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我22歲,已經是個小木匠了。
除了種家里那幾畝田土,一年里多半時間都在給別家做木工活。
初中畢業以后,我就跟著舅舅學手藝。
舅舅是遠近聞名的老木匠,我算是他的衣缽徒弟。
如今雖然年紀還不算大,可跟著他摸爬滾打,出師也有兩三年了,慢慢攢下些口碑,找我干活的人一直不斷。
頭兩年,請我的基本都是本鄉鄰近幾個村子的人。
做了幾年,名聲漸漸傳開,活路也跑得遠了些,偶爾還會接到隔壁鄉鎮的邀請。
那時候,木匠還是個受人尊敬的職業。
誰家蓋房子、打家具,都離不了我們。
蓋房是大事,主家都盼著請來的匠人貼心可靠,尤其一些農村人看重的“講究”,更是馬虎不得。
相比之下,做家具雖然沒那么繁瑣,可一般人家也不會常做,多是遇上嫁娶喜事才添置。
比如姑娘出嫁備嫁妝,為了討個好意頭,只要手藝扎實,家具做完后,東家除了工錢,往往還會封個紅包謝你。
我活計雖然接得不少,可家里情況一直不太好。
父親有慢性病,母親身子也弱,當年我之所以初中讀完就沒再上學,也是因為家里實在困難。
這幾年靠手藝掙了些錢,總算把父母早年欠的債還清了,但手里也沒剩下多少積蓄。
父母心里一直過意不去,常念叨:“你都22了,親事還沒著落,是我們拖累了你。”
我嘴上從不埋怨,可夜深人靜時,也會忍不住想。
在那個時候的農村,22歲上下,差不多就是該成家的年紀。
要是錯過了這個坎,往后打光棍的可能性就大多了。
和我同齡的幾個玩伴,已經有人娶了媳婦,有的甚至懷里都抱上娃娃了。
我家境一般,雖然跟著師傅學了一手木工活,在附近幾個村子也算有點小名氣,可到了22歲,我還是獨自一人。
農忙時節得顧著家里幾畝田,一點不能偷懶;等到農閑了,就得趕緊出去接活,掙點現錢。
日子總是忙忙碌碌的,自己的事,反而沒太多功夫去琢磨。
1986年10月初,晚稻收進了倉,天也明顯涼快下來。
這正是我們這一帶打家具的好時候,木材干爽,人也得空。
照往年看,接下來有的忙了。
果然,那天家里來了一位生面孔。
來人50多歲,自稱姓楊,住在云麓川,說是特意來找我的。
云麓在我們隔壁,藏在山里頭,離這兒大約二十里路,是個出木材的地方,家家戶戶都堆著好料子。
“小楊師傅,咱們五百年前是一家啊,”他笑著遞過來一根煙,“早就聽說你手藝扎實,我這次是專門來請你的。家里想打幾樣像樣的家具,你可一定要幫忙。”
云麓那地方我去過幾次,山里人家實在,也舍得用好料。
不少家境殷實的人家,女兒還沒長大就開始攢木頭、備嫁妝了。
靠手藝吃飯的人,有活上門自然不會推。
我和楊大叔談好了工錢,約了后天動身。
路遠,活也不是一兩天能干完的,得住在他家。
我得提前把家里安頓好。
父母身體都不太硬朗,柴火要備足,雜事也得交代清楚。
楊大叔臨走時樂呵呵地補了一句:“小楊師傅,你得多帶兩身衣服。我們那兒的老規矩,一家開了工,師傅可能就‘走不脫’嘍。等我家的做得差不多了,說不定隔壁鄰居就把你請去了。”
聽到這話,我心里倒是踏實了幾分。
農閑時候,最怕沒活干,在家坐著心里發慌。
要是真能一家接一家地做下去,這個冬天,就能過得寬裕些了。
出發前三天,我給父母備好了幾塊干柴。
第三天一早,我便挑上木匠工具動身了。
家伙不少,幾條鋸子、幾把斧頭,還有刨子,都挺沉,分裝在兩個木匣子里,用扁擔挑著正好。
到了云麓,沒費什么周折就找到了楊大叔家。
活計開得很順利。
楊大叔的女兒19歲,聽說已經定了親,我這次來,就是專門給她做嫁妝家具的。
