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朝,考中舉人遠不是仕途的終點。想真正穿上官袍、吃上皇糧,除了繼續考下去,其實還有條重要的路可走,就是大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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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補個小知識點。清朝選官,進士里頭也分三六九等,只有一甲和少數優秀的庶吉士能進翰林院這種清貴之地,多數要么去部院里跟著學習歷練,要么直接外放當知縣;舉人就差了一大截,會試考不上,想當官只能擠揀選、大挑、截取這三條窄路,而大挑,大概是其中最看 “眼緣” 的一條。
大挑制度定下來后,核心規則很快就清晰了。乾隆三十七年(1772 年),朝廷明確規定 “舉人三科不中,準其揀選”。從乾隆到嘉慶初年,國家還算太平,官場里的冗余官員不多,大挑對舉人來說,更像條靠譜的 “保底通道”,執行起來也相對規范。
《欽定大清會典事例》里記著,早期大挑的標準,是皇帝給主持挑選的王公大臣們的訓示:“先取強壯,后取人品”。這里的 “強壯”,可不是說要多魁梧,只要身體硬朗、精神飽滿,能扛得住地方治理的辛苦,別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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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品” 也不是咱們現在說的道德品行,而是選官語境里的 “官儀”—— 舉止穩重、言語得體、氣度端方這些綜合印象,其實跟公務員面試差不多,長得丑基本沒戲。至于學問,會試早就考過了,大挑要篩的,是那些 “看著就不像能當官的人”。
那會兒大挑沒有固定的錄取比例,挑選時通常是十個舉人站成一排,由王公大臣們商量著定,一般會選出兩人左右為一等,三人左右為二等,沒什么絕對的定額。淘汰率不算低,但勝在穩定。更關鍵的是,那時候官缺相對充足,只要被選中,基本不用等太久就能上任,不用像后來那樣熬白了頭。
可到了嘉慶中后期至道光年間,情況慢慢變了。一方面,人口一個勁地漲,考中舉人的數量也跟著翻了倍,每次大挑的競爭者多了一大截;另一方面,官場里的冗余官員越來越多,官缺卻沒見怎么增加,大挑也就從之前的“大學生包分配”,變成后面的全面內卷了。
表面上,大挑的標準沒改,可實際篩選起來,細枝末節都能定成敗。民間甚至總結出了 “同、田、貫、日” 四字相法,說是面方像 “同” 字、身正像 “田” 字、個高像 “貫” 字、體勻像 “日” 字的舉人才有戲。那些舉止稍顯輕浮、氣度不足、其貌不揚(沒錯,杜鳳治,說的就是你)的舉人,哪怕身體再強壯,也容易被刷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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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讓人無奈的是,“同鄉京官印結” 這東西,從之前單純的流程必備,悄悄變成了實打實的加分項。參加大挑前,舉人得找同鄉的京官開個印結,證明自己身家清白才能被保送 —— 以前這就是走個過場,可到了這時候,要是京官能給挑選大臣遞句話、提個名,選中的概率能翻好幾倍。
段光清自己在道光二十四年參加大挑時,就托了同鄉京官的關系,再加上他年富力強、談吐從容、形象也不錯,才順利中了一等;同縣的汪省吾條件跟他差不了多少,就是沒托上關系,最后只得了二等。
舉人們的心態,也遠不如早年從容了。段光清在自己的年譜里記過個細節:進京赴挑的路上,同行的舉人為了湊夠盤費,都公然買大煙帶進京城賣,被路人瞧見了,嘲笑他們 “不是進京求官的老爺,倒像是販煙的客人”。他勸對方 “咱們這一路,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可這話里的無奈,大概也只有同為舉人的人能懂 —— 為了生計,連大挑本該注意的形象,都顧不上了。
段光清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他趕上的是科舉最后的黃金期。隨著太平天國運動的爆發,再加上清朝財政一步步走向崩潰,科舉和大挑制度在咸豐之后徹底變了味。官缺被捐納的、立軍功的人大量擠占,舉人們的候缺之路,徹底變成了望不到頭的 “地獄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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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得說清楚個制度細節:大挑二等的法定出路本是學官,可到了晚清,學官的空缺更少得可憐。不少舉人為了搞到工作,只能咬牙注銷大挑的身份,再通過捐納獲取 “揀選知縣” 的候選權。
