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家好,我是陳拙。
你還記得哆啦A夢里的記憶面包嗎?
就那個在書上一印,吃下去腦子就長滿知識的面包,唯一副作用是吃多了撐得慌。
這曾是我小時候最想擁有的道具,我無數次假設自己如果有了它,考試不是第一名我當場用鼻子吃面條。
長大過程中我慢慢明白,這種明顯違反科學規律的東西很難實現——
直到今年曾經在澳洲做司法社工的侯小圣和我說,這種東西她2019年就見過了。
按照她的說法,這個東西不叫記憶面包,叫“學習藥”。有人聲稱吃了能集中注意力十幾個小時,晚上不睡,白天不困,一天憑空多出來十幾個小時學習時間,論文輕松過,考試爭第一。
這種藥讓聽到的每一個人都難免心動,強大、真實的效果能輕松讓人跳出“普通人”的行列,一躍成為天才中的天才。
而這一切的背后,似乎也只剩下一個問題:那代價呢?
侯小圣說:可能是精神失常,也可能是死亡。
![]()
我在澳洲做司法社工很多年了,常跟人說起,自己最有意思的經歷就是臥底。
為了幫助厭食癥的女孩,我被安排到強制治療機構,每一餐示范怎么吃飯給厭食癥女孩們看。還有一些比較危險的活兒,比如暗訪代孕機構,從里面救出了一個“媽媽”。
只有一次臥底的經歷,我從沒跟人提起,因為那一次和孩子有關,我所見的一切讓我那么痛心。
那次臥底的地點是在墨爾本某大學的圖書館。我把自己放在一群埋頭學習的同學中,偽裝成他們的一員。我心里緊張,但也很清楚:我必須弄明白,這幫孩子到底經歷著什么。
最先引起我調查的這個孩子叫小瑪,她會在固定時間,和同學們在圖書館的討論室自習。午飯回來后,她們會互相提醒:“該吃藥了。”這些藥是橙色的小圓片,抗焦慮藥,沒有糖衣。
她們說,飯前吃會惡心、胃疼,其中一個女孩甚至夸張地捂住肚子:“超級疼,真的很疼。”注意力不集中她們就吃專門的注意力藥,但吃了注意力藥,小瑪又告訴我,她根本睡不著。為了能入睡,她還得接著吃感冒藥,藥物接龍就這樣無休止地循環下去。
每一種藥看起來都很普通,但它們串聯在一起時,在我眼里,卻像一把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鑰匙——一個充滿焦慮、失眠和無法自控的危險世界。我感覺自己就坐在邊緣,隨時可能被卷入其中。
![]()
我的搭檔麥麥平時特別冷靜,連案主突然掏刀,她都能鎮定應對。可2019年10月的一天,她來找我時,臉上的冷靜完全不見了。她壓低聲音說:“我妹妹小瑪最近……不太對勁。”
小瑪比我小四歲,讀應用數據科學,是那種“會繼續讀研”的優秀學生。可麥麥說,妹妹的作息完全混亂:夜晚通宵學習,白天幾乎不醒,回答問題時呆滯茫然,像是失去了對世界的感知。“
我試著勸她睡覺,她開始還在翻書、寫筆記,但語速快得我聽不清楚她在說什么。第二天早上,我再去看她,她整個人癱在椅子上,眼睛睜著卻好像聽不到我說話。”
我沉默了幾秒。這種突發的、劇烈的生理和精神狀態失衡……所有線索都指向一個詞。我們心里應該都有了同樣的懷疑,只是誰都沒說出口。
我建議她先跟小瑪聊聊。麥麥搖頭:“她不太愿意跟家里人說話。”我理解她的矛盾:作為姐姐,怕逼得太緊把妹妹推遠;作為社工,又怕什么都不做會害了妹妹。從職業角度看,這種夾雜親情的情況,確實更需要一個“外人”介入。她看著我,眼神里帶著請求——我明白,她希望我能成為那個接近小瑪的人。
