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長,俺的任務完成了,這一仗打得苦啊,最后都沒子彈打了……”
一九九六年臘月,遼寧本溪的雪下得那個大,跟天塌了似的。
駐扎在深山溝里的某炮兵團營房門口,哨兵正跺著腳取暖呢,突然瞅見雪窩子里倒著個黑影。
走近了一看,是個老頭,身上那棉襖破得棉絮都飛出來了,眉毛胡子上全是冰碴子,整個人凍得跟根硬木頭似的,可手里死死拽著個破包,那手指頭摳得緊,誰也掰不開。
這人是誰?大過年的跑兵營門口來干啥?
那時候誰也沒想到,這個看上去跟要飯似的老人,醒過來后的一個動作,直接讓見過大場面的團長當場紅了眼圈,更讓在場所有年輕力壯的戰士,羞愧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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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這事兒吧,咱得把日歷往前翻,一直翻到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十九日。
那天是個什么鬼天氣?跟九六年那天差不多,也是冷得刺骨,風刮在臉上跟刀割一樣。地點在河北桑園鎮,咱們的晉察冀軍區四縱十旅三十團,正在搞轉移。
那個年頭打仗,這就是家常便飯。
可偏偏那天運氣不好,冤家路窄,三十團正好撞上了國民黨的“暫三軍”主力。
兩邊幾乎是同時看見對方的。這就像兩個人走夜路撞了個滿懷,誰先反應過來誰就能活,誰稍微遲疑一下,那腦袋就得搬家。
團長那是老江湖了,眼珠子一轉,立馬下令:全團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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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撤退得有人頂雷啊,不然屁股后面一窩蜂被敵人咬住,全團都得被包了餃子。
這個“頂雷”的任務,好死不死,就砸到了八連二排排長常孟蘭的頭上。
說是二排,其實當時還能喘氣的還有多少人?加上常孟蘭自己,滿打滿算就八個人!
八個人,對面上千號人,這仗怎么打?這哪里是打仗,這分明就是送命。
連長當時的臉黑得像鍋底,他不想讓兄弟們死,但總得有人犧牲。他拍著常孟蘭的肩膀,咬著牙問常孟蘭能不能頂住。
常孟蘭看了看身后那七個弟兄,脖子一梗,就回了一個字:能!
這時候,最關鍵的一句話來了,這句話后來折磨了常孟蘭整整四十八年。
常孟蘭問連長,咱們頂到啥時候是個頭?
連長指了指山頭,告訴常孟蘭:聽號聲!連長在山那邊吹長號,號聲一響,任務完成,立馬撤!
常孟蘭應了一聲,帶著七個兄弟,往那個土坡上一趴,這就在鬼門關前安了家。
看著大部隊遠去的背影,常孟蘭心里清楚,這可能是最后一次看戰友們的背影了。但他沒時間矯情,那邊的敵人已經壓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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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戰斗打響的時候,那場面怎么形容呢?
那時候咱們裝備差,但常孟蘭他們聰明啊,這八個人全是老兵油子,利用地形,先是給敵人來了個“下馬威”。
機槍突突突一響,手榴彈跟不要錢似的往下扔。
國民黨那邊一開始還以為遇上了主力部隊,嚇得縮頭縮腦,硬是讓這八個人給拖住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二十分鐘,半小時,一小時……
這八個人就像八顆生銹的鐵釘子,死死釘在陣地上,拔都拔不出來。
對面反應過來了:不對啊,這火力聽著不對勁,人不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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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好了,敵人惱羞成怒,那是幾百號人往上沖啊,簡直像螞蟻搬家一樣密密麻麻,黑壓壓的一片。
常孟蘭他們打得那叫一個苦。
身邊的兄弟一個接一個倒下,血把凍土都燙化了,流出來的血還沒來得及滲進土里,就凍成了紅冰。
常孟蘭耳朵里全是炮彈爆炸的嗡嗡聲,震得腦仁疼,但他一直在豎著耳朵聽——聽那個該死的集結號。
一個半小時過去了,天徹底黑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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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人急眼了,直接上了照明彈,把陣地照得跟白天似的,緊接著就是一頓炮火覆蓋。
又有兩個兄弟,就在常孟蘭眼皮子底下,被炸沒了。
常孟蘭急得眼珠子充血,可那號聲,死活就是不響!
