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市2024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顯示,截至2024年底,北京常住外來人口815萬人,占常住人口的比重為37.3%,這意味著,在北京,每3個人里就有1個“北漂”。
他們一頭扎進了這個霓虹燈璀璨的大都市,想要爭取一席之地。然而,激烈的就業競爭、高昂的房價、子女的教育......等年輕人逐漸步入中年,成為家庭的中流砥柱,諸多現實問題就浮現出來,成為需要重新衡量生活的契機。
為了兼顧事業和家庭,跨城通勤的“北漂”們選擇在另一座城市安家,定期往返于兩座城市,是他們生活的真實寫照。跨城通勤的路上,每一分鐘都需要精打細算。這種割裂開的工作和生活,只有到“不得已”時才會結束。那些“不得已”,可能是家人需要更近距離的照顧,可能是失去這份工作,也可能是自己的體力無法再支持動輒四小時的通勤路途……
這份堅持,是對現實的妥協,更是對家庭的責任。他們舍棄了當下的安逸,在兩個城市之間,努力撐起一個關于“更好生活”的模糊輪廓,哪怕這輪廓,需要用年復一年的舟車勞頓來描摹。
01
年復一年的跨城通勤
如往常一樣,忙完了一天的工作,李未坐上熟悉的那班高鐵,在座位上坐定長舒一口氣,因為趕路而緊張的神經才放松下來。
快到站的時候,他接到一個視頻電話,那是4歲的兒子媽媽的手機打來的。兒子奶聲奶氣地在電話里說:“爸爸,路上注意安全,我給你留了個雞腿。”
聽到兒子的話,李未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散開了,他覺得這就是他堅持每天跨城通勤的意義。雖然每天去除路途上的時間,在家里待著的時間只有8個小時,但能夠回家和家人待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安慰。
他的一天從凌晨5:30開始,鬧鐘響起時,天剛蒙蒙亮,全家人都還在睡夢中,李未簡單洗漱收拾后,5點55分準時下樓,開車出發去張家口的地鐵站,路上除了環衛工之外,幾乎沒有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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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口火車站/作者供圖」
迎上清晨空氣的那一刻,李未不禁打了個寒顫,這也驅散了他未銷的睡意。這一路大約需要二十多分鐘。在高鐵站的停車場停好車,他一分鐘都不敢耽擱,急忙趕往候車大廳,開往北京D6722次列車將在6:53發車。
他習慣選擇靠窗的位置,看著車窗外晨光漸漸亮起來,一天的能量也就激活了。列車快到站時,李未會早早到門口等候,這樣他就能第一個沖下車,8:17,列車準時停靠在北京北站,李未的工作地點就在北京北站對面,他從車站地下一層連通的凱德茂大廈出站,再過個馬路就到了。這一天,他的打卡時間是8:28,剛好卡點。
這一路,每一分鐘他需要精打細算,為了應對中途可能會出現的突發狀況,比如沒聽見鬧鐘、車輛故障、惡劣天氣等,他特意在中間多留了20-30分鐘的余量。
晚上回張家口,如果從北京北站坐G2485次高鐵,他能在7:20到家,但是如果坐從清河站發車的D1047次動車,就能省下24元車票差價,所以李未下班回家的路,是從坐地鐵到清河火車站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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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未到公司打卡/作者供圖」
20:18列車到站,交完18元的停車費,他開車到家已經是20:50,家人早已吃完晚飯,妻子會掐著時間給他熱好飯。飯后,李未陪兒子玩會兒積木,就差不多到了孩子要休息的時間。
李未是北京一家互聯網公司的程序員,每月到手有兩萬多元,但每月5000元左右的通勤費用仍是一筆不小的開銷,為了能省下每個月400多元的午餐費用,大多數時候他都會自己從家里帶飯。如果遇到加班到太晚的情況,李未來不及回家,就只能找個價格便宜些的旅店對付一宿。