我提醒麥麥,別光憑感覺,得有證據。她說會回家找機會觀察,還干脆請了半天假,“當偵探”。當天晚上,她發消息問我:自己是不是不該偷偷翻妹妹的房間?其實她已經進去了,翻了幾分鐘什么也沒找到。
第二天,她神色緊張地拿來幾縷小瑪的頭發,說想去驗毒。我皺眉提醒她:“你憑什么名義?說是案主?那督導要是問起案主資料怎么辦?”我勸她:“你還是先跟妹妹聊聊吧,做姐姐關心妹妹很正常。”她這才點頭答應。我勸她,不然你就和你妹妹聊聊吧,做姐姐關心妹妹是正常的。她終于不擰巴同意了。
那天晚上她沒發消息,我以為談話會很僵。但第二天,她直接拿來一段錄音。
錄音里,小瑪聲音冷冷的,不太愿意搭理姐姐,但基本問題還是回答了。麥麥先問她晚上有沒有吃飽,小瑪嗯了一聲。接著問她為什么熬夜,有沒有吃、用或者吸什么“不該碰的東西”。小瑪答得干脆:“沒有。”
幾秒后,麥麥換了種方式,輕聲追問她到底吃了什么。錄音里,小瑪有些不耐煩:“藥——能讓人好好學習的藥,好好學習又不犯法吧?”她說包裝盒早就扔了,只能讓麥麥在網上找圖片確認。她還說自己是幾種藥一起吃,其中一種是治療注意力缺陷的,據說能讓人連續十五個小時不眠不休地學習。
我心里立刻拉響警報:這事絕對沒那么簡單。
一個學生要是長期靠藥,很難是偶然行為。藥是從哪來的?小瑪是唯一的使用者,還是同學之間已經在偷偷傳播?如果是后者,那就不是我們機構能單獨處理的事了,必須上報學校,讓干預小組盡快介入。
我和麥麥約好,她暫時不要責怪小瑪,態度盡量緩和。而我去學校,看看能不能找到更直接的線索。
![]()
帶著滿腦子的疑問,我去了學校。可很快就發現不現實。沒人會把“我有藥”寫在臉上。他們已經形成了一個隱秘的小圈子,藥的交換和流通都在暗地里進行。甚至裝作壓力大到崩潰的樣子偷偷假哭。結果呢?有人遞紙巾,有人輕聲安慰,讓我去散步或者做點運動。那一刻我徹底明白,這種大海撈針的辦法根本行不通。
幾次碰壁后,我和麥麥商量,讓我先認識小瑪,看看能不能從她那里套點線索。麥麥答應了,還翻出手機給我看幾張她們的合影。
姐妹倆的鼻子和嘴幾乎一模一樣,都是金發、圓下巴,只是小瑪的頭發更長,過了肩膀。照片里的小瑪笑得很燦爛,肩膀緊挨著姐姐,看起來親密又無憂。“這是今年秋天去黃金海岸玩的時候拍的,那天我們都挺高興的。”麥麥說。
我忍不住問她:“可你之前說她不太愛跟你說話,你們之間的關系怎么會變成這樣的?”
“我用社工準則跟你發誓,我們家絕對沒有那種創傷性事件,小時候我們關系挺好的,小瑪喜歡和我一起玩,她也有很多自己的朋友。后來我去上大學了,每天只是回家睡覺,周末也不在家,我們之間話就變少了。她課表就在她墻上貼著,”麥麥篤定地說,“我下班回家看看能不能拍給你。”
有了課表后,事情順利了不少。我在教室門口守株待兔,下課時剛好碰到那個看起來像麥麥青春版的女孩,就自然地上去搭了個話。借口早已準備好:社會工作系經常招募田野調查參與者,完成問卷或焦點小組可獲得酬勞。小瑪沒多想,和我順利交換了電話號碼。
我告訴她自己是研究生,正在申請博士。話說出口那一刻,比騙案主時還緊張——畢竟她是麥麥的妹妹,看起來單純、容易信任。我甚至想,如果有一天她知道真相,會不會恨我?