楊大叔是老實本分的山里人,家境倒還算寬裕。
他一兒一女,女兒是老大,一心想把婚事辦得風光些。
用他的話講:“給不了什么金貴嫁妝,但山里木頭多,多打幾件像樣的家具,總還是辦得到的。”
于是我在楊大叔家住下了,一連做了七八件大件:兩門柜、三門柜、高低柜、箱籠……
前前后后忙了差不多一個月。
活快收尾的時候,山里的雨雪也漸漸密了。
冬天嘛,一下雨下雪,山里人便閑下來,常有三五個鄉親聚到我做活的地方,說是陪我,其實也就是圍著看。
我有時開玩笑:“得,我這下偷不了懶了,一人干活,五六個監工盯著呢。”
在云麓這些日子過得挺舒暢。
和鄉親們相處久了,彼此都熟了,說話做事也漸漸沒了起初那份客氣,反倒透著一股子家常的親熱。
眼瞅著楊大叔家的活兒就要收尾,沒想到真有下一家找上門來。
是楊大叔附近的鄰居,家里就一件家具要打。
單獨為這點活兒請師傅,人家多半不愿跑一趟,正巧我還在,算是湊了個巧。
這么一來,這家還沒做完,那家就已經來打招呼約日子了。
活兒竟一件接一件,我在云麓前后待了將近兩個月,眼看快過年了。
過了臘月二十,我心里越來越惦記家里,就跟兩家還在排隊的東家商量:
“這時候了,我出門兩個月,總得回家張羅過年。您家的活兒要是愿意等,過完年我就自己過來,每家白送一天工,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這話在理,山里人也爽快,便說定開春再動工。
最后那戶的活兒,一直忙到臘月二十二下午才徹底收手。
天飄起了雪,這時候趕路確實不太合適。
我去楊大叔家收拾行李時,他一遍遍留我:“天這么晚,走到半路怕就黑透了。不如再住一宿,明兒一早走也不遲。”
可手上沒活了,在別人家里干坐著,我實在不自在。
謝過楊大叔的好意,我還是收拾好工具擔子上了路。
出門時,風裹著雪片,撲得人睜不開眼。
可我回家心切,又自認走慣了山路,頂多慢一些,總不至于出什么事。
雪卻越下越密。
走了約摸一兩個鐘頭,心里估算,也就走出去六七里地。
天徹底黑透了,幸好地上積了層雪,隱隱約約照出路的輪廓。
前面就是有名的九嶂鄉,一條五六里長的山坳,小路順著溪邊繞,一路難得見到人家。
我是個手藝人,雖說一個人走雪夜山路,倒也不覺得怕。
想起舅舅在我出師時說過:墨斗就是魯班祖師,帶著它,什么邪祟都不敢近身。
這么一想,心里又踏實了些。
但終究不想耽擱,肩上那擔工具也越來越沉,我便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又走了一程,路在前頭拐了個彎。
我記得前面該有戶人家的。
說是人家,其實也就是沿著山溪搭的幾間木屋子。
快到那兒之前,路有個小坡。
房子已經能望見了,窗子里隱約透出些暖光。
我心里一松,腳下不由快了幾分。
誰知雪積得比想的還深,一個沒留神,整個人就滑倒了。
肩上的工具箱哐當哐當滾出去老遠,聽聲音是卡進坡邊的什么地方了。
我在雪里滾了兩滾,好在年紀輕,手腳還利索,沒傷著,很快就爬起來,拍拍身上雪,活動下手腳,心里一陣慶幸。
可吃飯的家伙不能丟。
我望了望那點亮光,打算先去借個火,再回來找工具箱。
深一腳淺一腳摸到屋前,一邊揚著聲打招呼,一邊敲了門。
里頭傳來人聲,像是一男一女在低低說話。
門開了,暖意混著柴火氣撲面而來。
開門的是個裹著頭巾的老大叔,手里握著根旱煙桿,臉上帶著訝異:
“這大雪天的,小伙子膽子夠大啊。”
我趕忙說明來意,說自己是木匠,工具滾到坡下面了,想借個火把照照。
