那塊何景川送我的、他親手組裝的手表,放在工作臺上。“這是他三年前送我的生日禮物。”
曉曼的目光落在那塊手表上,瞳孔猛地一縮。她似乎認出了那條獨特的、手工縫制的皮質表帶。那是何景川的手筆,她見過的。
她的身體晃了晃,像是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跌坐回那張被扶起來的凳子上。
“為什么……為什么不告訴我?”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充滿了被背叛的傷痛,“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啊!你為什么要瞞著我?七年!整整七年!”
“對不起,曉曼。”我的眼淚也掉了下來,“我們當初……只是不想讓事情變得復雜。我沒想到,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不想復雜?”她哭著笑了出來,笑聲里滿是凄涼和嘲諷,“現在就不復雜了嗎?趙念初,你把我當什么了?傻子嗎?看著你們在我眼皮子底下演戲,演了七年!”
她猛地抬起頭,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所以,那天在珠寶店,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你看著我像個白癡一樣,興高采烈地跟你說我舅訂婚了,你心里是不是在笑話我?”
“我沒有!”我急切地否認,“我也是那天……才知道的。”
曉曼愣住了,臉上的憤怒漸漸被一種更復雜的情緒所取代,那是混雜著同情、憐憫和更多困惑的表情。
“他……他也沒告訴你?”
我搖了搖頭,淚水模糊了視線。
工作室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只有我們兩個人壓抑的啜泣聲。過了很久,曉曼才用一種近乎虛脫的聲音問:“那我舅……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他為什么要娶方小姐?”
我把父親那天對我說的話,關于“齒輪”和“匹配”的比喻,艱難地復述給了她聽。
曉曼聽完,久久沒有說話。她低著頭,眼淚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我知道,這個現實,對她也是一種巨大的沖擊。在她心里,何景川一直是那個無所不能、正直可靠的舅舅,是她崇拜的偶像。而現在,這個偶像的形象,轟然倒塌了。
“他是個混蛋。”很久之后,曉曼咬著牙,吐出這幾個字。
然后,她站起來,拿起那張訂婚宴的請柬,當著我的面,“撕拉”一聲,把它撕成了兩半,又狠狠地撕成了碎片,扔進了垃圾桶。
“這個訂婚宴,我們都不去!”她斬釘截鐵地說,“趙念初,你受的委屈,我幫你討回來!”
看著她決絕的樣子,我心里五味雜陳。有感動,有心酸,也有一絲解脫。我最害怕的事情沒有發生,她沒有指責我,沒有離開我,而是選擇站在了我這邊。
但我也知道,事情遠沒有那么簡單。那是她的親舅舅,是她血脈相連的家人。
“曉曼,”我拉住她的手,輕聲說,“別這樣。這是你的家事,你不要因為我……”
“什么家事!”她激動地打斷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這么對你,就是不對!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被欺負,還假裝什么都不知道!”