當天,我立刻聯系了幾位在讀博的同學,拿到研究招募名額,隨便挑了一個打電話邀請小瑪。第一次電話沒接,直接轉進語音信箱,我只好留言,把時間地點和酬勞都說了。她一直沒回復。第二天,我一有空就盯著手機,直到下班都沒動靜。
麥麥看出我的焦躁,問:“怎么了?”我開玩笑說:“等你妹上鉤呢。”順便問她小瑪最近狀態怎么樣,她說,看著挺正常,在家也沒見她吃藥,可能是被我上次發現過。那天晚上,小瑪終于回了信息,說她會去。
![]()
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可信,我也報名參加了小瑪的小組。在等候區,我故意和小瑪坐在一起,隨意聊起學業。“我在準備申請博士,但一直猶豫要不要繼續讀。”我輕輕嘆了口氣,把自己表現得像陷入困境:“最近總是失眠,整晚翻來覆去睡不著,白天頭腦迷糊,論文一點進展都沒有,實驗數據也整理不好。”希望她能因此放下戒備。
之后,我除了偶爾找她做“研究對象”,還約她一起去圖書館。小瑪每天幾乎都在固定座位學習,午飯就在圖書館門口隨便吃點。我為了不露餡,特意把以前的論文和筆記翻出來,重新打印,坐在她旁邊裝模作樣地學習。
有一次,她問我:“你怎么一直只看不寫?”
我強裝鎮定:“沒思路,先看看別人的。”
就這樣,我們以“朋友”的名義相處了一個多月。小瑪像一臺高速運轉的機器,能連續幾個小時保持高度專注。手機偶爾亮起,她連看都不看;幾乎不吃東西,胳膊也很少動。
有一次我們約在教學樓廚房見面,她遲遲沒來,最后發消息說——她忘了廚房在哪。
還有一次,我在圖書館衛生間外等她,她直接從我身邊走過去,甚至沒看到我,還大步走向相反方向。
我追上去問,她一臉茫然:“我們……之前坐哪來著?”藥物的副作用,正肉眼可見地侵蝕她。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她好像一直生活在一團濃霧里,必須靠藥物才能勉強維持清醒。
直到期末考試臨近,我才等到機會。我像往常抱怨:“我怎么都學不進去,每次坐下來就覺得胸口發悶,想吐。”我故意反復說了幾遍,她終于停下筆,沉默盯著桌面。我心跳一點點加快。
“如果你膽子大點,”她低聲說,“我有一種方法,可以幫你。”
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問:“什么方法?”心里暗暗盤算:小瑪是不是會給我藥?或者告訴我去哪里買?如果運氣好,能接觸到賣藥的人?我干脆擺出一副懇求的樣子:“你一定要幫幫我,我真的快撐不住了。”怕她反悔,我甚至第一次拿“外國人身份”說事:“如果再學不下去,我就得離開澳洲,我不想走,求你了。”
這句話擊中了她。她抿著嘴看著我:“你得保證,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你父母。”
“我保證。”我心虛到幾乎沒法呼吸。
小瑪低聲問:“你吃過學習藥嗎?”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對她們來說,這是個統稱,包括好幾種不同的藥。她掏出瓶子給我看,“這些就是學習藥。”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對她們來說,是一個總稱,包括好幾種不同的藥物。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白瓶,瓶子上的標簽已經被摩擦得模糊,只能隱約看到幾個字母。
擰開瓶蓋,里面是顏色各異的膠囊和藥片:小白色和橙色藥片,幾顆一端透明、一端藍色的膠囊能看到白色粉末,還有全紅色的不透明膠囊。
我從沒見過這么多藥混在一起,本能地覺得有危險。
![]()
壓下想盤問的沖動,我模仿那些癮君子案主的口吻問:“真有用?勁兒大嗎?多長時間能起效?”小瑪點頭,眼神里有一種“過來人”的平靜。我當時真怕她隨手遞給我一粒,讓我當場吞下,于是趕緊把話題岔開:“怎么買?”
她的回答讓我心里一沉:“從不當面交易,只有郵寄或學校儲物柜。”
“網上買的?”
“對。”她點頭,“主要在Instagram私密賬戶聯系,互相關注后才能看到帖子。會讓你租儲物柜,把錢和密碼留給他,他去放藥。”她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一些購物平臺也能搜到,但賣家都在海外,發貨時間不穩。”
我脫口而出:“這也敢吃?”
