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即權(quán)力,女性總是處在“失語”狀態(tài)中,這種失語不僅僅是很多女性無法講述自己的故事,還體現(xiàn)在女性作品被淹沒、被誤讀、被篡改,甚至翻譯時也存在廣泛的厭女癥。
然而諷刺的是,翻譯是一項非常“女性”的創(chuàng)作。
女人是天生的“雙語者”,要從生命經(jīng)驗里找到自己的、女性的語言(但不被允許輕易表露),還得習得“他”的、父權(quán)的語言,在破碎的主體里,理解權(quán)力的運行邏輯。
于是去揭露“翻譯中的厭女癥”,是女性的使命。除了我們?nèi)プ觯瑒e無他法。
最女權(quán)的《芭比》
最無語的翻譯
今天她姐想要鄭重其事地“翻譯中的厭女癥”,其實源于個人的小小的激憤。
我第一時間去電影院看《芭比》,卻發(fā)現(xiàn)院線字幕翻譯得云里霧里。
這可是2023年最偉大的電影啊,感覺翻譯人員對電影內(nèi)核與女性意識都缺乏了解,甚至出現(xiàn)把“總統(tǒng)女士”翻譯成“總統(tǒng)夫人”的重大錯誤。
類似的厭女癥翻譯,豆瓣小組總結(jié)出二十多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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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滑動查看院線錯誤翻譯
我說一個也不算大錯、但很可惜的點——
《芭比》有個帶著女性賦權(quán)又充滿幽默感的結(jié)尾,就完全沒有翻譯出來。
影片最后,芭比衣著休閑西裝、腳踏勃肯鞋、臉上既興奮又緊張,仿佛要干件大事,當我們都在期待一個大女主爽劇時,結(jié)果她見的是婦科醫(yī)生。
由于文化習慣上的差異,國內(nèi)還沒有形成定期婦科檢查(未必因為生育)的普遍觀念,觀眾很難直觀理解這其實是個笑點,對爽劇結(jié)尾的預期違背,最后的底不是她成了女高管,而是她成為了有陰道的人類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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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比》結(jié)尾芭芭拉檢查婦科
類似的喜劇效果可以是芭芭拉滿臉驕傲地說“我是來檢查我的浦西的”,字幕直譯成“婦科醫(yī)生”在中文語境里反而造成誤解,很多觀眾表示困惑“她懷孕了嗎?"
這個底還call back了芭比初次來到現(xiàn)實世界鬧出的笑話。
令人遺憾的是,翻譯同樣沒有譯出精髓。
芭比被建筑工人性騷擾,他們開黃腔說:“想把臉埋在天使寶貝兒的內(nèi)褲里。”
芭比沒完全聽懂這個黃腔,她的回答帶著沒吃過現(xiàn)實的苦的天真:“但我提醒你們一下,我內(nèi)褲里沒有vagina,他(指著肯)也沒有pen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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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線都翻譯成了“生殖器”
結(jié)果都籠統(tǒng)翻成了“生殖器”,又書面又生硬,關(guān)鍵是本部電影里區(qū)分男女生殖器是很有必要的。
而且還痛失冒犯性,要知道現(xiàn)實里女人直接講出“陰道”“陰莖”就足以把性騷擾犯嚇一大跳。(更俚俗一點的翻譯可以是:“但是我沒有逼,他也沒有屌哦。”)
估計院線翻譯也聽不得“陰道”,得嚇死。
影片中的生硬翻譯還有很多,甚至出現(xiàn)“娘娘腔”“嬌妻”這種明顯帶貶義、不符合女性主義氣質(zhì)的詞,這很讓人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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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線把“女性裝扮”翻譯成“娘娘腔衣服”
最女權(quán)的電影,翻譯也太不女權(quán)了吧。
而這樣的厭女翻譯在電影里、在書中、甚至在女性主義著作中還有太多太多。
這就很離譜了,本來閱讀女性主義學術(shù)著作是一個排毒的過程,結(jié)果看了厭女翻譯,約等于又攝入了封建遺毒。
當然我不認為全都是譯者有意為之,而很可能僅僅出于對女性主義毫無敏感的無知。
但最可怕的就是這種“不假思索”。
厭女翻譯之——
加深刻板印象
《芭比》上映后掀起的討論熱潮,至今還未熄滅,在社交媒體上,無數(shù)女孩接力指出各類譯作中的翻譯錯誤。
最令人們出離憤怒、無法忍受的厭女癥翻譯,不外乎兩種。
之一便是“畫蛇添足”式的改寫——
譯者對原作添油加醋、施以潤色,導致語義的坍塌扭曲。
這樣的例子俯拾皆是。
《芭比》中,夢幻的、虛假的barbieland難以落地,彰顯女性可能性的“總統(tǒng)女士”在譯者那里無法想象,于是“總統(tǒng)”被矮化至性緣關(guān)系中,改寫為“總統(tǒng)夫人”。一下子《芭比》被拉回父權(quán)制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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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芭比》