那天,曉曼在我這里待了很久。我們聊了很多,把這七年里所有隱瞞的細節都攤開來講。說到最后,我們抱在一起,哭成一團,像是要把這七年積攢的所有委屈和謊言,都用眼淚沖刷干凈。
我們的友誼,經歷了一場最嚴峻的考驗。它雖然裂開了縫隙,但似乎也因為這場共同的“戰役”,而變得更加堅固。
07
訂婚宴那天,我沒有去,曉曼也沒有去。
聽說,馮家因為曉曼的缺席,鬧得天翻地覆。何景川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我一個都沒接。后來,他發來一條長長的信息,內容無非是道歉,說他辜負了我,也傷害了曉曼,希望我能勸勸她,不要因為他的事,影響了他們一家的和睦。
我看著那條信息,只覺得無比諷刺。他親手點燃了這場大火,現在卻想讓我這個被燒得最慘的人,去幫他滅火。
我只回了兩個字:“不必。”
然后,我拉黑了他所有的聯系方式。
生活似乎恢復了平靜,但有些東西,已經徹底改變了。我和曉曼之間的關系,變得有些微妙。我們依然是朋友,但再也回不到過去那種無話不談、毫無芥蒂的狀態。何景川像一根刺,橫在我們中間,誰也不去觸碰,但誰都知道它的存在。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父親說得對,手藝人的心不能亂。我開始嘗試修復一些難度更高的物件,一臺結構復雜到極致的瑞士古董音樂盒,一架在戰火中受損的老式手搖電影放映機。每一次,當我沉浸在那些精巧的零件和結構中時,內心的傷痛似乎就能得到片刻的撫慰。
我的手藝,在痛苦的淬煉中,反而變得更加精進了。
一天下午,工作室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他頭發花白,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中山裝,手里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用紅布包裹的東西。
“請問,這里是趙師傅的修理鋪嗎?”老人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是的,我就是。”我父親迎了上去。
老人把紅布一層層打開,里面是一只摔得四分五裂的紫砂壺。壺身碎成了十幾塊,壺嘴和壺把也斷了。看起來,已經完全沒有修復的可能。
“這……怕是修不好了。”父親看了一眼,惋惜地搖了搖頭。
老人的眼神瞬間黯淡了下去,渾濁的眼睛里涌上一層水汽。“修不好了嗎……這是我老伴留下的唯一念想了。前幾天不小心打碎了,我……我……”他說著,聲音哽咽了。
我看著那堆碎片,又看了看老人悲傷的臉,心里一動。我想起了我修復過的那支小提琴,想起了那個抱著琴淚流滿面的老奶奶。器物本身沒有生命,但它們承載的情感,卻比什么都珍貴。
“大爺,您先別急。”我走上前,輕聲說,“讓我看看。”
我把碎片小心翼翼地擺在工作臺上,仔細觀察它們的斷口和紋理。這只壺碎得很徹底,修復的難度極大。但我忽然想到了日本的一種古老修復技藝——金繕。用大漆和金粉,將破碎的器物重新粘合,并用金線來描繪裂痕。它非但不掩蓋殘缺,反而將其化為一種獨特的美。
一種殘缺的美,一種重生。這不也正是我現在需要的嗎?
“大爺,我或許可以試試。”我對老人說,“但我不能保證能把它恢復成原來的樣子。它身上會留下金色的痕跡。”
老人聽完我的解釋,眼睛亮了起來,連連點頭:“能修好就行!能修好就行!姑娘,拜托你了!”
接下來的半個月,我幾乎是廢寢忘食地投入到這只紫砂壺的修復中。清理,拼接,上漆,描金……每一道工序,都要求極度的耐心和專注。我仿佛在修復這只壺的同時,也在一點點地修復我自己破碎的心。
那些蜿蜒的金色裂痕,像一道道傷疤,但它們并不丑陋,反而賦予了這只壺一種別樣的、歷經歲月沉淀的美感。
當最后一道工序完成,我把修復好的紫砂壺交到老人手里時,他激動得雙手顫抖,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他握著我的手,不停地說著“謝謝”。
那一刻,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和安寧。我忽然明白了父親的話,手藝人的價值,不在于能賺多少錢,也不在于能攀上多高的枝椏,而在于能用自己的雙手,去守護那些珍貴的情感,去彌補那些人生的遺憾。
這,才是我的根。
08
那只金繕紫砂壺,成了我工作室的一個轉折點。
老人回去后,把這件事告訴了他的街坊鄰里。一傳十,十傳百,漸漸地,很多人都知道城南有家老鋪子,有個叫趙念初的年輕姑娘,會一手“化腐朽為神奇”的絕活。
越來越多的人,捧著家里破碎的、有特殊意義的老物件來找我。一只缺了口的民國瓷碗,一枚斷了鏈的祖傳懷表,甚至是一本被蟲蛀得千瘡百孔的舊書……每一件物品背后,都有一個動人的故事。
我的工作室,不再僅僅是修理東西的地方,更像是一個情感的收容所。我聽著那些故事,修復著那些器物,也療愈著自己。我發現,當我的世界變得越來越大,見過了越來越多的人情冷暖,何景川留下的那道傷口,似乎也就不那么疼了。
我和父親把鋪子重新裝修了一下,擴大了工作室的面積,還開了一個小小的陳列區,展示一些修復完成的、有代表性的作品。鋪子的生意越來越好,甚至有外地的人慕名而來。
一天,父親看著忙碌的我,欣慰地笑了。他說:“念初,你長大了。你找到了自己的路。”
是啊,我找到了自己的路。這條路,雖然沒有那么光鮮亮麗,但它踏實、安穩,每一步都走得心安理得。
就在我以為生活會這樣平靜地繼續下去時,何景川卻再次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那天傍晚,我正準備關店門,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了門口。車門打開,走下來的人,正是何景川。
他瘦了,也憔悴了許多,身上那股意氣風發的精英氣質,被一種深深的疲憊所取代。他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西裝,卻顯得有些空蕩。
“念初。”他站在門口,輕聲喊我的名字。
我心里一緊,但臉上沒有表現出任何波瀾。我平靜地看著他,問:“何先生,有事嗎?”