那時候常孟蘭心里就一個念頭:號沒響,我就不能退,退了就是逃兵,退了就是對不起連長,對不起全團的兄弟。
這時候,敵人已經沖到臉上了,都能看清對面大兵臉上的麻子。再不走,這就不是阻擊,是給敵人送人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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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孟蘭大吼一聲:突圍!快!
他抄起一挺輕機槍,瘋了一樣站起來掃射。他在給剩下的兄弟殺出一條生路。
那真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啊。
常孟蘭趁著夜色,滾進了旁邊的溝里,一口氣跑了幾十里地。
命是保住了,可他和部隊,徹底失聯了。
最要命的是,他沒聽到那個號聲。
這個結,在他心里打了個死扣,一系就是四十八年。
你想啊,一個當兵的,沒接到命令就撤了,雖然是為了保命,但心里那個坎兒,怎么過得去?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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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九年,開國大典剛過,北京城里鑼鼓喧天,紅旗招展。
常孟蘭風塵仆仆地趕到了北京。他不是來逛街的,他是來找部隊的,他是來“交差”的。
那時候北京軍區有個專門收容失散人員的部門。常孟蘭一進去,就把自己的番號背得滾瓜爛熟:晉察冀軍區四縱十旅三十團!
工作人員一核實:哎,還真有這么個人,身份沒錯。
常孟蘭一聽,高興得差點蹦起來,拉著工作人員的手就問部隊在哪,他要歸隊。
工作人員嘆了口氣,告訴這位老同志,他那部隊,現在已經整編了,早就開拔去朝鮮打美國鬼子了。
這一盆冷水澆下來,常孟蘭心都涼了半截。
那時候通訊多落后啊,既然去打仗了,那就沒法聯系,那是出國作戰啊,不是去鄰村串門。
工作人員給了他路費,開了介紹信,讓他先回老家等著,一有消息,馬上通知他。
常孟蘭這一回家,就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這老頭也是個倔脾氣。
第一年,他天天蹲在村口,看見郵遞員就眼冒綠光,恨不得把人家郵包翻個底朝天。
第二年,還沒信。
常孟蘭坐不住了,他又跑了一趟北京。
結果人家告訴他:還在打仗呢,再等等。
再后來,抗美援朝結束了,部隊回國了。可常孟蘭這兒,還是靜悄悄的。
因為部隊改制太快了,番號變來變去,原來的“三十團”早就不知道改成什么名了,有的合并了,有的撤銷了。
常孟蘭不甘心啊。
他就像個執拗的孩子,背著干糧,去了石家莊,去了保定,去了山西。凡是聽說有部隊的地方,他都要去打聽打聽。
村里人都說:老常這是魔怔了,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找那個啥部隊,人家指不定早把你忘了,再說了,你都多大歲數了,還能讓你去打仗?
常孟蘭不說話,只是悶頭抽旱煙。
他心里那個結,越勒越緊:任務沒交接,號聲沒聽到,我這算什么?算逃兵嗎?我那些死在陣地上的兄弟,算怎么回事?
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常孟蘭閉上眼,就能聽見那天晚上的槍炮聲,就能看見連長那張黑漆漆的臉。
這成了他的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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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轉機出現在一九八四年,這事兒說來也巧,就像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專門給老常安排的。
就在常孟蘭老家村子邊上,某軍事學院建了個訓練場。
這下好了,常孟蘭那是天天往那跑。
看見穿軍裝的娃娃,他就像看見親人一樣。他也不說話,就悶頭幫著干活。掃地、幫廚、整修營房,趕都趕不走。
學院的領導看這老頭這么賣力,要給他發工錢。
老頭急了,臉紅脖子粗地擺手,說他要那錢干啥,他就是想看看部隊,聞聞這個兵營味兒。
一來二去,軍事學院的副院長王定慶注意到了這個奇怪的老頭。
一打聽,王副院長被震住了。
這哪是普通老頭啊,這是個老英雄啊!這是個心里藏著一座山的老兵啊!
王定慶是個熱心腸,他跟常孟蘭說,讓他把老番號給自己,自己幫他找。
這一找,又是好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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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年代太久遠了,檔案如山,部隊多次整編,要找一個當年的團,無異于大海撈針。
但是,老天爺終究是開了眼。
一九九六年初,王定慶終于查到了確切消息:當年的晉察冀軍區四縱十旅三十團,就是現在駐扎在遼寧本溪的某個地炮團!