每當一個女性莫名成為“夫人”,便是刻板家庭分工、女性附屬地位的再度強化。
翻譯中的《芭比》,還存在對女性外貌與裝飾性的非必要渲染。劇情前期,芭比們是barbieland的主宰,她們于舞會上“盡情舞蹈”,院線版卻改寫為“搖曳生姿”,凝視的目光宛如實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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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動的芭比們
普遍情況,除了類似的刻板印象,還有對女性“性關(guān)聯(lián)”上的過度想象。
流俗一點的,如前不久沸沸揚揚的愛潑斯坦性侵事件,犯罪實施地點被扭曲命名為“蘿莉島”。
而文學一些的,如博主@WowDaikon發(fā)現(xiàn)不同性別譯者對《布魯克林有棵樹》的翻譯差異。
女譯者筆下傾泄出的,是對自然身體的白描——“碩大、下垂的乳房”;男譯者則添加了意淫空間——“胸口波濤洶涌”,一秒幻視男頻網(wǎng)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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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新浪微博
《翻譯中的性別差異及女性身份認同》指出:“在翻譯, 尤其是文學翻譯活動中性別語言是客觀存在的。”
文中提到,塑造女性形象時,男譯者往往會將中性詞譯為貶義詞,以弱化、蔑視女性角色,而女譯者則會避免這種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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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中的性別差異及女性身份認同》摘要;劉霞敏
作者選擇了兩版《簡愛》來做比較。
這句面向女角色的對白——
“How very easily alarmed you are”,譯者黃淑仁選擇忠實直譯為“你可真容易受驚嚇”,而男譯者則發(fā)揮為“你可是膽小如鼠”。
這不是孤例。
行文措辭中對女性暗戳戳的貶損太過常見。
影視劇中,“你們不合適”的說法,被扭曲為“她配不上你”。
“她不好”被譯成“她超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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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網(wǎng)絡(luò)
文學作品中,王科一將《傲慢與偏見》中正式的“女士”翻譯成,毫無尊重意味的“娘們兒”。
《幽靈詭計》游戲漢化,角色吐槽母親“ワガママ”(直譯為自私),被潤色為“母老虎”。
而其他網(wǎng)友截取的部分,則更令人作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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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新浪微博
豆瓣小組@動漫番劇中發(fā)現(xiàn)的性別偏見例子也不少有。某部動漫中“別像小團體一樣閑聊天”,被譯為“別像女人一樣閑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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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豆瓣
知名的《月刊少女野崎君》中,將“沒出息的話”譯為“娘娘腔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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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豆瓣
更不要說,一些人憑著主觀愛好,硬加上去的無數(shù)穢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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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豆瓣
我們生活在厭女詞構(gòu)成的信息海洋里,而這一切本不該存在。
或有意無意,人們內(nèi)化了父權(quán)制的規(guī)訓,以貶損女性作為笑料。
女性在這種不假思索之中,成為二等公民。
厭女翻譯之——
抹去女性存在
翻譯中的“畫蛇添足”,往往強化了性別刻板印象、加強“性關(guān)聯(lián)”的想象以及完成對女性的社會性蔑視。
另一種令人不適的翻譯錯誤,則更加無恥,即“無中生有”——
譯者憑空捏造,徹底抹去女性的痕跡。
不勝枚舉。
譬如很多時候,人物性別混雜,卻全部用“他”作人稱代詞;哪怕女孩人數(shù)更多,仍以“他們”作指。這種錯誤,是翻譯乃至各類創(chuàng)作中的常見現(xiàn)象——