為了避免出現買不到車票的情況,李未總是提前半個月就將每天的通勤票買好了。曾經有網友建議他在北京租個房,“租房的話,每天回到的不是家,只是冰冷的房子,而家是溫暖的。”李未說。
這種跨城通勤上班,他已經堅持了3年多,每天耗時6個小時,400公里。第一年冬天,早晨實在太冷,李未曾想過放棄,但是一想到每天都能回家看到家人,他又堅持了下來。
在800多萬的北漂人群中,像李未這樣的不在少數。他們大多沒有殷實的家境支撐,也沒有可以依賴的人脈關系,更沒有隨意退出的“資本”。想在這繁華的大都市里安身,只能用另一種“曲線突圍”的方式來實現自己的“北京夢”。
張靜與李未有著相同的境遇,不一樣的是,張靜每天往返于京津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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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靜給自己定的鬧鐘/作者供圖」
張靜是北京西城區一家公司的采購員,家在天津,她的鬧鐘定在清晨5:18。鬧鐘一響就得趕緊起床,來不及洗漱,騎上電動車就趕往天津站,她要趕5:57發車的G8940次列車。
上火車后,7號車廂的洗漱臺就成了她的臨時洗漱化妝間,洗臉化妝必須要在32分鐘內結束,因為列車將在6:29到達她的目的地北京南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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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靜在檢票上車/作者供圖」
20分鐘后,收拾利索的她坐回到座位上,聽著隔壁大哥的鼾聲比高鐵的車輪聲還要穩當,張靜拿出了隨身攜帶的無線耳機,趁著這點時間聽聽書或者聽聽歌。
為了便利于在兩個城市之間通勤,張靜買了兩輛電動車,北京放一輛,天津放一輛。下火車后,她迅速趕往地鐵4號線,8分鐘后從宣武門站下車,再騎上10分鐘的電動車趕往公司。6:50,張靜到達公司打卡。
之所以這么早到達公司,是因為她要在公司的會議室里先運動40分鐘,以保證每天都有足夠的精力來適應遠距離的跨城通勤。
晚上下班后,張靜又急匆匆地騎上電動車趕往北京南站,去乘坐開往天津的列車,她的下班時間并不固定,所以她天乘坐的班次也都不一樣。好在從北京南站到天津之間的列車平均5分鐘一趟,但每天在北京和天津之間通勤的人實在太多,并不是每個列車都會有余票,所以,張靜要在下班前一直盯著手機搶票。
如果加班實在太晚,或者公司有活動回不了天津,張靜會在公司的會議室里支上自己的行軍床。當然,這種情況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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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靜計算4月份的通勤費用/作者供圖」
作為一名資深采購人,張靜把通勤成本壓縮的極低,為了節省火車票的費用,張靜一般都會一次性購買4600塊錢左右的同城計次票,平均單程46元,比直接買車票要省10元左右,即使這樣,她每個月還需要花2300元在通勤上。這樣的通勤生活她已經堅持了近2年,每天往返需要3個小時,260公里。
北京璀璨的燈火映照著他們早出晚歸的身影,而家的炊煙,則是牽引他們年復一年奔波的磁極。
北京交通發展研究院發布的《2022北京市通勤特征年度報告》顯示,北京約有33萬通勤者住在環京地區,每天跨城上下班,單程一般在1.5至2小時。跨城通勤人數占到北京通勤總量的3%,分布于北三縣、廊坊市區、固安、涿州,張家口,天津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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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京地區人員通勤分布/圖片來源于《2022北京市通勤特征年度報告》」