小瑪淡淡聳肩,沒有回答。這個動作,讓我第一次真切感到——眼前這個女孩,已經在懸崖邊上走得很危險了。
![]()
我試著去追查那個賣藥的賬號。在Instagram上,我申請了關注,但對方一直沒回應。我猜是因為我的賬號幾乎沒什么動態,他判斷不出我的身份。
小瑪沒騙我。在購物平臺上,確實能搜到那些藥,但賣家極其謹慎,描述含糊,發貨地址大多顯示在海外。
我想起機構里做社區講座用的“假藥道具”,順手拿了一個白色瓶子。乍一看,和小瑪之前給我的瓶子幾乎一樣。又把從家里帶來的維生素B2片塞進去,一瓶假的“學習藥”就搞定了。
下一次見面,我故意告訴小瑪:“這是我在網上買的,INS上的人一直不理我。”
她拿過瓶子仔細看了看,淡淡地問:“一次只能買一種嗎?”
我愣住了。啥意思?買藥還能混拼嗎?想起她展示過的藥瓶,里面確實混著不同顏色的藥片,我就反問:“你是一次買很多種嗎?”
“我們交換,”小瑪解釋,“你需要什么,就找別人要,別人也會找你要。”
我怔了幾秒:“別人……是誰?”
她看了我手里的瓶子一眼,像是在確認我的投名狀,輕聲說:“中午我們可以一起吃飯。”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被接納了。
中午,她帶我去見了“別人”。算上她,一共七個人。我原本以為會走進什么秘密據點,比如倉庫里烏煙瘴氣,每個人懷里揣著藥片說黑話。結果只是一個普通的公寓。主人叫皮皮,即將畢業,就租住在學校附近。大家都習慣在他家聚。
初見時,他們和普通學生沒什么兩樣,只是神情間透著疲憊。那種疲憊,與其說像“癮君子”,更像是通宵寫完論文后的倦容。要不是親眼看到他們交換藥片,我恐怕永遠不會把他們和“吃藥”聯系起來。
小瑪悄悄告訴我,最初吃藥并不是她的主意。她和其中三個人是一個專業的。去年趕小組作業的時候,截止日期將近,大家進度很慢,有人開玩笑說:“要是能進化掉吃飯和睡覺就好了,太耽誤時間。”
這句玩笑,成了一切的開端。
“新聞里不是說過嗎?”那人說,“有學習藥啊。”沒多久,他們真的找到了購買渠道,第一次嘗試了藥物。
我差點沒忍住想說:“新聞沒寫過最后的結局嗎?”但我現在是他們的“盟友”,只能把話咽回去。
起初,這些藥只是她們的“應急工具”:備考、寫論文、趕報告、熬通宵,藥片讓她們的效率成倍提升。可漸漸地,她們發現一個殘酷的事實:一旦開始,就沒辦法“只在考試周吃藥”。
藥物讓她們保持清醒和專注,但身體很快會產生耐受性。停藥,就意味著徹底崩盤。
“如果你決定吃藥,”小瑪像在提醒,又像在警告,“你就得一直吃。”
我故作輕松:“不吃會怎樣?”
她盯著桌面,聲音很低:“啥都做不了。腦子像被膠水封住,睡也睡不著,但也不像是醒著。”
她們告訴我,如果突然停藥,連最基本的生活都難以維持:吃不下東西,出不了門,更別提論文和考試。可她們所有作業和考試幾乎都是全班最好的,習慣了這樣的成績,再退回普通人的狀態,她們根本接受不了。于是,只能繼續。
最初,小瑪吃藥后第一次失眠,連續兩天無法入睡,閉上眼睛腦子卻在飛速運轉,恐懼讓她在論壇上求助。回復她的人,就是皮皮。“藥都有副作用,很正常,”皮皮告訴她,“吃點別的藥就能緩解。”
![]()
就這樣,他們湊成了一個“學習小組”。在外人眼中,他們是標準的“好學生”,無論哪個科目都能拿高分,樣樣優秀,似乎沒有短板。畢業典禮上,他們幾乎注定會被點名表彰。
我想套點近乎,就隨便聊了幾句,“你們平時愛吃什么啊?”“都學什么專業?”他們回答得特別敷衍:“什么都愛吃。”——就沒下文了。