“他”的過度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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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豆瓣
無所不在的“他”侵占了太多文本。“生個健康的孩子”,被本土化追男寶“生個大胖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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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新浪微博
“Unsere Mütter, unsere V?ter”“mother”被篡改為父輩,“祖父母”只剩下了“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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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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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
而關(guān)于女性的故事呢?一代傳奇瑪麗安托內(nèi)特,被譯為《埃及艷后》《拜金女》,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這般講述,讓女性仿佛被開除“人籍”,明明存在,我們卻無法看見她、知曉她、跟隨她。
而無中生有的更進一步,便是對女性人生的覆蓋。
前不久她姐刷到一則豆瓣網(wǎng)友的糾正帖,指出《This Is Going to Hurt 》的中譯作品《絕對笑噴之棄業(yè)醫(yī)生日志》中,存在許多厭女錯譯。
令人如鯁在喉。
原文中對產(chǎn)婦分娩的疼痛描寫被刪除,改成輕飄飄的“順利生產(chǎn),一切正常”。原文中孕婦因疼痛而氣喘吁吁,到了這變成了莫名其妙的“大呼小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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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豆瓣
這位譯者先生簡直堪稱厭女癥的具象化身。主角想喝酒(俚語),被翻譯成“想要邊喝龍舌蘭邊摸女孩的胸部”——譯者不管角色是gay的事實,只想在文中留下自己的下流。
本是出彩的醫(yī)院觀察實錄中,記錄著珍貴的女性生命經(jīng)驗,最終卻被錯誤的臆想覆蓋。透過這套路數(shù),仿佛可見千百年來女性的痛苦與憤怒是如何被粉飾成歲月靜好的“母親”“太太”。
而更有甚者,將女性超越時代的主體性一并抹去,裝點成五光十色的攬客招牌。
《無恥之徒》中頗具氣勢的一段臺詞,“你本是狂風驟雨”,被胡編亂造為——“你為何不享福?”
彰顯女性主體性的角色,搖身一變成了向下自由的代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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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最為人熟知的女性主義先驅(qū)波伏娃的內(nèi)容也逃不過惡意篡改。
《第二性》被翻譯成了一團爛泥,無論英文版還是最初的簡中版。尤為諷刺的是,當女性寫作——哪怕是女性主義著作,“性”話題都會被放大,成為流行的出版策略,也諷刺地成為現(xiàn)實與作品的微妙互文。
如今這樣的事件還在變體上演。
反性別敘事的《戴洛克小鎮(zhèn)》,作為難得一見的女性主義佳作,卻曾被譯為八竿子打不著,內(nèi)核相悖的《小鎮(zhèn)警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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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豆瓣、網(wǎng)絡(luò)
去年的作品《化學課》中講述了一位女性化學家遭受的結(jié)構(gòu)傾軋,劇中借主角之口質(zhì)問:“除了瑪麗·居里,你還知道哪個女性化學家的名字?”,以此控訴學術(shù)獎對女性的排斥。
但幽默的是劇名詞條,疑似曾被改為“居里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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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豆瓣
這些翻譯不僅對作者、讀者皆不忠實,與作品而言也毫無尊重,只是映照觀念水位的鏡子。
而無中生有的程度從淺至深,也仿佛逐步對應(yīng)了女性“失語”的不同境遇。
剝削總是類似的。
一開始,看不到她的存在,聽不見她的聲音。接著,否認女性生命經(jīng)驗,抹去她的個體肉身。最終,連雋永存世的精神意志,也被涂改。
而當下我們不斷地談?wù)撆灾髁x、談?wù)撆裕龅恼亲屌栽谡Z言中顯現(xiàn),以一種公正的視角,歸還她的故事,正視她的一生。
這么較真
有必要嗎?