同是程序員的趙軍,也是京津跨城通勤的一員,只是,他每周或半個月回家一次。他已經在北京打拼了13年,從一個網管做到了公司項目負責人。
周五下班后,趙軍會開車趕回天津濱海新區的家。短暫的周末團聚時光尤為珍貴,他會盡量推掉所有應酬,全身心陪伴家人,送孩子去興趣班,和妻子一起逛超市采購下周所需。
然而,周一早晨的離別總是如期而至。收拾好簡單的行李,擁抱依依不舍的孩子和妻子,他又開車返回了北京。周而復始,這樣的生活他已持續了4年。
02
留不下的都市
2015年,李未從河北北方學院計算機專業本科畢業后,孤身一人來到了北京,在昌平區找到了工作,在一個廣告公司做程序員,月薪2600元。
為了省錢,最初他每天只吃一頓中午飯,租住在每月300元租金的城中村小寨村平房里。平房只有15平米,而且沒有暖氣,冬天實在冷得受不了,李未買了個電暖氣取暖。
工作地點離他住的地方很遠,每天往返需要5個多小時,超長的通勤時間,每天不是在上班的路上,就是在上班,所以李未只堅持了3個多月就離職了。
那時互聯網行業正如火如荼,辭職后,他開始在網上大規模投遞簡歷,僅僅一周后,他就重新找到了一份互聯網公司的工作,公司在史各莊的珠江摩爾大廈,薪資也從2600元漲到8000元。
知道自己被錄用后,他開心了很久,因為每天通勤時間一下子縮短了2個多小時,這讓他有了屬于自己的時間,早上可以去逛逛早市。工作的順利,再加上剛畢業,年輕的李未意氣風發,覺得自己無所不能。那時的他覺得,北京可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同一年,李未認識了現在的妻子。2020年,孩子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北京高企的房價和無法解決的戶口,一下子澆滅了他對北京的熱情,讓他不得不面對眼前的現實,“就算能買得起房,也入不了戶口,更何況,根本就買不起。”李未嘆氣道。
不斷飆升的房價讓夫妻倆焦慮不已,最后,在和全家人商量過后,他們掏出全部積蓄外加貸款,在老家張家口買一套房子,夫妻倆總算有了自己的歸宿。這樣既能方便孩子上學,也能離北京近一點,離老家也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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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未覺得北京買房的壓力太大/作者供圖」
李未也曾想過讓家人一起到北京生活,但北京的公立學位緊張,即便能上公立小學,很大概率要遠離市中心,教學質量一般,接送也很不方便。而且全家人都到北京生活,各種生活費用也不是一般的高。“還不如回老家讀呢”,李未打定主意讓孩子在張家口讀書。
李未在北京工作了10年,工資也從當初的幾千塊錢,漲到了兩萬以上,他對自己的工作和薪資都很滿意,但是他一直覺得自己只是北京這個城市的一個過客,沒有歸屬感,在這個城市看不到自己的未來。
這種“雙城記”的生活模式,在北京龐大的北漂群體中早已不是個例。據不完全統計,每天有數十萬計的身影如同李未、張靜、趙軍一樣,在京津冀城市圈內,如鐘擺一般高強度、長距離來回移動。
2012年7月,大學本科畢業后,趙軍和幾個同學來到了北京,幾個人擠在上地一間10多平米的出租屋里,房子沒有窗戶。酷暑悶熱的天氣,讓人透不過氣來,無奈之下,他自己重新找了個出租屋,每月租金800元,雖然也不大,但也是屬于自己的空間。
第二年,女朋友也從哈爾濱來到了北京,兩個人都找到了滿意的工作,生活似乎一切順利。與多數打工人一樣,倆人不斷跳槽,在之后的13年里,兩個人工作換了幾次,工資也翻了幾番。
2017年,他們的大女兒出生了,他倆沒有北京戶口也沒有房產,趙軍將北京的周邊看了一遍,最終將目光鎖定在了天津,天津落戶容易,離北京近,通勤方便,孩子的教育也能得到保障。最終,他在濱海新區買了一套房子。
兩年后,二女兒也出生了,一家4口人租住在北京,雖然兩人的工資能有3萬多,但各種花銷都不小。大女兒臨近入學前,妻子的公司正好要求居家辦公,趙軍和妻子商量后,決定讓妻子和孩子們都回天津的家,他自己留在北京。
張靜和趙軍的情況差不多,只是她的家庭狀態剛好相反,丈夫留在天津,而張靜留在北京工作。