皮皮的客廳墻上掛著一個時鐘,我注意到小瑪和另外兩三個人會時不時地抬頭瞄一眼,再立刻低下去。場面看起來像聚會,但更像自習。每個人都抱著電腦,沉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開玩笑說:“怎么,是要搶演唱會票嗎?”小瑪搖搖頭:“我估時間不太準,平時得練,課堂匯報才能掐對點。”我正要笑,旁邊的人紛紛點頭表示贊同,好像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一個女孩還跟著秒針的節奏敲鍵盤,敲到一半突然停了,露出懊惱的表情:“我又集中不了注意力了。”
“但你今天不能再吃了,”皮皮顯然是小組領導,他很快給出替代方案:“吃點抗焦慮的藥,放松一下也能幫助集中注意力。”
她身邊兩個女生面無表情,一個低聲嘀咕:“不該啊。”另一個說“別說了”。但那女孩還是堅持:“我吃的量足夠多,按理來說這一天都應該有效。”她的表情古怪,夾著一點自豪,也夾著一點幸災樂禍。
我看著她翻出一個鐵盒子,像裝薄荷糖的,她盯著藥盒出神,眼神空了,整個人僵住。
我剛想要叫她,皮皮攔住我,小聲說:“別叫,我查過副作用,這種時候突然叫她,她可能會精神失常。”其他人也紛紛點頭。場面變得說不出的詭異。一個男孩握著一杯水,緊緊盯著她,好像等她“恢復”。
過了好一會兒,那個女孩才慢慢彎下身子,額頭貼著地毯,含糊說:“沒事,我就是想吐。”男孩立刻掏出一個小瓶止咳糖漿,用勺子倒了幾勺,遞到她手里。她干嘔幾下,才慢慢喝下去。
我用眼神問皮皮,他說是防止中暑的藥,但嘗試后發現能止吐。我忍不住陰陽怪氣:“你好像個醫生。”
他完全沒聽出我的語氣,反而一臉自豪:“我研究過好多藥物組合,能讓效果最大化。”說著,還指了指那個男孩:“中暑藥是他帶的,需要安眠藥找我。”男孩沒吭聲,只是把小瓶子擰緊塞進書包。
我心里直打鼓,這幫孩子狀態太危險了,聰明勁兒用錯了地方。
越來越復雜的藥物組合帶來了惡性循環。吃學習藥后最常見的問題是失眠,小瑪描述為“腦子里有膠水”,只能靠助眠藥甚至安眠藥強制入睡,這種睡眠像突然失去知覺,第二天醒來偏頭痛,頭頂血管突突跳動,小瑪說上廁所都要小心坐下,否則瞬間劇痛要緩幾十秒。
其他副作用也呈現極端,比如暴飲暴食或食欲消失。她們自己上網查信息,說補鋅片能刺激食欲,但吃多了會邊餓邊惡心,再加上止吐藥。最關鍵的是,他們必須不斷補充“注意力缺陷用藥”,即使根本沒有相關疾病。藥物組合像自我修補循環,但每補一次就制造新漏洞。
藥物成癮和毒品成癮,本質沒有區別。一旦身體產生耐藥性,就會尋找更強的藥。他們所謂的“抗焦慮藥”已經在毒品的邊緣徘徊。就算我不是藥學專業,也認得這種藥。它是最容易濫用的止痛藥之一。
皮皮的藥瓶上,就寫著這個名字。這種藥吃下去能讓人很快感到愉悅、輕飄,仿佛世界只剩下輕盈。
在我們機構的檔案里,關于它的案例數不勝數。上一個這樣描述的案主,是個出過車禍的男人。后來,他陷入止痛藥成癮,失控到無可挽回。我們第二次介入他的時候,他已經死在火車站下方的草叢里。死因是——另一種禁藥注射過量。想到這一幕,我的后背微微發涼。
眼前這些孩子,本該擁有漫長而明亮的人生。我絕不能允許他們,走向那樣的結局。
![]()
我知道小瑪她們是信任我的。正因為這份信任,我才能順利拿到她們的名字和專業,上報給學校。可真到要給麥麥打電話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心虛,聲音都有點發緊。她在那頭很干脆:“等我,我也去。”