有必要。這對我而言,太重要了。
女性在歷史里的很長一段時間不被允許寫作,因為創(chuàng)作被視作是一項高級的勞動,女性不配駕馭。但女性翻譯家卻出現(xiàn)得很早,因為翻譯被視為是輔助性的工作,是一個從屬的“女性”的地位。
維多利亞時代,勃朗特三姐妹要披著男性作家貝爾兄弟的馬甲才能發(fā)表作品,彼時男性作家普遍認定女人寫作是不淑女的,是prostitute(像妓女一樣出賣自己靈魂)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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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朗特三姐妹被勸告,寫作不是女人該做的事
三姐妹的作品廣受贊譽,可惜作者并沒有從中獲得豐厚的報償,人們對《簡愛》的評價很高,但隨著時間推移,開始有人懷疑作者是女性之后,輿論風險立刻轉(zhuǎn)變。
簡奧斯汀開始書寫的時候,會在手稿上面蓋一層吸墨紙,以便隨時覆蓋。
這層吸墨紙像那時女性寫作的隱喻,都藏在假面之下,有一個表層故事(嫁人)和暗流涌動的底層敘事(女性意識探索)。
簡奧斯汀一生未婚,筆耕不輟,她也沒有從寫作中獲得名望,侄子甚至評價她為“快樂平淡的簡姑姑,沒有歷史值得書寫”,但很可能是為了保護她的隱私,因為張揚的女性寫作者還是不受待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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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偉大的簡奧斯汀,被侄子認為平平無奇
雖然簡奧斯汀已經(jīng)被廣泛類比為“可與莎士比亞平起平坐”,但依然不乏批評的聲音,馬克吐溫表示“沒有簡奧斯汀的圖書館就是好圖書館”。
這一切全都發(fā)生在第一波女性主義浪潮之前,那時女性寫作就是這般艱險、充滿迷霧,打撈女性書寫的過程也注定布滿了隱晦的、有待破譯的密碼。
20世紀到來,現(xiàn)代主義文學涌動,女性主義浪潮襲來,女人終于可以大書特書了。
然而一切都變得擴然開朗了嗎。很難講。
記得伍爾芙《一間自己的房間》引進國內(nèi)后,被男性評論家評價為“伍爾芙的屋子不住女人,住女詩人”,好似女人只有足夠優(yōu)秀才配有房間,還表示“最好的作家并不會將性別帶入自己的文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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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爾夫的女性身份不容抹去
看到這般誤讀,我內(nèi)心在咆哮:人家都已經(jīng)寫在了標題里,“女人”要有“自己的”“房間”,這還不算性別視角嗎,是哪個字不理解,這都能抹去女性的存在。
波伏娃的法語原著《第二性》第一次翻譯到英文世界時,譯者是一個男性動物學家,霍華德·帕斯里,他非常“好心地”刪減了原文超過10%的內(nèi)容。
包括78名歷史上杰出女性的名字(她們是政治家、軍事家、哲學家、詩人),還有女性視角對性生活、性幻想、以及女性同性關(guān)系的闡釋,只因他覺得這是女性毫無必要的嘮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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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伏娃不只是薩特的情人
這一度讓英文讀者覺得波伏娃的文字前言不搭后語、盡說些陳詞濫調(diào)、延續(xù)了父權(quán)系統(tǒng)對女性的刻板印象。
中文翻譯同樣出現(xiàn)了偏差,很多讀者抱怨男性譯者鄭克魯翻譯的版本太晦澀難懂了,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女性譯者邱瑞鑾的譯本好讀多了,原來不是波伏娃本身文字晦澀的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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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性》的厭女排版至今依然可見
也就是說半個多世紀以前,女性先驅(qū)就已經(jīng)洞察了父權(quán)的真相,就因為文字在時間中折損,在轉(zhuǎn)譯中銷蝕,真相就被父權(quán)的語言覆蓋,被男性譯者硬生生篡改。
結(jié)果一輩子白干,下一代女性又得重來,這種挫敗就像西西弗斯推同一個石頭,徒勞無功、周而復始。
氣人的是,厭女翻譯時至今日依然正在進行時,還在將女性麻痹、催眠、失憶,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重新醒來。
女性學者切瑞斯·克萊莫雷提出“群體失聲理論”,她指出,對經(jīng)驗命名是一種權(quán)力,女性失聲和父權(quán)語言是一體兩面的。
打撈女性敘事的過程如此艱難險阻,一方面是女性文字藏在父權(quán)語言的編碼之下,另一方面不進行交流的記憶無法被集體保存,就會被壓制,被遺忘。
這是一種文化上的暴力。
女性作為天生的雙語者,有責任斬斷這層暴力,不讓下一代女性還生活在迷霧之下,找不到同行者的聲音。
女性譯者們發(fā)起過一場女性主義翻譯的思潮,就是要打撈女性記憶,修正性別偏見,并在文化實踐中賦予女性更有主體性的內(nèi)涵。
更理想的是,女性文字工作者們組成“她寫作,她翻譯,她編輯”的更廣闊的生態(tài)。
讓女性語言更加可見,女人的聲音匯成河流,不再是稍縱即逝的光點。
而是燈塔,照亮彼此,是利刃,刺破父權(quán)語言。
我們拒絕沉默,巴別塔方可建立,那時候連上帝也無法阻止女人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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