老大叔沒推脫,側身讓我進屋坐坐,自己轉身去柴堆邊翻找,抽了幾片杉樹皮扎起來。
借著他的動作,我才看清柴堆那兒還坐著個人。
是個年輕女人。
屋里光線暗,看不清模樣,但身段和輪廓都顯著年紀不大。
她安靜地坐在那兒,朝我這邊輕輕看了一眼,又低下頭去。
我剛坐下,那姑娘就站了起來。
她沒說話,只走到火坑邊的碗柜前,取出一個粗瓷茶碗,再從砂鍋里倒出一碗熱水,端給我:
“喝口熱的,暖暖身子。”
她一開口,聲音清脆,果然年紀很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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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連忙道謝,接過來幾口喝下,一股暖意從喉嚨滑到胃里。
這時大叔的火把也扎好了。
他一邊點燃松明,一邊對我說:“雪這么大,就算找到東西,也最好別趕夜路了。在這兒烤烤火,等天亮再說。前面就是亂石灘,黑燈瞎火的摔了,可真沒人能聽見。”
我接過火把,心里感激,但還是想先把東西找回來。
工具箱是自己打的,很結實,滾下山坡也沒散架。
沒過多久,我就提著它回到了大叔的火坑邊。
原本坐在火邊的姑娘已經不在那兒了。
我和大叔圍著火坑坐下,他拿來一個陶碗,倒上自家釀的紅薯酒遞給我。
酒味醇厚,帶點甜,我們一邊喝一邊聊,話不多,卻挺暖和。
喝了兩碗,大叔起身,有些抱歉地說:“家里就兩間屋,另一間躺著孩子她娘,多年不能動……今晚只能委屈你在火坑邊將就一下了。”
我連忙說沒事。
冬天在我們村里,烤著火睡一夜也是常有的事。
等大叔和姑娘進了里屋,我在柴堆里挑了幾塊耐燒的硬柴根,架空放進火坑。
這樣火不會太旺,卻能慢慢燒到天亮。
我裹緊衣服,蜷在火旁的長板凳上,閉了眼。
火光烘著臉,背后也不覺得冷,偶爾聽見柴火輕輕的噼啪聲,心里反而很踏實。
冬天的火坑邊確實好睡,可我半夜還是醒了。
四下一點聲音都沒有,我給火坑添了幾塊柴,睡意全無,索性決定洗把臉,早點動身回家。
火坑邊砂鍋里溫著水,但直接洗臉太燙,得兌點涼的。
我拿著木盆找冷水,看見碗柜前有個木桶,里頭卻是空的。
我提著桶推開門,想著地坪里該有水缸。
一出門就聽見細細的流水聲。
循聲過去,果然有個大木水缸,是我們這一帶常見的“房桶”。
上面架著半片竹子,引來的山溪水正潺潺流進去,在這山里也不怕浪費。
走近一看,缸里卻只有半缸水。
因為有活水不斷,水面并沒結冰。
我舀水時借著月光打量,發現是桶壁上有一塊木板裂了。
這缸能盛多少水,不看出水口有多高,就看最短的那塊板。
我用涼水洗了臉,心里忽然一動:我在這無親無故地借住了一夜,總歸是欠了人情。自己正好是個木匠,幫他們修好這水缸,也算還了情。
以前跟著舅舅學手藝時,我也做過這種圓木活,講究的就是嚴絲合縫、不能漏水。
好在山里人家不缺木材,我在階基邊很快就找到一塊合適的杉木。
取出隨身帶的斧頭、刨子,這就動起手來。
怕吵著屋里人睡覺,我用斧頭時特意走遠了些,蹲到溪邊的大石頭上砍削。
夜里安靜,斧頭落下都收著力。
雖說只換一塊板,卻得顧著整個桶的協調,前前后后忙了快兩個鐘頭。
最后用新削的竹篾緊好箍,把桶放回原位,看著它重新裝滿水、一滴不漏,我才踏實下來。
忙完這些,天已經蒙蒙亮了。
大叔和他女兒陸續起床。
這時候我才看清,大叔臉色蠟楊中透著灰暗,一看就是久病纏身。
他女兒叫小安,才二十歲,是他唯一的孩子。
大叔打水時,一眼就瞧見了水缸的變化。