從2003年大學畢業、一個人來到北京找工作開始,張靜已在北京工作了22年。2013年,兒子出生后,眼看在北京落戶無望,她在天津和平區買了一套房,丈夫在天津工作,順帶著照顧孩子,而她則開始了京津跨城通勤之路。
周末休息的時候,張靜或者在家給孩子做好吃的,或者陪他買喜歡的衣服和鞋子,又或者陪他出去游玩。“北京給了我成長的舞臺,成就了我的人生價值,而天津接住了我所有的疲憊。”張靜說。
03
回不去的家
張靜在社交平臺上建了一個京津通勤群,群里有100多人,在群里,大家有什么問題都會一起交流。關于回家還是留京的討論中,更多人提及的“回家”,還是回到已經買房的天津,“回家”的理由集中在兩點,其一是北京的房價太高,房子買不起,租房又貴又小,其二就是孩子的教育問題,沒有戶口,這個問題無法解決。
而同樣的崗位,張靜在北京的工資要比天津高6000多元,“多出來的這些錢,我可以給孩子買點高品質的衣服和鞋子,也可以周末和家人去飯店吃好吃的。”張靜說。所以,群里成家的人和張靜一樣,都選擇一個留在天津,另一個人在北京多掙些錢。
坐在回家的火車上,李未望著窗外北京的霓虹閃爍,心底的迷茫像夜色一樣蔓延開來。
李未也想過回老家找個工作,張家口屬于河北省轄地級市,工業并不發達。張家口沒有什么像樣的大企業,可供他選擇的機會少得多,另一方面老家的工作大多數連雙休都無法保證,工資低,上升通道也窄。
他曾在一個賣電腦的公司,找到了一份技術員的工作,說是技術員,其實就是給客戶修電腦,做個系統,或者組裝個雜牌機。沒有任何技術含量,工資四千五,周末單休,還總是加班。這個工作他只干了兩個月,就再次回到了北京。
所以,如果回老家,李未根本找不到適合他專業的崗位,只能去做一些外賣員、快遞員、出租車司機、服務員之類的工作。
趙軍的通勤模式看似輕松,實則內心沉重。每次從天津返回北京,兩個孩子都抱著他,不肯讓他離開時,他心底那份無法常伴左右的愧疚感,總是沉甸甸的。
他瀏覽過天津的招聘網站,發現天津本地相同崗位的工資還不到北京的一半,進退維谷間,他只能繼續在兩城之間往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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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軍早晨開車回北京上班/作者供圖」
趙軍算過一筆賬:在北京租房每月花費近3000元,加上每周往返京津的交通費用,通勤成本并不比日通勤者低多少。但對他而言,每周一次的奔波,換來了平日下班后寶貴的個人時間和相對充足的睡眠。
“每天來回通勤,時間和體力都吃不消。這樣每周或者半個月跑一次,雖然團聚時間短,但周末也能稍微喘口氣,陪陪孩子。”趙軍這樣解釋自己的選擇。只是,每次離家時,沉重的心情像塊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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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的同崗位工資/招聘網站截圖」
對于這些“雙城族”來說,都市的繁華始終是鏡花水月。趙軍曾和同事一起吃飯時吐露心聲:“我們拼了命擠進北京,最后連個戶口都落不下,孩子還得回戶籍地上學。”飯桌上眾人沉默,他們又何嘗不是如此?
有人提議回家找工作,且不說家里的工作難以匹配,僅是薪資就要低太多;有人想考公務員回鄉,只是脫離學校已久,定下心來學習實在太難。于是,年復一年,他們只能繼續在火車上顛簸,在晨曦中趕路。
注: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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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風翎
編輯 / 云路
版式 / Al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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