當王定慶把這個消息告訴常孟蘭的時候,七十一歲的老人,手抖得連煙袋鍋都拿不住了。
那時候已經是臘月了,眼看就要過年。
家里人都勸老爺子,說這都過了年再去吧,東北這時候冷得能凍掉下巴,你這一把老骨頭哪經得起折騰。
常孟蘭一瞪眼,那是真的急了。
他說不行,他都等了快五十年了,一分鐘都不能等!
他把兒子給的養老錢,加上自己平時摳牙縫省下來的積蓄,全揣在懷里,踏上了去東北的火車。
這一去,就是要去了一個心愿,哪怕死在那兒,也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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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那可是九十年代的春運啊,經歷過的人都知道那是啥滋味。
車廂里人擠人,味道那個沖,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擠火車、倒汽車,折騰了幾千里地,終于到了本溪。
結果一打聽,這事兒簡直太搞心態了——部隊換防了!搬到一個鎮上去了!
常孟蘭沒有一句怨言,又接著坐車。
等到了那個鎮上,天已經黑透了。大年三十的前夜,又是暴雪天,根本沒有車去營房。
距離營房還有幾公里路。
常孟蘭看看天,咬咬牙,裹緊了那件單薄的棉襖,走!
雪深得沒過腳踝,寒風像刀子一樣割臉。
常孟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他腦子里可能全是四十八年前那個夜晚,也是這么冷,也是這么黑。
但他心里熱啊!那是他在夢里回了無數次的家啊!
只要再走幾步,就能看見部隊了,就能看見團長了,就能把那個憋了半輩子的任務交了。
可是,歲月不饒人。七十一歲的身體,終究是扛不住了。
在距離營房大門只剩最后一點距離的時候,常孟蘭眼前一黑,栽倒在雪地里。
也就是開頭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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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孟蘭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暖和的營房里,周圍圍了一圈穿軍裝的人。
其中一個威武的中年軍官,正是現任團長。
團長看著這個虛弱的老人,輕聲問大爺有什么難處。
常孟蘭掙扎著坐起來。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件破舊的衣裳,把自己那滿是老繭的手擦了又擦。
然后,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這個連站都站不穩的老人,拼盡全力,啪地一聲,敬了一個極其標準的軍禮!
他的聲音嘶啞,卻透著一股金石之氣:
“報告團長!原晉察冀軍區四縱十旅三十團三營八連二排排長常孟蘭,奉命于一九四八年在桑園鎮執行阻擊任務!”
營房里瞬間鴉雀無聲,連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
老人的眼淚嘩地流了下來,像決了堤的河:
“團長……俺的任務完成了……這一仗打得苦啊……最后連子彈都沒了……”
“兩名戰士犧牲,剩下的……我都不知道去哪了……我和部隊失散了……”
“我是來歸隊的!請首長指示!”
這一刻,時間仿佛凝固了。
這哪是一次普通的匯報啊,這是一份遲到了整整四十八年的戰斗總結!這是一個老兵用半個世紀的執念,給自己的軍旅生涯畫上的句號!
現任團長,那個七尺高的漢子,眼淚刷地就下來了。
他猛地立正,回了一個莊嚴的軍禮:
“常孟蘭同志!我代表團黨委,向您致敬!您的任務完成得非常出色!”
緊接著,整個屋子里的官兵,齊刷刷地敬禮。那場面,足以讓山河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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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大家才知道,團史館里確實記載了那場慘烈的阻擊戰,甚至在一張泛黃的老照片里,還找到了常孟蘭年輕時的影子。
部隊首長聽說了這事,感動得不行,提出要把常孟蘭送到榮軍院去養老,國家養著您!
可你們猜怎么著?
常孟蘭擺擺手,拒絕得干脆利落。
他對首長說:我來找部隊,是來交差的,是來匯報任務的,不是來要待遇的。
說完,老人心里的石頭落地了。
他在部隊住了幾天,跟戰士們講了講當年的故事,然后就像他悄悄地來一樣,又悄悄地回了老家。
二零零四年,這位執著的老兵安詳離世。
他這輩子,沒要國家一分錢,沒給組織添一點麻煩。
那句“任務完成了”,是他對自己良心的交代,也是對那個時代軍人鐵血承諾的最好證明。
在這個快節奏的時代,這種“一根筋”的傻勁兒,怎么就那么讓人想流淚呢?
這哪里是匯報任務,這分明是在守護一個軍人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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