他笑起來,朝我點點頭:“小伙子,手藝真行,黑燈瞎火的還幫我把缸補好了,一點不漏。是好師傅。”
我不敢居功,卻也沒過分謙虛,只回道:“昨晚打擾您休息了,實在過意不去。能幫上點忙,您不嫌棄就好。”
小安一直陪在她父親身邊,也輕聲向我道了謝。
我收拾好工具便告辭離開。
路上天黑,走得不太穩當,深一腳淺一腳的,總算平安到了家。
接著就是忙忙碌碌的年關。
父母身體還是老樣子,唯一變得頻繁的,便是嘮叨我的親事。
他們嘴上著急,仿佛真想趕在年前給我尋個媳婦似的。
在念叨聲中過了年,元宵一過,我又動身去云麓。
答應別人的事,總不好失信。
路過小安家,我特意進去坐了坐,謝謝他們父女去年收留我。
大叔的病看著更重了些,不過上次沒見著的大娘這回在了,她也提起我修水桶的事,連連道謝。
大叔大概聽出了我的聲音,披著衣服從里屋慢慢走到火坑邊坐下,喘著氣和我聊起來。
說了一會兒,他突然問:“小伙子,成家了嗎?”
我有點不好意思,低頭說:“家里窮,全靠手藝掙點錢,父母身體也不好……沒什么姑娘愿意跟我。”
照常理,他該寬慰我兩句的。
但大叔聽完卻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時,聲音有些吃力:
“小伙子……你要是不嫌棄,我把安丫頭許給你,行不行?”
我一時愣住,沒想到這位病重的大叔會說出這么直接的話。
下意識地,我抬頭看向站在一旁的小安。
光線昏暗,看不太清她的表情,但她沒有走開,也沒有說話。
屋里安靜,只有柴火偶爾噼啪輕響。
我隱約覺得,她對父親的話,似乎并不反感。
大叔繼續跟我說:“不是我夸口,我家小安在這附近可是出了名的好姑娘。初中讀完了,還畫得一手好畫。你不信就進屋里看看那三門柜,上頭那些花樣都是她自己描的。”
原來大叔自己也是木匠,只是這些年身體不如從前,才沒再出去接活。
小安從小喜歡畫畫,早先在父親打的家具上就試著畫過幾回。
我當時心里七上八下,答應不是,拒絕更不是。
眼前的小安清新秀麗,在我眼里簡直像畫里的人,我哪兒還說得出一個“不”字?
見我沒搖頭,大叔很干脆地跟我說:“你今天還要出去干活吧?沒關系,收工了回去趕緊跟家里商量商量。要是覺得行,咱們盡快把你們的事定下來。”
就這樣,我匆匆趕到云麓,緊趕慢趕把年前的活兒做完,回家就跟父母說了這件事。
父母一聽就坐不住了,馬上請了族里長輩一起商量,又找了位能說會道的,帶著我正式上門提親。
我和小安的婚事辦得很順利,也沒花太多彩禮。
畢竟從一開始,我就沒瞞著我家境困難的情況。
雖然結了婚,可岳父岳母身體都不太好。
女婿也算半個兒,我再窮也不能放著老人不管。
為了方便照顧,我們索性把兩位老人接來一起住。
我們夫妻在外掙錢,四個老人在家彼此照應,日子反倒慢慢有了起色。
1990年,我和媳婦一起到廣東打工。
起初在東莞厚街的家具廠干了兩年,媳婦就跟我商量:要不咱們自己也試試?
于是我們試著弄了個小作坊,中間經歷了不少波折,但總算一步步做了起來。
到1998年左右,我們這對曾經窮得叮當響的夫妻,竟然也有了一個二十來人的小家具廠。
幾十年過去了,我們一家一直在廣東生活。
孩子們都已長大成人,但每當想起從前那些日子,心里難免有些酸楚,可更多的還是暖意和感慨。
感謝生活,終究待我們不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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