這一聲“何先生”,讓他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他苦笑了一下,說:“我們……能談談嗎?”
“我想我們之間,已經沒什么好談的了。”我拒絕了。
“就幾分鐘。”他懇求道,眼神里是我從未見過的脆弱,“關于曉曼,也關于……方清芷。”
聽到這兩個名字,我猶豫了。
我們最終還是坐在了工作室里,坐在那張他曾經最喜歡坐的沙發上。只是這一次,我沒有給他泡茶,也沒有給他燉湯。
“我的婚禮,取消了。”他開口,扔下了一顆重磅炸彈。
我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自嘲地笑了笑,繼續說:“你和曉曼說的那番關于‘齒輪’的話,曉曼原封不動地告訴了我父母和方家的人。她說,何家的男人,娶妻不是為了感情,而是為了生意,是為了找一個能‘匹配’的零件。她還說……她為有我這樣的舅舅感到羞恥。”
何景川的眼神黯淡無光:“方家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聽了這話,當場就提出要重新考慮這門婚事。后來……方清芷也來找我談了。她說,她要的婚姻,可以沒有多濃烈的愛,但必須有最起碼的尊重。她不能嫁給一個心里還裝著另一個女人的男人。”
“所以,我們的‘合作’,就這么散了。”他靠在沙發上,仰起頭,看著天花板,像是在看一段已經終結的人生。
我靜靜地聽著,心里百感交集。我沒想到,曉曼會用這么激烈的方式,替我“討回公道”。我也沒想到,那個我素未謀面的方清芷,會是這樣一個清醒而有尊嚴的女人。
“這些,你跟我說又有什么用呢?”我淡淡地問,“事情已經過去了。”
“念初,”他忽然轉過頭,目光灼灼地看著我,“我知道,我現在說什么都晚了。但是我還是要說,對不起。我錯了,錯得離譜。我以為我可以掌控一切,事業,感情,婚姻……我以為我可以把所有東西都分門別類,放在它們‘應該’在的位置上。但我現在才明白,感情不是零件,不是可以隨意拆卸和組裝的東西。”
“我失去了你,也差點失去了曉曼這個外甥女。我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了。”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悔恨,“念初,我們……還有可能嗎?”
他看著我,眼神里帶著一絲卑微的期盼。
09
面對何景川的問話,我沉默了很久。
工作室里,老座鐘“滴答滴答”地走著,不疾不徐,仿佛在丈量著我們之間逝去的時光。
有可能嗎?