于是,我們一起走進了學生支持中心。推開門的那一刻,我竟然有點恍惚。上學時我只來過這里一次。那會兒剛到墨爾本,我完全不適應這里漫長的白晝——晚上九點,天還是亮得刺眼。我整夜睡不著,一個人跑去海邊,看著遲遲不落的夕陽,甚至動過念頭:要是它不落下去,那我干脆死了算了。
當時,是中心的老師勸我多吃點面包,說可以靠“暈碳”來催眠。現在想想有點搞笑,但居然還真有點用。如今那位老師還在這里,當我們說明來意后,她明顯被嚇到了,立刻說會馬上聯系這些學生。
這次干預和以往完全不同。主要的治療地不在我們機構,而是在學校。我們只是作為外部支持,跟學校、醫院一起合作。因為是我和麥麥最先發現情況,所以也要全程參與。
醫院那邊提議先做神經反饋訓練。醫生會在她們頭皮上貼電極,讓她們在訓練室里隨便干點事——讀書、打游戲、刷報紙、吃零食都行——同時記錄腦電波。等他們找到這些孩子在“最放松”狀態下的波形,再安排相似的活動,幫她們的神經系統慢慢恢復節律。
每個人的“平緩觸發點”都不同。比如,有個女孩嘗試了許多活動,最終發現只有在聽自己喜歡的歌手專輯時,她才會真正安靜下來。于是,她的訓練環節里就專門加入了“聽音樂”這一項。
長期服藥破壞了她們自主感受情緒與狀態的能力。醫生告訴我們,剛開始接受治療時,幾乎沒人相信這種方法會有效。按照神經反饋結果,皮皮的放松方式是“看小說”。可他對此完全不屑,覺得自己看小說時總是急躁,恨不得飛快看完,只為知道結局。
我問醫生這種情況常見嗎,她告訴我:“這很常見,腦電波就像起伏的山脈。當進入放松狀態時,波形明顯趨于平緩。親眼看到數據變化,每個人都會很震驚。”
同時,我們的機構給這些學生們安排了互助小組。
第一次走進活動室之前,我的手心是濕的。雖然我清楚自己是出于好心,但在小瑪她們看來,我是個不講義氣的叛徒,從頭到尾的間諜。我推開門,所有人都已經到齊。
我不敢看任何人的臉,徑直走到活動室前面,感覺每一雙眼睛都在盯著我。我深吸一口氣,說:“你們好。我騙了你們。如果你們不希望我來帶這個互助小組,可以告訴我,我會申請換人。”
沒人說話,空氣凝固到幾乎可以切開。我抬眼,看見小瑪死死盯著麥麥,而麥麥也毫不示弱地回瞪她。這場無聲的對峙,比吵架更讓人不安。為了避免情緒徹底失控,我懇求我們的督導來參與互助小組。
不過,學校和我們機構一致認為,僅靠小組支持是不夠的。評估之后,學校建議她們暫時休學,把家長也納入治療環節,一同參加家庭治療課程。
我們的家庭課程手冊涵蓋了多項內容:家庭內部溝通技巧,教導家長如何進行非指責性的交流,用“我信息表達法”替代“你為什么”句式,比如“我擔心你這樣做會影響身體健康”,而不是“你怎么這么不爭氣”。
訓練這些家長用“我”開頭的句式表達關心一開始非常難,我的督導告訴這些家長自己也有女兒,她能理解他們對孩子的期待,家長們只聽前半句:“那你女兒怎么樣?上大學了嗎?”
督導要求他們每個人寫出三句“不是要求而是關心”的話,這些家長互相抄答案,最后收上來的答卷幾乎都長得一樣,家庭治療的“班級”里也有“學霸”,她寫的答案是“我覺得你不能再熬夜了,明天還要上學”,其他家長紛紛覺得這是標準答案。
督導讓我站到講臺上,問我:“如果父母讓你別熬夜,你最希望聽到什么?”
我想起我姥姥,我無論多大我姥姥都會說“熬夜不長個兒,快點睡覺,我給你拿個酸奶喝。”
我復述我姥姥的話,家長們甚至在下面發出噓聲:“人的身高長到一定程度就不會變了。”
鑒于這種油鹽不進的情況,督導決定先分析家庭中可能存在的功能失衡,例如過度控制、回避沖突、過度保護或冷漠。我們的目標是幫助父母找到合適的角色定位,既能設定界限,也能給予支持,避免形成“共同成癮”的家庭模式,例如父母縱容或替孩子掩蓋問題。
這回起了效果,有個家長試探著問:“怎么算過度保護?”