杜鳳治就是個典型例子:他是道光甲辰年的恩科舉人,咸豐五年參加大挑中了二等,按規矩該授學官,可候不到啊,他只能注銷大挑身份,借錢捐了個 “揀選知縣” 的資格 —— 可這資格,也只是拿到了一張 “候缺號碼牌”,離真正上任還差著十萬八千里。
可在當時吏部的銓選規則里,捐納的、立軍功的人都能插隊,舉班的候選者只能往后面靠。杜鳳治前后去吏部候揀了三十多次,次次都落了空。
沒辦法,只能在北京給官員當教書先生混口飯吃,“每月脩金京錢十六千,合銀一兩三四錢”,東家給的飯食差到咽不下去,只能自己買塊腐乳下飯,連自己都養不活更顧不上家人,在老家的發妻和幼子貧病而亡,他卻束手無策,這也成了他一輩子的痛。
實在熬不住了,他又借高利貸,加捐 “不論雙單月知縣,兼不積班選用”。這可不是簡單的 “買插隊權”,而是通過捐納改變了自己的候選排隊類別 —— 清代銓選有 “單月選”“雙月選” 的區分,加捐之后就能不受這個限制,進入更快的輪次,說到底,還是靠錢換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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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他也等到同治五年才抽中廣東廣寧縣知縣的缺。同治三年的時候,他被歸到 “三十七卯” 候選,本來排第三,按規矩得等七八年,后來還是因為排第二的人家里出了喪事要丁憂,他才升到第二。
可這還不算完,又趕上翰林院庶常散館,那些排名靠后的庶吉士改授知縣,俗稱 “老虎班”,優先級比他還高,只能再等。最后還是靠 “大計” 考核時不少知縣被彈劾,空出了一批缺,他才補上,這時候距離他參加大挑,已經過去整整十年了。
更諷刺的是,晚清的大挑,連最后的 “官儀考察” 都成了走過場。挑選大臣沒耐心細看,除開關系戶,其他人往往被掃一眼就定了生死。當時舉人間流傳著個笑話:有個舉人因為下巴上長了顆痣,被大臣說 “面相不吉”,直接就刷掉了;還有個舉人走路稍微有點跛,明明身體結實得很,也被歸為 “非強壯” 類,錯失了機會。
《清實錄》里就記著,同治年間有大臣上奏,說大挑 “挑選過急,多有遺珠之憾”,可朝廷也沒辦法,官缺就那么多,只能草草了事。
回頭再看,大挑制度的演變,勾勒出一條清晰的拋物線:它因“壅滯”而設,最終卻因更深重的壅滯而亡。但這絕非一個簡單的腐敗故事,而是一場注定失敗的系統性拯救。
乾隆皇帝創立大挑,好比在一條即將淤塞的河道旁,小心翼翼地開鑿一條泄洪渠。他的算計是精明的:用一個小小的制度開口,定期泄放掉舉人階層中最焦躁不安的壓力,換取整個科舉大廈的穩定。在帝國全盛期,官倉尚豐,這條小渠確能奏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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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法預見的是,此后百年,帝國的“泥沙”(舉人、捐納者、軍功者)會以指數級增長,而河床(官僚體系的職位定額)卻近乎凝固。嘉道年間的“拼人脈”,只是水流開始渾濁的征兆;
到了咸同光年間,捐納大開、軍功激增,意味著整條河道已被特權與金錢的巨石徹底阻塞。此時,大挑這條小渠無論怎樣修繕,都已毫無意義——它分流的已不是清水,而是同樣污濁的泥漿。所謂“挑錢不挑人”,正是制度全面失效后,最赤裸也最真實的生存法則。
于是,舉人們面對的,是一個古典時代的內卷絕境:他們按照帝國設定的唯一正途(科舉),耗盡家財與青春抵達了一個站臺(舉人),卻發現站臺前方,帝國承諾的那班列車(官職)早已超載癱瘓。杜鳳治們通過近乎自毀的方式(借貸捐納)扒上了車廂,而更多的無名者,只能永遠滯留在站臺,成為時代的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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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像一場無人能逃的遠征:后世的大學生們懷揣相似的期待啟程,擠在同一條被許諾的路上,卻發現路的盡頭,站臺早已擁擠不堪。
大挑的諷刺在于:它本想成為科舉制度的安全閥,卻成了壓垮后者信譽的最后一根稻草。當“考而優則仕”的古老契約,在眾目睽睽之下淪為“財與勢則仕”的黑色交易時,讀書人心中那座神圣的燈塔便熄滅了。這不僅僅是幾個候補官員的個人悲劇,而是整個傳統社會流動信仰的崩塌。
因此,大挑的消亡與科舉的革廢,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它宣告了,一個試圖用前現代的制度工具,來管理近代化人口與財政危機的帝國,其修補式改革已走到盡頭。舉人與進士的出路差異,在此刻也失去了討論的必要——在系統性崩潰面前,所謂的“優先通道”與“候補梯隊”,不過是沉船時頭等艙與三等艙的區別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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