我問自己。七年的感情,刻骨銘心,說完全放下,是自欺欺人。看到他此刻落魄的樣子,我心里甚至有一絲不忍。
但我也清楚地知道,有些東西,一旦破碎了,就再也回不到原來的樣子。即使用金繕修復,裂痕也永遠存在。
我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平靜而堅定地搖了搖頭。
“何景川,我們回不去了。”
他的眼神,在那一瞬間徹底黯淡了下去,像一盞燃盡了燈油的燈。
“我曾經以為,你是我的全世界。”我緩緩地說,像是在訴說一個別人的故事,“你帶我看到了一個更廣闊的天地,教會了我很多東西。我很感激你。但是,你親手把這個世界打碎了。”
“現在的我,不想再依附于任何人的世界。我有我自己的鋪子,有我的手藝,有我的根。我站在這里,很踏實。我不想再過那種需要把自己藏起來,隨時擔心會被拋棄的日子了。”
“我原諒你了,何景川。不是因為我還愛你,而是因為我想放過我自己。我希望你,也能找到真正屬于你的生活。”
我說完這番話,感覺心里最后一塊石頭,也落了地。
何景川坐在那里,久久沒有動。最后,他站起身,對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謝謝你,念初。也……對不起。”
他轉身離開,背影蕭瑟。看著他消失在夜色里,我沒有感到快意,也沒有感到悲傷,只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
關上店門,我給曉曼打了個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那頭傳來她帶著濃濃鼻音的聲音:“喂?”
“曉曼,是我。”
“念初……”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自從訂婚宴風波后,我們雖然沒有斷了聯系,但溝通總隔著一層什么。
“他來找我了。”我說。
電話那頭沉默了。
“曉曼,謝謝你。”我真心實意地說,“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但是,以后不要再用那種方式了。他是你的舅舅,是你的家人。為了我,不值得。”
“值得!”曉曼在那頭立刻反駁,聲音都急了,“他做錯了事,就該承擔后果!憑什么讓你一個人受委屈!”
“都過去了。”我的聲音很溫柔,“我已經沒事了。曉曼,我們的友誼,不應該被這件事綁架。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好不好?”
電話那頭,傳來了曉曼壓抑的哭聲。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哽咽著說:“好。”
掛了電話,我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又圓又亮。
我知道,我和曉曼之間那道無形的墻,終于倒塌了。而我和何景川的故事,也終于畫上了一個句號。
10
一年后的春天,我的“念初修復工作室”在老街上小有名氣。
我不僅做修復,還開始帶徒弟。是兩個從職業學校畢業的年輕人,肯吃苦,有靈氣。我把我從父親和何景川那里學到的一切,毫無保留地教給他們。父親看著我們,總是笑得合不攏嘴,他說,看到手藝能傳下去,他這輩子就值了。
我和曉曼也恢復了往日的親密。她考上了研究生,讀的是她喜歡的古代建筑專業。我們常常約著一起吃飯,看展覽。她會跟我聊學校里的趣事,我也會跟她講工作室里遇到的各種奇怪物件。我們都默契地不再提起何景川,仿佛那個人,那段事,只是我們共同經歷過的一場夢。
偶爾,我也會從曉曼口中,零星地聽到一些關于他的消息。聽說他離開了他原來的公司,自己創業了,做的是文化遺產保護相關的項目,好像還挺成功的。聽說,他至今單身。
聽到這些,我心里已經波瀾不驚。我們就像兩條曾經交匯過的河流,如今已各自奔向了不同的遠方。
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工作室的門被推開,風鈴發出一陣清脆的響聲。
我正低頭打磨一件銀器,頭也不抬地說:“歡迎光臨,有什么需要修復的嗎?”
“請問……”一個溫和的男聲響起,“這里可以修復……一顆破碎的心嗎?”
我手上的動作一頓,抬起頭,看到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的男人,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看我。他手里,捧著一只摔壞了的陶制小貓。
我看著他,也笑了。
“心我修不了。”我說,“但是這只貓,或許我可以試試。”
陽光透過干凈的玻璃窗灑進來,落在工作臺上那些細小的零件上,也落在我手里的銀器上,反射出溫暖而明亮的光。
我知道,我的生活,翻開了新的一頁。它或許不會再有驚心動魄的愛情,但它有技藝的傳承,有親情的溫暖,有友誼的陪伴,有來自陌生人的信任和托付。
這就夠了。對于一個手藝人來說,這已經是最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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