督導仍然拿出案例:“阻止孩子參與正常的社交活動,比如和同齡人一起玩,參與學校組織的活動,或者開發自己的興趣愛好,比如因為覺得游泳有危險,在孩子展現出興趣的情況下不允許他們去游泳,甚至采用過激手段,比如丟掉他們游泳的東西。”
那個家長明顯若有所思,我問她:“你想分享什么嗎?”我在花名冊上尋找她的信息,她的孩子是給人喝中暑藥的那個男孩,我只記得他一句話也不說,肩膀一直緊張地聳起來。
在這個家長的描述里,她不允許自己的兒子去朋友家過夜,導致他在高中的時候被排擠,當然這些事都是他上了大學之后才知道的,她對此的回應是“但是他是朋友們之中唯一一個上大學的。”
另一個家長有點觸動地說:“我自己也被排擠過,他肯定不好受。”
發言的家長第一次露出局促的神情,她握著話筒坐在座位上,我注意到她和她兒子的小動作一模一樣,她此刻也把肩膀聳起來。
“我會反思,”她又重復一遍,“我在想我也許該和他道歉。”
![]()
與這些家長接觸后,我似乎理解了這些孩子為何如此“內卷”。
我一直以為,在澳大利亞,學生不會“卷”到失控。在我認識的本地同學中,就算學習壓力大,大家也有某種底層的放松感。比如,我一個朋友的口頭禪是“保持輕松”。有次在家里聚餐,鍋碗瓢盆太多,洗碗機放不下,我們蹲在地上研究先放哪些后放哪些。他忽然抬頭,嚴肅地說:“不要有壓力!保持輕松!”我們當時笑到眼淚都出來了。
可在這些家長身上,我感受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氣息。小瑪的父母來了,他們幾乎不和小瑪說話,只是反復向麥麥追問“治療進度”。皮皮的父母則熱情得有些過頭,不停地說“謝謝你們拯救了孩子”,并承諾會“百分之百配合”。皮皮的父親甚至拍著胸脯說:“皮皮一定會出色地完成戒斷!”
我只好提醒他:“不用‘出色地’完成。按照醫院的節奏來就好。”
但他們似乎把這里也當成了一場無形的排名。即便孩子已經到了藥物濫用、需要進機構的地步,這些家長依然希望“我的孩子”是最快恢復、最棒康復的那一個。他們對關懷孩子的話說得很生疏,但“我對你很失望”卻講得無比順暢。在第一次家庭治療課上,幾乎每個家長都對孩子說了類似的話:“你明明是好學生,我一直以你為傲,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這些話我并不陌生。
初中的時候,我第一次接觸物理課。在那之前,我的成績一直很好。可物理對我來說像一面巨大的玻璃墻,我怎么撞都過不去。月考之后班主任找到我:“我看到你物理成績,覺得不應該,你一直是好學生啊!”
那一刻,我感受到一種失落的目光。從那之后,她不再在班會上夸我,不再在家長會前讓我留下幫忙。我突然明白了,“好孩子”的身份,原來只需要一次考試,就可以被剝奪。
我想,這些學生也是一樣的。她們拼命想守住“好孩子”的位置。因為只有當“好孩子”,才能得到贊美與愛。哪怕付出的代價,是身體和健康的崩潰。
![]()
我曾問過麥麥:“你們家里,到底發生過什么?”她想了很久,只記得高考前的自己焦慮到失眠。那時候,她常去一個自稱‘女巫’的小店,讓對方用各種占卜工具預測未來。“其實就是花錢買好話聽,”麥麥說,“每次都是大吉大利,我就覺得安心,能繼續學習。”
那是她第一次意識到——所謂“優秀”,原來是一種必須維系的狀態,一旦停下來,就好像一切都會塌陷。
再談起小瑪,已經是幾年后。她研究生畢業,進了一家大公司。她學的是應用數據科學,一個我完全不懂的專業。對我來說,那是算法、模型、機器學習交織的神秘領域,我連門檻都摸不著。
麥麥告訴我,她對小瑪的感情是“怕她受傷,想管她”。但她作為社工,她清楚自己不是小瑪的母親,只是下意識地,她總把自己放在更靠上的位置。她能說出小瑪的課表貼在哪面墻上,知道她不夜不歸宿,記得她愛吃哪家炸雞翅。但一談到旅行計劃,她脫口而出:“小瑪只要玩就行,我和爸媽安排好。”
“我不是小孩,”她說,“小瑪才是。”
她記得小時候,小瑪曾對別人介紹自己:“我姐很酷。”我問她當時是否開心,她笑了笑,說當然開心,但青春期嘛,開心反而會覺得羞恥,所以小瑪總是板著臉,顯得很酷。
在麥麥眼里,小瑪一直是跟在自己身后的“妹妹”。小瑪很多第一次做的事情,都是和姐姐一起,她至今最喜歡的海鮮飯,是麥麥高中時帶她去的,那頓飯成了安慰餐——累了吃,考試考好了吃,做了噩夢也吃。麥麥解釋說,那是小瑪第一次單獨享受“大人飯”的儀式感,也能刷姐姐的面子。
“她喜歡和我待在一起。”麥麥堅定地說。
雖然專業不同,一個理工一個文科,小瑪仍會關心姐姐的績點和社團,甚至炫耀自己期末提前交卷。麥麥只覺得她幼稚。我問她:“小瑪一直在追趕你嗎?”她嗯了一聲。
就在幾天前,因為寫這篇故事,我再次聯系上小艾。聊到當年吃“學習藥”的事,她有些羞赧地笑了。我再次向她道歉,說當年自己和麥麥聯合騙了她。她說自己記得,但沒關系。我順便問了她工作的情況,她說很開心。我又順口問了一句,研究生那幾年是不是還是很累,但問完就后悔了,覺得自己像是在試探她。
她沉默了一秒,說:“我沒再吃藥了。”
我還是會想:小瑪會不會一直在和姐姐比較?有次我們視頻通話,我隔著屏幕和姐妹倆聊天聊到了這些,小瑪一直在聽,忽然插話:“不是的。”她聲音很輕,卻非常確定:“我不是想和你比。”
我和麥麥都愣住了。我問:“那是什么?”小瑪的聲音在麥克風里略微發悶,卻帶著一種堅定:“我只是想成為你。你本來就是個好榜樣。”
掛掉電話前,我問麥麥:“看來今天,你們倆該好好聊聊了?”
她沉默了幾秒,說:“是的。”
電話那頭安靜了很久。我想象著她們坐在同一張沙發上,誰也不肯先開口。
只是,有些藥停得很慢。
比如被期待的藥,比如“優秀”的藥。
![]()
小圣說,當她聽到小瑪說“我只是想成為你”時,她突然希望世界上有任意門,能走過去坐在兩個女孩中間,把話說開。可姐妹倆在嘴硬上,有驚人的默契。
當年被抓到吃藥,小瑪反問姐姐:“我想學習,不行嗎?”
麥麥面對帶刀案主,嘴上說著:“這有什么。”
其實,她們都一樣,都在拼命維持某種“優秀”。
藥片只是表面,真正讓人上癮的,是被看見、被愛、被認可。
真正的“良藥”,從來不在藥片里,而是在一個允許你不完美、理解你的世界里。
最后,小圣還想提醒大家:在澳洲學習的中國留學生里,吃藥的情況不少。有的人一開始靠感冒藥入睡,后來干脆吃安眠藥,狀態越來越差。
她讓大家千萬別為任何事吃藥,無論是工作還是學習。如果有人糾結成績咋辦?
她的回答也很簡單:“能學學,不能拉倒!”
另外,我還要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小圣的新書已經出版,《在家與彼岸之間》。
今天故事里,小圣模仿曾見過的癮君子。但要說她扮演效果最好的角色,應該是給23個厭食癥女孩當“媽媽”,她用大口吃飯告訴女孩們孩子都懂的道理“吃飯不會死人”。
她的新書里,收錄了十篇女孩之間互相拯救,共同成長的故事。
同時她還為購買書籍的讀者,準備了一篇從未在公眾號上刊發過的全新故事,你點擊下方鏈接購買新書后,就能馬上看到 ?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小旋風 月半
插畫:大五花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